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
谷公羊2020-12-18 13:594,640

  钟不愆从跪垫上起身,坐到一只绣墩上,后背倚靠着水晶棺。

  “川儿,”他慢慢开口道:“往前面些。”

  钟川膝行向前,跪到垫子上,对着棺椁规规矩矩又磕了个头,然后仰脸看着钟不愆。

  “好孩子,”钟不愆伸出宽厚的大手摸了摸钟川的头,“先听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大兴国的皇族,历来人丁不旺。到先帝这一代就独苗一支,血缘上最近的,是一个只比他小三岁的族侄赫连珠,也就是当今的皇帝。

  先帝自幼体弱,性格温顺粘人,对身边的人依赖心很强。和他最亲近的,一个是赫连珠,还有一个是他的武伴儿。先帝读书很聪明,习武上却非常偷懒,总爱在练武时间里,拿本书躺在花树下的躺椅上,看着武伴儿一个人练。”

  钟不愆眼神空濛地不知散到哪里去了,嘴角浮起一丝温柔的笑意。

  “先帝十五岁就登基做了皇帝。当时的大兴国国力衰弱,西有丹夏,北有蛮胡;东有枭夷,当真是群狼环伺。

  他的父皇在位时,为他定下与丹夏公主的婚约,只是未到迎娶之日就龙驭宾天。按说国君婚娶不必遵循三年孝满的民俗,先帝却硬是以父孝三年为借口,将婚事拖延下来。

  三年后丹夏派使臣来重提婚约,先帝竟当着满朝文武,对使臣说自己病骨支离不能人事,愿与丹夏公主兄妹相称,割西固城以西六百里国土为公主做嫁妆。

  当廷就有老臣以头触柱进行死谏,先帝第一次雷霆震怒拂袖而去,并一连三日不朝。文武百官有去太庙哭诉的,有跪在皇宫外绝食示威的,还有一些人找到武伴儿,求他从立国根本、国家利益出发,劝说先帝回心转意。

  武伴儿满腔责任感地入宫觐见,义正辞严指出先帝悔婚割地的行为是不智、不仁、不孝,先帝大发脾气拿茶盅砸了武伴儿的脸。

  当天回府后武伴儿就禀明父母,托官媒敲定了一门婚事,三天后新娘子就进了家门。武伴儿也不去宫里当值,只派小厮进宫递了折子,一连请了三个月的婚假。

  联姻总算保住了,国土也保住了,公主在当年年底被迎娶进宫。

  又是三年过去,公主的肚子平平不见变化。于是又有忧国忧民的大臣上书,国无储君根基不牢,劝说先帝广开后宫广纳妃嫔;先帝只是不理,后来被闹得凶了,干脆下诏收赫连珠为义子。

  人言汹汹,暗地里不知有多少人嘲笑先帝雄风不振;收只比自己小三岁的侄子做义子更是天下笑谈。只有武伴儿心里明白,正宫的那位皇后,不过是个瓷花瓶一样的摆设,是个天天等不到圣宠的可怜人。

  武伴儿添了儿子,儿子周岁这天他遍邀群臣,在府中大摆筵席。先帝也驾临道贺,只是全程黑着脸,看过孩子后给孩子赐名为‘丑’。

  当晚先帝喝得酩酊大醉回宫,放火烧了南书房,并下令宫人不得救火,违者斩立决;可怜宫女太监、御林侍卫,眼睁睁看着屋舍烧塌,不敢相救又怕火势蔓连,只好整夜守在南苑;而先帝在冲天火光中临幸了皇后。

  第二年北方大旱,蛮胡部落闹起了饥荒,北部边境开始变得不太平,积怨已久的大战终于爆发了。。

  武伴儿的爹在这场大战中壮烈殉国。主帅战死的消息传回朝廷,武伴儿发疯一样请旨前去北莽城接防。凛冬将至胡地苦寒,大臣们纷纷进言反对,先帝也驳回了他的折子;红了眼的武伴儿不管不顾地带上五百私兵,偷偷离京跑到北莽城,拉走老将军的八千旧部,进北地追蛮胡首领骨打罕去了。

  这一走就断了消息,先帝日夜不眠焦虑万分,最终不顾群臣劝阻,以铁腕手段集军五万御驾亲征。

  全国上下骂声一片,先帝得了个民间称谓:‘荒唐皇帝’。

  武伴儿孤军深入,被蛮胡引诱进荒漠腹地,不辨方向,水尽粮绝。等先帝找到他们的时候,这支损失过半的北莽军,正过着啖雪食草根、苏武北海牧羊时一般的生活。

  这一次北征,先帝肺部受了寒,回到京城时已是沉疴难起。

  悔恨难当的武伴儿在龙床前抱住先帝痛哭,他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人,先帝的心事他怎会不知?他只是可耻地逃避,剩先帝一个人独自扛起感情的难。

  先帝却笑了,说自己二十二年来就数今日最开心。他说有生之年能等到心爱的人,是他不敢想的惊喜,是额外的福报。

  武伴儿有满腹的海誓山盟想说出口,却听‘咣啷’一声脆响,失手摔了药碗的皇后呆立片刻后掩面跑了出去。

  第二天中午先帝喝过药睡着了,太监总管在房门口探头探脑有事求见的样子。武伴儿带上门,出来询问出了什么事情,太监结结巴巴地说,皇后带着陪嫁来的丹夏士兵和婢女走了,还带走了半岁的小太子。

  武伴儿赶紧寻了马前去追赶,上马时不忘叮嘱太监不要惊动先帝。

  两天后才追上皇后的车队,武伴儿双手奉上荆条,跪下来袒露脊背请皇后责罚。三九天滴水成冰,荆棘抽出的鲜血,还没滴到地上就变成了冰珠子。

  皇后是个善良的女人,抽了两下就下不去手,扔了荆条哭着说,总以为痴心能换顽石点头,等了三年等来完婚,又等三年等来圆房;她总以为再等三年,不行就再再三年,总能等来夫妻同心的一天。谁想到那人喜欢的是男人,她就算等到白头,也等不到那个人的心。

  武伴儿听任皇后哭骂,等她哭累才叩头说‘不敢强求公主留在深宫委屈,若公主执意返国,所诉所求皇上都会应允,除了带走太子这一条。太子是大兴国国之根本,若太子西去丹夏,两国必将兵刀相向永无宁日。’

  武伴儿解衣将包裹着太子的锦被束在胸口,一路上东家借口米汤,西家借口奶水地回到京城,看到的却是皇宫外漫天的黄纸白幡。”

  钟不愆已经哽咽得难以言语,钟川直直跪着,脸上木然挂着两行清泪。

  钟不愆用手掌抹了一把眼泪,清清嗓子接着讲:“先帝临终留下遗诏:赫连珠代皇帝位,武伴儿监国,等待太子归来执掌神器大宝;若太子归来时尚且年幼,则由武伴儿摄政事,直至太子十五岁亲政。

  等到武伴儿回京,赫连珠已在灵前即位三天,朝中的重要职能部门,已被争分夺秒地大洗牌了。武伴儿名为监国,四州总节度的任命被取消,兵权分流到四个新任命的节度使手中;他又刚刚经历了胡地大败,正是最声名狼藉、威信跌到最低谷的时候,所谓的的监国,他凭什么能够做到?

  他甚至有些后悔把太子接回来----要是赫连珠不能容忍这个孩子的在世,他有能力保住先帝这点骨血吗?

  他换掉府里所有的旧仆,儿子偷偷送了人,把太子带回家当成自己的儿子养起来;夫人思儿成疾,半年后也没了。他和太子相依为命苦熬了两年,直到蛮胡一路南下兵逼京城,赫连珠无帅可用,万般无奈才让他重掌兵权;他帅军解了城下之围,并一路收复失城,变回了原来的铁帽子王。”

  钟川猛地盯住钟不愆,钟不愆转开脸不敢对视,嘴里喃喃说道:“是的,这个蠢不可及、罪该万死的武伴儿,就是我,钟不愆。

  这儿躺着的就是你的父皇,除了你出生那天,你再也没有见过他,”钟不愆回过头,眼中带着羞愧和乞求原谅的神情,注视着钟川的眼睛,“这地宫里的一切,都是比照你父皇在世时旧寝殿的样子。”

  钟川看起来有些呆,茫茫然开口叫了一声“孙师傅”,又回头看着苟嫌叫了一声:“苟子,我听不懂。”

  钟不愆在他面前跪下,心痛万分将他搂在怀里,“太子,我儿”

  钟川这才“哇”地哭出来搂住钟不愆,“爹,爹爹你养我长大就是我的爹爹,我还以为你不要我了。”

  钟不愆大手按在钟川脖颈上,不停亲着钟川的发顶,声音颤抖,“怎么会不要川儿,川儿就是我的命,不,川儿比我的命还宝贵。”

  他把钟川亲了又亲,然后松开他,站起身走到棺椁旁,摁了一下什么机关,棺盖缓缓平移,他伸手从棺中拿出一个长条的玉石匣子,棺盖又缓缓合上了。

  “这个匣子里装着有你那年的起居注和你的出生纸,还有先帝的遗诏;先帝临终前榻前四人,其中两人是孙师傅和你郭伯伯。”

  钟川泪眼模糊看看孙师傅,孙师傅向他点点头。

  “我这些年手握重兵羽翼丰满,本想过将真相布告天下,逼赫连珠还位于你,又觉得你太小,想让你多过几年无忧无虑的日子;还有一点是我的私心,怕天下人误会我挟幼帝以令天下,怕天下人骂我为董卓、曹操,总想再等等,等你长大到十五岁亲政,以至于优柔寡断,坐失良机;

  甚至直到你频频遇险,我还愚蠢地以为赫连珠会想到你若出事我必兵反,以为他会有所忌惮,不敢伤你性命;我错判形势,以致造成今日的被动,真是痛心疾首悔不当初。”

  他话锋一转,“过了今夜,你就是赫连川,大兴国的前太子要站到天下人面前,收回被赫连珠窃取已久的东西了。

  赫连珠必定要污蔑我是反贼,你是冒名太子”他看一眼孙师傅,“名不正则言不顺,孙师傅你的讨伪皇帝檄文要抓紧拟好。

  北莽城紧接蛮胡,万一赫连珠与之勾结,我军背腹受敌会非常麻烦,因此明天一早行军西固城。西固城毗邻丹夏,若事出危急,可以求援丹夏-----当然,这要看我儿愿不愿意;

  若我有何不测,治下四州必定人心不稳,易生哗变;因此即使我身故,也要对外封锁消息;哪怕人人传言我已身死,只要一天不见我的尸身,赫连珠就一天睡不安稳,我要让他永远感觉到头悬利剑。”

  说着他又转向孙师傅,“鸣凤兄早些给茂才先生去信,请其下山,”他声音低下来:“看在已亡人和将亡人的面子上吧。”

  孙鸣凤偏过头,鼻音浓重地“嗯”了一声。

  钟川目光惊惧地看着钟不愆,钟不愆摸摸钟川的手说:“证明你身份的东西,除了玉匣这些,你出生时脊背左肩,肩胛位置有一条骨线走向的红胎,玉牒注疏上应该有记录,如果赫连珠故意损毁玉牒,丹夏长公主-----你的母亲可以证明你确为我大兴国的真太子;

  如有必要,找找当时的乳母、贴身伺候的婢女也可行——赫连珠一定会在太子身份不可证这一点上做文章;

  其他琐碎事情,孙师傅和你郭伯伯会慢慢教给你;至于鸣凤兄和苟侍卫”

  他说着慢慢站起身,对着孙师傅深鞠一躬,又转向苟嫌拱手施了一礼,“拜托多为太子尽心。”

  这些话竟是托孤的意思,苟嫌被接二连三的信息打蒙了:虽说王爷伤口有毒,不是还能坚持一两个月?再说找到“鬼见青”的话,完全有可能治好;今天的外伤,看起来也不像是足以致命?

  钟川也听出话意不对,可怜兮兮说道:“父王你在说什么?我记不住,等你以后慢慢教我。”说话间眼中已是珠泪盈盈欲滴。

  钟不愆轻轻笑了一下说:“不成啦!不能慢慢教给我儿,我儿要加速长大啦!赫连珠召见我时,殿上点了‘七息香’,再安排了御林军攻杀;闻了‘七息香’的人,两个时辰内不能运息打斗,否则体内真气紊乱,三日后必筋脉寸断,吐血而亡。”

  他目光温柔看着钟川,“当年没有机会问问先帝,可否允许我僭越,与先帝死后同棺;现在我想求太子准请,满足我最后这一个心愿。”

  钟川已经呜呜哭得不能自制,搂着钟不愆的脖子只会反复说:“爹爹不要死,不准爹爹死。”

  钟不愆抱着钟川无计安慰,良久才说:“爹把事情弄得一团糟,不负责任地要撂挑子,自个儿找先帝享福去啦!我儿今晚眼泪流得太多,以后多笑笑不要哭了。都上去吧,等墓门从内部顶上,流沙就会落下来填充墓道,我儿再不要来探视,也不要惦念,我会照顾好先皇的。”

  钟川眼泪滚滚而落:“被你送走的哥哥呢?我要把他找回来。”

  钟不愆给他擦擦眼泪,转头看着书盛,叫了一声:“书盛。”

  书盛赶紧抹了一把眼泪,答应一声:“在,王爷吩咐。”俄而慢慢睁大眼睛反应过来,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爹?”

  钟不愆垂下眼睛,“爹对不起你。”

  书盛把头摇得拨浪鼓一样,眼里流着泪,脸上带着狂喜:“爹?爹!我找到爹了,我爹是‘钟无敌’!”

  他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逡巡:“我有爹了,我姓钟,我叫钟书盛。”

  他兴奋地对苟嫌说:“苟哥,我叫钟书盛;你叫我一声儿,连名带姓的。”

  连一向面瘫的孙鸣凤也红了眼睛,推着苟嫌说:“你带上殿下,咱们赶紧走吧。”

  苟嫌一手揽着赫连川,一手去拉书盛:“走吧,先上去。”

  钟书盛避开他的手,笑着说:“你们上去吧,我留下来陪我爹——白天上殿抢我爹的时候,我也吸了那个缺德的‘七息香’啦!”

  原本哭得稀里哗啦的赫连川,听了这话再也承受不住,一下子软绵绵地昏倒在苟嫌身上。

  孙鸣凤背着赫连川,苟嫌跟在后面,三人失魂落魄地走出地宫;钟书盛拄着槊站在宫门口,笑着向他们挥手。等他们迈上最后一步台阶,脚踏上祭殿的地砖,金黄的细沙从地宫深处涌升,慢慢平到洞口。

  洞口关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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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有个假想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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