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国栋只觉得眼前一黑，一股邪火直冲脑门。
他猛地站起来，抓起桌上的搪瓷缸子就想掼下去，手举到半空，又硬生生顿住，那缸子壁上“先进生产者”的红字刺得他眼睛生疼。
他颓然坐回椅子，手指深深插进花白的头发里，声音嘶哑：“知道了。”
小王看着老领导瞬间佝偻下去的背影，心里也堵得慌。
“厂长，仓库真的快堆不下了，再这样下去，资金链就……”
“别说了！”
李国栋猛地打断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抬起来，带着一种困兽般的焦灼。
“去通知各车间主任，下午开紧急会议。集思广益想想办法，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下午的会议室，烟雾比褚家的酒席还要浓重，愁云惨雾笼罩着每一个人。
降价促销？市场饱和，价格战只会两败俱伤。
开发新产品？养殖场就是养殖鸡鸭的地方，能有什么新产品？是更肥的鸡还是更肥鸭？短时间也养不出来啊！
找新销路更是谈何容易！
就在气氛压抑得快要凝固时，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门开处，许寒笙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罩衫，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篮子上盖着干净的白布。
清亮的眼睛扫过会议室里一张张愁苦的脸，最后落在李国栋身上，带着了然的笑意。
“李厂长，在忙？”
许寒笙声音清脆，打破了凝滞的空气。
李国栋看到许寒笙，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浮木，眼睛骤然亮了一下，随即又被更深的焦虑淹没。
他勉强挤出笑容：“许同志来了，快请进。”
他示意其他人先出去，自己则起身迎向许寒笙，压低声音，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苦涩和无奈。
“许同志，不好意思了，之前说你铺子开业要去祝贺的，拖到今天也没能抽出空闲时间来......”
许寒笙的目光越过李国栋的肩膀，看向窗外堆满货物的仓库棚顶，又扫过陆续往外走的那些垂头丧气的干部。
“李厂长，是销售出了问题？”
要是技术上的问题，李国栋早就去找她了，毕竟她也算是红光场的外聘技术员。
现在看来，应该是销售上面的问题。
李国栋沉重地点点头。
“省城的大单子被你们村那个褚家养殖场撬走了。鲜蛋保质期短，那些肉鸡、肉鸭情况更着急，正是能吃的时候，再卖不出去就只能贱价处理或者继续养大，最后更没收益可言。”
许寒笙看着因滞销而愁眉苦脸的李国栋，一个大胆的想法猛地跳了出来：深加工！
熟食！卤味！熏鸡腊鸭！
八十年代中后期，生活水平逐步提高，人们对便捷、美味的熟食需求必然大增。
国营饭店、副食品商店、甚至厂矿食堂，都是潜在的大客户，这法子既能解决红光场的燃眉之急，又能为她自己即将在县城铺开的“周记”熟食线，提供稳定优质的原料！
这个念头一出来，她眼底一闪而过一丝极快的光亮，快得连近在咫尺的李国栋都未曾捕捉。
但她没着急开口。
想法是好的，时机还不成熟，设备、工艺、销路……都需要细细谋划，更需要一个强有力的契机。
既然不能帮对方解决问题，她也没再多问讨人嫌，只是将手中的竹篮递过去，笑容温煦。
“李厂长，困难是暂时的，办法总比困难多！呐，我这不是给您送合作来了！”
虽然这合作对于家大业大的红光场来说实在有点小。
但她总是会发展的嘛！她的店也是！
李国栋接过沉甸甸的竹篮，里面是码放整齐的货款。
他有些愣神，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
“许同志，这是......”
许寒笙提醒他。
“咱们之前说好的，我给红光场提供养殖偏方，红光场给我提供质量有保障的鲜蛋，呐，我就这么多钱，您看看，这第一批我能带走多少鲜蛋。”
之前她用的鲜蛋都是自家产的，没算过本钱，今天直接带钱过来，也是想看看这些钱能买多少蛋，回去好记个账本儿。
李国栋粗略一数，不起眼的竹篮里居然放了整整五叠大团结！
一叠是一千元的话，这就是五千元。
红光场是清水县最大的养殖厂，背靠国营单位，每年的营业额数十万，几千块钱对于厂子来说还不算什么。
让李国栋惊讶的，是许寒笙居然能拿出那么多钱来！
要知道他认识这姑娘不过五个月，五个月前她还是桃阳村里一个靠卖几个鸡蛋为生的村姑，半年时间不到，她随手就能拿出来五千元流动资金！
五千啊，普通职工一年的工资都不一定有这么多，她才几个月就赚到了？
“这些钱......都是卖松花蛋赚的？”
一枚松花蛋她卖两毛，这五千块钱她得卖多少蛋？就她一个人，能腌制出那么多蛋！？
许寒笙笑着摇头。
“也不全是，也有些是卖鸡鸭得的。马上中秋，城里不少人家都提前买鸡鸭回去预备过节，家里老人看顾不过来那么多鸡鸭，我干脆就拿去集市全卖了，换个清净！”
她顶多一个个体工商户，找她买鸡买鸭的也都是些零散户，不至于影响红光场的生意，所以也不避讳李国栋。
至于松花蛋嘛......
确实是卖完了。
没错，家里那几十口大缸里的松花蛋全卖完了。
她第一次知道清水县的人购买力这么强，周记开张到今天，不过三天时间，货架上的松花蛋和咸鸭蛋被抢购一空，还有不少人来晚了没买到。
这些人也是心大，她一个个体工商户，这些人不怕她跑了，留了不少订金在她账上，只说下次蛋做好了，一定要第一个通知他们来拿！
盛情难却。
不过她又不傻，送上门的钱哪有不赚的道理，有一个算一个，交的订金全都记录在本子上，现在只等交货了。
看着许寒笙那双清澈却仿佛蕴藏着力量的眼睛，李国栋心头的焦灼竟奇异地平复了几分。
一个小姑娘都有白手起家的毅力，他们那么大一个厂，难道还没有破壳重生的勇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