周至樵不止吃饭的时候来厂子找许寒笙,下班后所有时间也都泡在改造中的食品加工厂上。
他话不多,但那双眼睛锐利如鹰,工人们都知道那个沉默寡言、一身腱子肉的高个子男人不好糊弄。
水泥标号差一点?不行,返工;钢筋焊接有虚焊?敲掉重来;排污池的拐角抹灰不够平整?刮掉重抹!
他穿着沾满泥浆灰浆的工装,和工人们一起扛木头、抬水泥,手上磨出了新茧,脸上也蹭着灰,但那份对细节近乎苛刻的把控,让整个工程的进度和质量都异常扎实。
然而,许寒笙渐渐发现,出现在周至樵身边的“工友”,似乎多了一些生面孔。
这些人大多穿着和普通民工无异的、沾着泥灰的旧棉袄或工装,沉默寡言,埋头干活时力气大得惊人,动作干净利落得不像普通泥瓦匠。
他们和周至樵之间交流很少,偶尔眼神接触,或是周至樵低声吩咐几句,那些人便心领神会,迅速去处理一些棘手的问题,比如突然卡住的搅拌机,或是需要精准定位的沉重钢梁吊装。
他们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质,像是收敛了锋芒的利刃,安静,却带着一种经历过风雨的沉凝和警觉。
尤其当许寒笙无意中靠近时,他们嗯......过分客气又好奇的目光让许寒笙都有些发憷。
这些人......不像普通工人啊......
等周至樵又带着一个身材格外魁梧、皮肤黝黑的“工友”走进来,许寒笙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朝他们走过去。
那魁梧的汉子几乎是立刻察觉到了,原本放松的肩背瞬间绷紧,下意识地伸手按住了脚边的黑皮箱,警惕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了过来。
直到看清是许寒笙,又接收到周至樵一个微不可察的点头示意,他紧绷的肌肉才缓缓松弛,按在皮箱上的手也挪开了,对着许寒笙扯出一个略显生硬的、算是打招呼的笑容。
“嫂子好。”
声音粗粝,带着浓重的、分辨不出具体地域的口音。
嫂子?
上一次听到别人这么喊自己,还是杨小虎在的时候。
许寒笙笑了笑。
“这几位大哥看着面生,干活真是一把好手。”
她语气平常,像是在闲聊。
周至樵也知道她看出点不对劲来了,也没打算瞒她。
“这是老张,以前在部队时的战友,听说我这边忙,带着几个兄弟过来搭把手。”
他指了指不远处另外两个同样沉默干活的汉子。
战友?难怪了。
这些人的眼神、动作,都透着一股不同寻常的气息,如果是当过兵的,那也不奇怪了。
她笑了起来,眼里带着感激。
“谢谢张大哥和几位兄弟来帮忙!真是辛苦你们了,晚上我和至樵请大伙儿吃顿好的!”
“应该的应该的,嫂子客气了!”
等老张走开,周至樵才看向许寒笙解释:“都是以前一个战壕里滚过来的兄弟,复员了日子也紧巴,正好这边缺人手,就喊他们来挣点辛苦钱。”
他顿了顿补充道:“你放心,干活绝对靠谱。”
谁家出来干活的连工钱都不问清楚就开始干活?周至樵还是不会说谎。
许寒笙没拆穿他,点点头转身:“我先回家买点菜,你们也别等太晚,差不多吃饭时间就回来,他们大老远来,要好好招待他们。”
日子在机器的轰鸣和汗水里飞速流逝。
深冬的寒意被工地上热火朝天的干劲驱散,排污池最后一段管道铺设完成,巨大的沉淀池、过滤池、曝气池依次就位,只等注水调试。
厂房内部的水泥地面平整光滑,清洗区、腌制区、包装区、仓储区用新砌的矮墙分隔清楚。
崭新的电线沿着墙壁规整地铺设进电路管里,大功率的白炽灯悬挂在钢梁下,临河的围墙加高加固,顶部还插上了防止攀爬的碎玻璃。
三个月,一天不多,一天不少。
纺织二厂那片沉寂多年的荒芜之地,彻底脱胎换骨。
高大坚固的厂房在初春微冷的阳光下矗立,新刷的白色石灰水墙在蓝天下格外醒目,巨大的“周记食品加工厂”厂牌,用沉稳的深褐色木料制成,每一个字都刷着醒目的红漆,端端正正地悬挂在重新加固、刷了防锈漆的钢铁大门正上方。
许寒笙推着自行车,周父则背着手,周母陪在边上,亦步亦趋地跟在旁边。
三人停在离厂门还有十几步远的地方。
“爸,妈,到了。”
许寒笙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快,她支好车,扶着周母走过厂前的一座石桥。
看着不远处的建筑,周父周母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两双饱经风霜、布满皱纹的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前方那块崭新的厂牌,望着那敞开的、能并排开能进两辆卡车的大门,望着里面平整的水泥地面、高大明亮的厂房窗户。
空气里飘散着新鲜石灰水和干净木材的味道。
周父抬起粗糙的手,用力揉了揉眼睛,又揉了揉,仿佛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他嘴唇哆嗦着,半天才发出一点干涩的声音,带着浓重的乡音和难以置信的恍惚。
“这……这真是咱家的厂子?就、就在这城里头?”
他伸出手指,颤巍巍地指向那块红得耀眼的“周记”厂牌,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周母紧紧攥着许寒笙的胳膊,浑浊的眼睛里蒙上了一层水汽,视线模糊地在那几个大字上流连。
“像做梦一样……”
她喃喃着,声音哽咽。
“老头子,你掐我一下……咱老周家祖坟冒青烟了?咱也能在城里头开上这么大的厂子了?”
她说着,情绪过于激动,眼泪就毫无征兆地滚落下来,顺着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在洗得发白的旧棉袄前襟上。
许寒笙心头一热,她轻轻拍着周母的手背,声音放得很柔。
“妈,是真的。您看,厂牌上写着呢,‘周记食品加工厂’,是咱家的厂。”
周至樵在厂里忙了一天,已经到改造尾声,这几天就是清理打扫的活儿,依旧是他那几个战友陪着他没日没夜的打扫,很是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