拂尘摇动之间,周围一切就变了,青山绿水,勾壑纵横,远有高岭,近有奇石,一湾清泉,低声浅唱,数行翠鸟,正起舞于林萌之间。
众人连忙看了看脚下,正身处于一块巨岩之上,两名童子己摆好了茶案,徐福正把玩着小巧的茶壶。
“这是那里?”郭豪问。
徐福轻轻一笑,伸出手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徐徐往杯中倒着茶水:“骊山之顶,不过,这是一个幻像,其实我们还在洞中,不过这样看上去舒服点。”
“仙君是人还是神?”吕东盘起双腿坐了下来。
“有区别?”徐福微笑着看了他一眼:“你们来历我都知道,就不必自报家门了,我明白你们来这里的意思。”
“请仙君指点迷津.”吕东弯身施了一礼。
徐福仰头望着悠悠闲云,若即若离地说:“你们先听一个故事。”
公元前257年十一月,秦昭襄王五十年,杜邮。
从这里往西南五十余里,就是咸阳。而从这往北绵延三百余里,就是他此行的目的地,胡汉杂居的阴密。
王昭:武安君白起有罪,为士伍,迁阴密。
“吱吱吱吱”枯瘦的老马拖着两轮马车龃龉而行,散发着尘土的黄土小道弯弯曲曲地延伸入绵绵群山之中。白起疏懒地躺在马车上,仰面向天轻闭着双眼,嘴中轻轻哼着那首那再熟悉不过的曲子:“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这首曲子伴随他走过了大半辈子,从一名懞懂少年一直走到名震天下的不败战神,别人有的,他有了,别人没有的,他也有了,有诸候敬畏的目光,有士兵信任的眼神,自然,也有阵亡敌人亲人咬牙切齿的仇恨。
大丈夫立世,当执三尺剑,纵横天下,纵有一死,夫复何哉。
而现在,他就要远离这个他为之奋斗一生的帝国了,经历过七十余战而不败的战神,如今己感到身心俱疲了,能够平安离开帝国的中心,对于他来说,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一名随行的军士上前躹身请示:“武安君,前面就到杜邮了,是否停下来歇息一下。”
白起整了整乱篷篷的长发,睁开眼望了望天空:“行,就要离开咸阳地境了,看一看也是好的。”
马车慢慢驶到路边的驿亭停下,白起掸了掸长袍,整了整乱发,跳下车来,俯下身体,活动下拳脚。
亭内端坐着一人,黑衣黑袍黑斗笠,脚踩一双草耳鞋,颌下三绺长须随风轻舞,隐隐然有一种超然脱世的感觉。
白起上前轻施一礼:“没想到在这里偶遇先生,幸甚幸甚。”
黑衣人抬头望了他一眼,轻叹一声:“武安君请坐,我在这里己经恭候多时。”
白起捊袍盘膝坐下,拱了拱手:“我与墨家相交不多,但一直敬重墨家所为,先生此来,必有所教,白起聆听教晦。”
黑衣人摘下黑色斗笠轻轻放在一旁:“武安君悔否?”
白起沉默了一下:“先生是指?。。。。。。”
黑衣人抬起桌上的酒壶,满满酌上一杯,双手捧给白起:“君时日己不多,我谨奉薄酒以示敬意。”
白起接过酒杯,轻轻放在桌上,苦笑了一下:“我也知道他不会就这样放过我。”
黑衣人点了点头:“君候逢战必胜,用兵如神,他不再用你,必杀你。”
白起轻叹一声:“我对得起秦国了,也对得起他。”
“可是。。。。。。”黑衣人问:“你对得起赵国四十万降卒否?”白起沉默片刻,抬起头来凝视着对方:“先生要为他们讨回公道?若如此,请动手,白起决不反抗。”
黑衣人摇了摇头:“要杀你之人自有,又何必我动手,我对君候心存敬意,断不敢刀剑相向。”
“那先生此来?”白起问:“不是看我的笑话的了?”
黑衣人起身双手一拱行了一礼:“普天之下,谁敢看武安君笑话?田某此来,只是为武安君送行,决不敢有丝豪不敬。”
白起回了一礼:“说实话,这几天每每梦中醒来,眼前都是赵国降卒,我杀伐太重,必有天遣。”
“君候愿入墨门否?”黑衣人凝视着他:“随我云游天下,懒得管这些许闲事。”
白起拱手一谢:“谢谢先生美意,但白起生为秦将,此生决不踏入他国。”
黑衣人长叹一声:“若如此,你必活不过今日。”
白起淡淡一笑:“我自十五从军,历经七十余战。生死见太多了,上天要我的命,我又怎能违逆?”
“也罢。”黑衣人自酌了一杯,轻轻放下杯子:“我向武安君借两件物事,说是借,其实是只借不还,不知愿否。”
“先生请说。”白起答:“但白起随身之物,尽可取之。”
黑衣人长长一躬身:“我要君候头顶白汇正中十根头发,还要君候左腕十滴鲜血,能否?”
白起微微一怔,随即对来者的用意猜了个八九不离十,白起虽是武将,但博览群书,与墨家弟子也有交往,明白墨家精通很多秘术,做事往往出人意表。
“先生要为我招魂?”白起说:“那就不必了,白起一生杀伐太多,罪孽太重。”
“君候错了。”黑衣人慢慢坐下:“这片土地需要你守护,这个帝国也需要你守护,我是要借君候的战神之魄镇住异域的邪魔。”
白起微微一笑,拨出随身长剑,一把割掉头顶上一绺头发递给黑衣人:“这还不容易?”随即长剑一转,在左腕割开了条伤口,鲜血一滴滴滑落在桌面上:“先生请尽量取便是。”
黑衣人连忙用酒杯接过十来滴:“够了够了。”
白起撕过一条碎布包住伤口:“我虽然不知道先生用意,但墨家心存仁义,我白起是明白的。”
黑衣人又长长一躬:“将军战魂将守护这片土地千秋万世,田某在此为天下苍生谢过将军。”
白起站起身来,轻抚着手中长剑:“这点血比起长平来说,又算得了什么?”
几乘快骑挟着尘土哒哒哒地驶来,驶到亭前,一名轻甲骑士长长:“哟”了一声,几骑一溜地停在亭前,两名轻甲骑士扶着一名锦衣长袍长者下马,那名锦衣长袍长者白起认识,是宫中的待者。
他的怀中,正怀着那柄昭示着权力的秦公剑,见秦公剑如见秦王。
白起轻叹一声,站起身来,仰望着绵绵青山:“能死在这里,倒也不错。”
长袍待者取出了王昭:“奉王昭,赐秦公剑,武安君自裁谢罪。”
白起取过秦公剑,撇了一眼待者,双手捧剑而立:“谢王上。”
待者与随行军士匍伏在地:“恭送武安君。”
白起双手捧起秦公剑,轻轻放在颈边,长叹一声:“我白起怨不得别人,长平一战,坑杀赵国降卒四十万,当有此报。”
语毕,双手一使劲,一道鲜血溢出,白起双腿一软,慢慢地倒在了血泊之中。
黑衣人轻叹一声,轻轻闭上了双眼:“一代名将,就此陨落,可叹可悲。”
一行南行之雁,徐徐掠过山谷,雁声凄凄,延绵不绝。
一百一十年后,公元前247年秦王政九年,咸阳效外,骊山。
徐福躺卧于草塌,仰目望天,七星连珠,天狼闪泺不定,隐隐露出一丝红光,徐福徐徐站起身来:“北斗摇摇欲坠,天狼袭斗,凶兆己显。”
一名青衣童子推开草扉,走上前来,躹了了躬:“先生,太史令求见。”
徐福苦笑了一下:“我知道他一定会来,快请。”
宾主寒喧完毕,相对盘膝而坐,童子奉上清茶两杯,徐福轻轻端起茶杯:“太史令深夜来访,必有要事,但讲无妨。”
太史令自袖中取出地图,就着案几长长铺开:“我有一事不明,希望先生指点。”
徐福细细看了看地图:“这是我献给王上的骊山皇陵图,太史令有何疑虑?”
太史令手指沿着地图划动:“夫脉者,血之所包,骊山绵延40余里,接秦岭,断燕山,地脉之行止起伏曰龙。龙行飘忽,即所谓神龙见首不见尾,山脉亦多起伏逶迤,潜藏剥换。龙首起于西而尾于东,气势惊人,足以绵延帝国江山四百年,说实话,这是我这一辈子见过最好的龙脉。”
徐福轻轻涰着茶水,轻舔着嘴唇:“那太史令还有何不明白的?”
太史令徐徐放下手中的地图,一动不动地凝视着竹徐幅:“先生有意断我大秦后脉?”
徐福放下茶杯,脸现惶恐之态:“太史令何以此言?”
太史令站身身来指着地图:“先生将皇陵修于骊山北麓,斩其首,断其尾,如此布局,我大秦江山定会二世而亡!你欺得别人可以,但欺不了我。”
徐福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太史令坐下慢慢说,别激动。”
太史令一屁股坐下:“你今天如果说不出个所以然,我明日就凑明王上,这可是诛九族的大罪。”
徐福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太史令:“如果我没记错,太史令的兄长是尸子门下吧?”
太史令气犹未消,胀红着脸点了点头:“我与家兄从小就拜在尸子门下,他学的兵法,我学的周易。”
徐福起身长长地对他施了一礼:“原来太史令也是尸子门下,难怪一眼就能看明白我的布局。”
太史令拍案而起,声色俱历:“你真要断送我大秦天下?”
“请坐,请坐。”徐福再次将他劝下来:“你既然是尸子门下,就应听说过墨家与秦孝公达成的契约。”
太史令微微一怔:“听说过一点,你们墨家助秦国一统天下,但开国皇帝的帝陵由你们来修建。”
徐福淡淡一笑:“这就是了,还有什么问题?”
太史令又胀红了脸:“你们助秦国一统天下就是为了再毁掉他?”徐福遥遥指向天空:“看,斗权己失,天狼袭斗,秦国江山命数己定,非人力而能为之。”太史令遥遥看着天空,冷不防一跤跌在地上,徐福连忙上前扶起:“太史令听说过溢口没有?”
太史令脸色一变,双唇也有些发抖:“溢口?就是传说中的北冥溢口?”
徐福点了点头:“尸子门下,果然见识不凡,当年是姜太公用申公豹的肉身才封住了溢口,迄今为止,也有八百余年了,天像变动,天狼袭月,斗权坠失,这些都是大凶之兆,异界魔军就要冲破溢口再现人间了。”
太史令双手剧烈颤抖着爬在地图上,手指一点一点地划过地图,猛然抬头:“你是要用帝陵来封死溢口?”
徐福点了点头:“只有这样,以秦帝国四百年江山换天下人性命,换成是你,该怎么做?”
太史令全身软瘫无力,跌坐在地上:“以龙脉之气再加上帝陵王气,的确可以暂时封住溢口,原来.......你们早在秦孝公时代就开始布局了.......”太史令低声轻泣了起来:“.......我老秦人祖祖辈辈......耗数十代心血......才得来这天下一统,却又要没了......”
徐福轻叹一声:“天意如此,非人力所能为,天下分崩,刘姓者会再一统。”太史令一把拉住徐福袖子:“先生,能不能告诉我帝国还有多少时日?”
徐福屈指算了算,沉默了片刻:“两帝一王,时日无多。”
太史令己几乎崩溃:“先生还有其它办法没有?”
徐福摇了摇头:“如果还有其它办法,墨家就不会在一百多年前就开始布局了,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今天。”
太史令放声嚎淘大哭,哭声划破了寂廖的夜空,惊起一堆鸟雀,吱吱南飞,天空中残月如钩,一颗暗红的星光正隐隐地悬在残月之上。
次日,太史令请辞归隐,秦王政下诏,由丞相李斯主持修建秦陵,少府令章邯率二十五万大军监工。
徐福按下暗门机关,墙壁吱吱轻响,慢慢露出一个暗箱,徐福取出小箱子缓缓打开,箱内有冰块围着一个小瓶与一绺头发,徐福轻轻取出一绺头发与一只小瓶。
双目轻轻闭上:“武安君,以后的一千年就交给你了。”
十五年后,徐福挟三千童男童女东渡扶桑,不知所终。
公元前206年,刘邦入关,秦王子婴降,秦国灭。历时两帝一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