苟嫌端着一大碗热气腾腾的烂面汤回到大帐。赫连川屈着两腿,尖尖的下巴颏搁在膝盖上,双手抱着肚子蜷成一团,看起来可怜兮兮。
自从离开王府,赫连川瘦多了。
苟嫌把面汤放到矮案上,走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还好不烫。
“肚子不舒服?”苟嫌蹲下来看着他的眼睛问。
赫连川摇摇头,抿着嘴咬了咬下嘴唇。
“那起来吃口面,热乎乎的暖暖肠胃会舒服些。”苟嫌起身把筷子拿过来递给他,“烫,慢点儿吃。”
赫连川直起腰,慢吞吞地把屁股往前挪了挪,用筷子夹起一根青葵看了看,皱皱眉问道:“不认识,这是什么菜?”
苟嫌正蹲在地上整理箱子,听见他的问话抬头看了一眼,“青葵。第一口吃起来稍微有点儿涩,但有股子特别的清香,你尝了就知道了,很好吃。”
赫连川把菜放进嘴里,机械地咀嚼着。苟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生怕他说不好吃再不吃了。
还好他嚼了几口咽下去了,又夹起一筷子面条。
苟嫌偷偷舒了一口气,转过脸继续在箱子里翻找茶叶,心里暗暗发愁:往后的日子,殿下这饮食可怎么保证?西固城太偏远荒凉了,除了黄土就是风沙,想弄回点儿好东西,可得费些心思。
“吃饱了。”
苟嫌闻声一抬头,赫连川眼巴巴看着他,好像小孩子求表扬似的补充一句:“全吃光了。”
“乖。”鬼使神差一样苟嫌脱口说道。
赫连川有点儿不好意思地扭了一下身子,摸摸鼻子垂下眼皮,“那个青葵还挺好吃的。”
苟嫌挑眉笑笑,起身用湿巾子擦了擦手,拿起两个火烧掰碎了,泡在剩下的半碗汤里,端着碗走出大帐。
他蹲在帐门口把这碗泡火烧吃干净,又把杂豆粥和羊杂汤喝了。
烤羊排已经凉了,他尝了一块,很香很好吃。羊肉只分配给屯长以上级别的军官,书嘉围着羊转了一下午,吃饭时也就捞能着一碗羊杂汤,苟嫌想把羊排给书嘉留着。
他洗干净碗筷,把那碟羊排用一个空碗扣上,去井边打了桶冷水,擦了身子洗了脸,又仔仔细细刷了两遍牙,觉得身上确实没有羊膻味了,才回到大帐。
“你怎么这么久才回来?”赫连川趴在床上,眯着眼睛,声音慵懒。
“困了?”苟嫌一边问一边走过去,伸手摸摸他的两只光脚,冻得冰凉。
“不困,就是想趴会儿。”
“刚吃完饭就趴着,压得胃不舒服,起来下地顺顺食儿——怎么还把袜子给脱了?”苟嫌边说边找到袜子给他往脚上套。
“这么趴着舒服,”赫连川懒洋洋口齿黏腻地说:“苟子你现在变得特别唠叨。”
他膝盖抵着床,两条小腿上下乱踢,不让苟嫌给他穿袜子。
“啧!”苟嫌瞪他一眼,“你自己摸摸脚多凉,还不让穿?”苟嫌用一只手把他的两只小腿肚并在一起摁住,使他动弹不得,另一只手武力强行套袜子。
赫连川一边咯咯笑一边拼命扭动身子反抗:“还穿什么穿?一会儿该睡觉了,还得再脱,多费一遍劲干什么!”
苟嫌硬把袜子给他穿上了:“懒得你!穿袜子脱袜子费什么劲了?”
苟嫌话没说完,赫连川已经两脚勾在一起,把刚套上脚的那只袜子又给褪了下来。
亲弟弟要是这么皮,苟嫌早一个大巴掌呼他屁股上了。
他无可奈何松开赫连川的腿,直起腰来,“怎么这么不爱穿袜子?要不我现在去打热水,你这就烫脚钻被窝?”
赫连川一个翻身仰面朝天,“你坐过来。”
苟嫌在他脚边坐下,“干嘛?”
赫连川屁股往下蹭了蹭,两只脚钻进苟嫌的袍襟下面,架到他腿上,得意地一歪头,“这不就暖和了?”
苟嫌隔着袍子,用手握住他的两只脚。
大帐里静静的,暖黄的烛火一跳一跳,远处传来断断续续的胡笳声。
在这安逸的静谧里,四肢百骸里泛起让人舒服到想□□一声的酸软,苟嫌仿佛全身慢慢浸入无边黑暗的暖洋。
“梆、梆”,两声梆子把他从神游天外中惊醒,赫连川的脚也微微动了一下。
苟嫌给他搓了搓脚,又捏了捏腿肚,怕这么长时间没动他的腿麻。
赫连川小猫一样哼了一声,把脚从苟嫌腿上抽回去。
苟嫌两手捂着脸搓了搓,站起身说:“竟然二更天了,我好像睡过去了。你没睡着吧?也没给你身上盖点什么,这么睡容易冻着。”
“哪就那么容易冻着,我又不是奶娃娃。”赫连川迷迷糊糊、口齿不清地嘟囔。
苟嫌拿了铜盆出帐打水,挑开毡帘刚一伸头就被冻得一个激灵,脑子瞬时清醒了。
西固城的夜晚还真是冷啊!
起风了,风里夹着细沙子,刮到脸上很不舒服。
苟嫌迷瞪这一会儿,把手腕给迷瞪麻软了,手里的空铜盆一个没捏住掉到地上,被风掀着叮里咣当翻滚出去老远,他赶紧一溜小跑着追回来。
端着一铜盆热水回来,苟嫌呸呸吐了两口沙子,把擦脸巾浸湿拧了两把,走到床边摁住赫连川的头,把脸给他擦了。
“外边好大风。”苟嫌没忍住笑,“刚才铜盆都长腿了。”
赫连川四仰八叉地躺着,鼻子里哼了一声,“我听见了,惊天动地的。”
“起来洗脚。”
赫连川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苟嫌又叫了一声:“起来洗脚。”
赫连川微微偏了偏头,又开始斜着眼睛看人。
苟嫌也不和他啰嗦,上去抓住他的两只脚腕子,拖着他的身子调了个向,又往下一拽。直到他的膝弯搭着床边,这才伸手给他挽了挽裤腿,让他两条腿垂下来,把两只脚摁进水里。
赫连川手挡在眼睛上嗤嗤地笑,苟嫌搓着他的脚,小指头尖儿在他脚心挠了一下。
赫连川脚猛地想缩回去,苟嫌早有准备,两手把得死死的,又在他脚心挠了几下。
“哈哈哈苟子!我怕痒,别挠了哈哈哈哎哎别挠哈哈哈你听见没有?”
他扭着身子在床上扑腾,苟嫌手上不歇劲儿,一边给他洗脚一边隔三两下挠一下地治他。
赫连川又是喘又是笑,终于认熊讨饶道:“好好好,刚才哈哈我错了,叫我洗脚哈我听到了听到了哈哈哈苟子饶命。”
苟嫌这才扯过布巾给他把脚擦干,一手托着他的腿弯,一手托着他的脖子,把他抱起来丢在床中间,“接着懒啊?治不了你了还。”
赫连川钻进被子里躺好,把被子一直拉到鼻子底下,连嘴都盖住了。
苟嫌端着洗脚盆出帐把水倒了,把盆洗干净,摞到铜盆下面;又出去打了热水灌到冰鉴里,再把泡好了热茶的茶壶放进去温着;把矮案往床脚方向挪了挪,收拾出一块空地来,把自己的铺盖卷打开,准备往地毯上铺。
赫连川的眼睛一直在跟着他转,这时用手扒着被头,把嘴巴露出来,“别铺那儿,铺我床根儿这边。”
苟嫌停下手上动作,询问地看他一眼。
“嗯你躺那么远,晚上起夜,我喊你,你听不见怎么办?”
苟嫌皱皱眉,“我躺的离你到底是有多远,还至于你喊我我都听不到?挪到床根儿又能近多少?”
赫连川眼珠转了转,又用被子盖住嘴。停了一会一撩被子,两只胳膊都拿到被子外面,“万一你睡得沉没听到呢?你睡到床根儿这边,我喊不醒你的话,还可以一伸腿把你踹起来。”
苟嫌只好把铺盖搬到他床前:“行,我挪过来——你再睡迷糊了半夜起来一脚踩着我。”
“那不能。”赫连川飞快地说。
苟嫌把油灯的亮度调到最小,只剩一个红红的小火头儿,对赫连川说道:“殿下今天一天受累了,好好睡一觉吧,明天还且有的忙呢。”
风好像更大了,刮得篷布扑拉拉地响。巡夜人“蠹、蠹、蠹”地击着柝,由远而近,又很快“蠹、蠹、蠹”地走远了。
苟嫌在半梦半醒的朦胧中,听见赫连川轻轻叫了我一声:“苟子?”
“嗯?”他应了一句,费力地睁开眼。
赫连川又没声了。
苟嫌等了一会,问道:“怎么了?睡不着?”
赫连川还是不吱声。
苟嫌侧着朝里翻了个身,把脸对着他。
灯光太弱看不清赫连川的脸。
苟嫌用胳膊肘支起半边身子,凑近赫连川的脸仔细地看。赫连川的眼睛使劲闭着,因为用力过猛,两片长睫毛不停地乱颤。
苟嫌无声地笑了一下,倒下身子躺回去,叉着两手垫在后脑勺下面,“要是睡不着,和我说会儿话吧。”
苟嫌听见赫连川窸窸窣窣地往床外边挪了挪。
“是不是想家了?”
过了好久才听见赫连川几不可闻地说:“没有家了。”
苟嫌的心里一痛。
“十岁被卖掉之前,我有爹也有娘,还有五个兄弟姐妹;从被卖掉那天开始,我就知道我已经没有家了——虽然他们可能都还活着。
在我的记忆里我爹从来没抱过我,想得起来的他对我们这些孩子的好只有一次。那天他难得的赌赢了钱,就着一碟炒花生喝酒时,我们几个见他高兴就围上来,他给每个孩子喂了一颗花生米——这是唯一一点关于他的温暖的记忆了;更多想得起来的,是他一睡醒就出去赌,然后喝得烂醉回家,骂我们、打我娘。”
“他真坏!”赫连川气愤地开了口。
“也说不上是坏,只是一个可恨又可怜的人罢了。殿下自小长在王府,不知道穷苦人的生活——为了一升米卖孩子的、生下孩子养不起直接溺死的、为了自己抽大烟把孩子卖进青楼的比比皆是。——不是每一个做父母的都称职。
父母都不能陪伴孩子一辈子,时间长的可能几十年;时间短的可能只有几年。但陪伴孩子几十年的父母,付出的关心爱护,未必就比那些只有短短几年的多。
越是疼爱孩子的父母,他们离世时孩子就越是悲痛。那么做父母的,会不会为了让孩子在自己离开后不那么难过,而故意对孩子不好呢?当然不会。
因为他们知道,他们给过的疼爱,会成为孩子的幸福回忆,能代替他们,陪伴孩子终生。
王爷给殿下的疼爱,这天下没有几个父母能做得到,殿下是个幸运的孩子,所以殿下不要因为想到失去了王爷,而为自己难过。
王爷尽到了自己的责任,卸下了重担,临终时达成了与心爱的人同棺同穴的夙愿,那一夜他是幸福的,是带着笑离开的,所以殿下也不要为王爷难过。”
赫连川抽抽搭搭地吸鼻子。
“以后想念王爷的时候,带着幸福的回忆想念吧,而不是以自怜自艾的心情。家永远都在的,家就是一颗心安放的地方。”
苟嫌就此打住再不言语,赫连川能听进去多少,这些话对他有多少安慰作用,看他的领悟力了。
久久的沉默。
在他以为赫连川睡着了的时候,才听见一个小小的声音说:“以后我们都把这里当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