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倩儿懂事，她肯定记挂着呢。”
许海声音低沉，带着浓重的疲惫，却也透着一丝顽固的、对女儿近乎盲目的信任。
“记挂？光记挂顶个屁用！”
吴春丽激动地想撑起身子，却牵动了伤腿，疼得一阵倒抽冷气，额角渗出冷汗，声音更加尖利。
“钱、得要钱！你去！去那个什么、什么四海饭店找她！跟她说我们知道她难，可老娘这腿等不起啊！让她先拿点……拿点钱出来应应急！买点好药……我快要疼死了啊！”
许海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无奈，他放下树枝，在脏得发亮的裤子上用力擦了擦手。
“我去、我去还不成么......”
四海饭店那扇擦得能照出人影的玻璃旋转门，将外面的喧嚣和寒意隔绝开来。
门内暖气开得足，空气里漂浮着食物的香气、隐约的酒气，还有一种精心营造的、代表“体面”的香水味。
许倩穿着一身剪裁合体的枣红色西装套裙，衬得腰身纤细，领口系着条浅粉色丝巾，脚上的黑色小皮鞋纤尘不染。
她站在锃亮的胡桃木前台后面，脸上挂着标准的、带着几分矜持的职业微笑，正用带着点城里腔调的普通话，轻声细语地接听一个订座电话。
镜子里映出的她，眉眼精致，皮肤白皙，与还在褚家时那个蓬头垢面的村妇判若两人。
“好的，陈先生，您订的牡丹厅，明晚六点，八位，我们一定预留好。请问主宾有什么口味偏好需要提前告知后厨吗？……好的，没问题。”
她放下电话，动作优雅，脸上的笑容无懈可击。
就在这时，玻璃门的旋转带进一股冷风，也带进了一个与这环境格格不入的身影。
许海缩着脖子，身上那件沾满泥灰、辨不出颜色的破棉袄散发出工棚特有的霉味，他局促地站在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上，眼神惶恐地打量搜寻着四周，终于看到了前台后的女儿。
“倩、倩倩？”
他怯懦地、带着不确定的小声唤着，脚步迟疑地往前蹭。
许倩脸上的职业笑容瞬间僵住。
一股混杂着难堪、厌恶和暴怒的情绪猛地冲上头顶，让她几乎维持不住表情。
她飞快地扫视四周，确认暂时没有同事和客人注意这边，才强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快步从柜台后绕出来，一把拽住许海的胳膊，力气大得让许海一个趔趄。
“爹！你怎么又来了？！”
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冰锥一样刺骨，每一个字都淬着寒意。
“不是跟你说过别到这儿来找我吗？！”
她几乎是半拖半拽地把许海拉到旁边一根巨大的承重柱后面，借着柱子的阴影隔绝了前厅大部分的视线。
许海被她拽得生疼，却不敢挣扎，只是佝偻着背，脸上堆满卑微的笑容。
“倩倩，爹……爹也是没法子……你娘她疼得厉害，整宿整宿叫唤，那腿看着实在不成了！”
他边说边打量周围环境。
这样看着就很厉害的地方，他还是第一次进来，上次来的时候被许倩拦在门外，都没能进门看一眼，今天可算是进来见世面了。
工地上的工友说的没错，倩倩找的这份真是工作体面又厉害，肯定能赚不少钱。
“你娘就惦记着你，说你在城里出息了，有本事了，肯定有法子带她去治腿……”
他浑浊的眼睛里带着近乎天真的期盼。
“爹知道你也难……可、可你娘她等不起啊！倩倩，你这个月的工钱拿到没有？你看能不能……先给点钱买点药，止止疼也好！”
许倩听着父亲的话，心里恨意翻涌。
“我才上班半个月，哪来的工钱？爹！”
出息？本事？他们只看到她站在光鲜的前台，却看不到她每天赔着小心、看人脸色！
她深吸一口气，带着点委屈的哽咽。
“爹！你和娘不如以前疼我了！这城里的钱哪有那么好赚？”
更何况娘那腿明显是治不回来了的！
“你看我站在这儿，穿得是人模人样，可一个月就那么点工资，刚够吃饭租房，买件像样的衣裳都得省吃俭用好久。老板是看重我，可看重也不能随便给钱啊？那都是要凭本事、凭业绩的！”
见有人往这边走，她凑近许海，压得更低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推心置腹的“难处”。
“爹，你回去跟娘说，让她再忍忍。我在攒呢，真的在攒！等我这边站稳了脚跟，攒够了钱，一定接娘去最好的医院！你让她信我！我是她亲闺女，还能不管她吗？”
许倩话锋一转：“或者，您就把老家的屋子卖了，要多少钱没有！以后等我在这赚了大钱，我们一家人去住楼房，那多好！”
刚离开桃阳村的时候她就说过这事儿，他们一家子无依无靠的，来县城大医院给吴春丽看腿，哪来的钱？一家子吃喝拉撒都是问题！
偏偏她这个平时懦弱的爹，在这件事上下不定决心，宁愿去工地打工，都不愿意把村里的房子卖了。
真是没苦硬吃！
不过还好，让她遇上了黄经理，要不老话说得好呢，天无绝人之路！
见许海又开始犹豫着不说话，许倩也懒得多说，眼看着往这边看的人越来越多，她也没了耐心。
“要是不愿意卖，你就先带娘回村儿！等我攒够钱，我再回去接娘来医院治病！你们整天往我这儿跑，要是经理有意见，把我赶出去，那这点工资都拿不到！”
不管怎么说，先别来这找她耽误她的事儿就行。
或许是看出许倩的不耐烦，也或许是许倩最后一句话确实起到威胁的作用，他用力点点头，浑浊的眼睛里甚至有了点泪光。
“好，好……爹信你，爹回去跟你娘说，让她再忍忍、再等等……倩倩有本事，倩倩不会不管爹娘的……”
“快回去吧，这里人多眼杂额，让同事看见我不好好上班多不好。”
许倩轻轻推了推许海的胳膊，语气带着点催促的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