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未见最后一面,邱云在孤独中追悔莫及
屈全绳2023-06-28 09:504,276

  

  78岁的吴世琨见到88岁的族门表姐邱云时,正值2006年晚秋。

  见面那一刻,两个解甲的老兵,足足看了对方一分钟。尽管双方都在搜肠刮肚地回忆,30多年前匆匆一面的依稀印象,还是被时光无情地冲刷模糊了。

  一分多钟后,血脉中的亲情被激活。恍如隔世的重逢让两人悲喜交集,泪水裹着笑声在他们脸上流淌,紧紧握在一起的双手,久久没有松开。他们都在努力寻找对方昔日的丰采。

  严重的视网膜病变,使吴世琨视力变差,若非邱云自报家门,任凭病榻上的表弟怎么端详,也无法把眼前的表姐与记忆深处的邱云重合在一起。只有依旧婀娜的体态、温柔动听的语气和淡淡忧伤的眼神,才能让吴世琨联想起当年气质脱俗、温文尔雅的表姐形象。

  白驹过隙,岁月如梭。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表姐,吴世琨暗自叹息:“岁月如刀。即使一代才貌超群的佳丽,也经不住时光的消磨啊!”不过仔细辨认,邱云的容颜确实比实际年龄要年轻得多,再加上她气质高雅,根本不像个年届九旬的老妪。

  邱云是在法门寺见习佛教仪规后顺道来看望吴世琨的。法门寺位于炎帝故里——宝鸡市扶风县法门镇,始建于东汉末年桓灵年间,有“关中塔庙始祖”之称。1987年因寺院地宫出土释迦牟尼佛指骨舍利与2000多件大唐国宝重器,而成为举国仰望的佛教圣地,亦被誉为世界第九大奇迹,每年吸引着成千上万的佛门信徒和八方来客。吴世琨

  以为邱云是去法门寺旅游的,也就没太在意。

  邱云告诉吴世琨,虽说几十年不通音信,但她一直惦记着在新疆军区工作的表弟,也多次想通过表弟同谭友林联系。可这个念头每次一冒出,又立即被她摁下去了。一直到1985年吴世琨离休在西安定居,两人也没能见上一面,邱云同谭友林的关系吴世琨当然不得而知。

  吴世琨是跟随王震进军新疆的老兵,是那个时代出类拔萃的笔杆子。他先后在新疆军区、乌鲁木齐军区的秘书、秘书科长、办公室主任位置上干了将近40年。谭友林由乌鲁木齐军区副政委升任政委后,吴世琨更是其倚重的“秀才”和“文胆”。对谭友林的履历和功劳,吴世琨自然稔熟于心。但吴世琨万万没有想到,当年文静腼腆的表姐,初恋男友竟然是他的老首长谭友林。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吴世琨喜欢文学,自认为是个有想象力的人,可发生在谭友林与邱云之间的恋情,任凭他怎么想象,也无法把两个人联系到一起。但这是真人真事,是现实版的旷世奇缘,吴世琨不信也得信。

  吴世琨再三恳请,邱云才穿越逝去的年华,重新回到70年前沮漳河畔的朝阳大学。吴世琨跟着邱云的脚印,走向时光隧道的深处。

  在吴世琨的观念里,古往今来的传奇人物,或有奇事传于世,或有奇功垂于史。听完邱云的回忆,吴世琨才知道,谭友林不仅有着不同寻常的传奇经历和传奇功勋,还有别的开国将军不曾有过的传奇恋情。而这部传奇恋情的主角,就是从小领着他背诵诗词歌赋的表姐,就是1938年秘密加入共产党的邱云。

  吴世琨为邱云的专一真情所感动,也为邱云的过人眼力所折服。

  吴世琨知道,谭友林是人民军队发展的亲历者。战争年代,从红军、八路军、新四军、志愿军到公安军,都有他驰骋征战的身影。和平年代,从“两弹”基地建设、北京地铁上马、西陲筑路戍边到两大军区合并,都有他殚精竭虑的心血。在共和国160名开国少将中,荣获中朝两国五枚一级勋章的只有他一人;1935年红二、六军团长征时,20岁的师政委只有他一人;新四军游击支队选举的四名“七大”代表中,参加会议的只有他一人。他迄今鲜为人知的让衔事迹,更为其彪炳千秋的军旅生涯,涂下一抹绚烂的色彩。这样的男人,邱云能不爱慕吗?

  吴世琨还知道,谭友林的名字镌刻在洪湖苏区的丰碑上,载入叶挺军长的日记中,保留在延安五大书记和共和国十大元帅的记忆里。朝鲜战场上叱咤风云的彭德怀、紧急求援的金日成、目空一切的麦克阿瑟都清楚,耸立在谭友林和他战友们脚下的巍峨峰峦,只能让心有余悸的“联合国军”丢盔弃甲而别无选择。这样的男人,邱云能不爱慕吗?吴世琨断定,邱云对谭友林的爱不是一时的冲动,而是一种必然的选择。这种选择是排他的,是不可逆转的,是矢志不渝的。

  没有爱情的婚姻是不幸的,固守爱情的婚姻就一定幸福吗?吴世琨觉得,守望了70年的恋情而终未结成眷属,未免太残酷了。邱云为此付出了一生的代价,等于在单相思中活了一辈子。这样刻骨铭心的痴情,谭友林怎么会不为所动?邱云怎么会心甘情愿?

  吴世琨哪里知道,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谭友林的情感祭坛上,还安放着初恋情人从未消弭的灵魂,还萦绕着有情人终成眷属的祈盼。

  吴世琨从交谈中得知,1986年5月谭友林妻子鲁方病故,邱云曾于1987年春节前去过北京。后来听说谭友林准备同段群景结婚,邱云便悄悄返回。自此以后,她从周围人的视野中消失了。

  邱云离开北京,没有马上去皖北山区,而是先到故地盐城,重温在新四军的峥嵘岁月。昔日的乡野楼房林立,宽敞的马路车辆如织。看不到四散飘零的落叶,听不到雁阵往来的长鸣,唯有见证过昔时烽烟的运河,依然流淌着往日的记忆。

  鬓华虽改心无改,霜色不输春色浓。邱云是特意选择那个离别时节重回盐城的。往事历历在目,心头百感交集。40多年前离开洪泽湖畔,只身奔赴延安的情景,像从未熄灭的灯光,一瞬间又在她脑中闪亮了。从皖北出发时的热望,到延安后的失望,像两股绞索,在她脑子里扭来拧去。她在回忆淮北的往日烟云中度过了一个不眠之夜。

  从市井中消失的邱云没有消沉遁世。20多年来,她孤身一人,成年累月在鄂豫皖山区寻访中草药,收集民间验方,像个云游四方的老尼。看到革命老区缺医少药,她便重新背起药包,翻山越岭,走门串户,为穷乡僻壤的留守老人和儿童看病治病。在这里,邱云找到了当年在新四军的感觉,在延安的感觉,在崇明岛的感觉。

  山区网络信号不好,邱云几乎中断了同熟人的联系。她像桃花源中人一样,迎着日头出门,背着日头回家。谭友林病危的消息,她还是从301医院王士雯教授那里听到的。当时邱云正在皖北山区为几位新四军老战士治疗骨伤,战友情谊让她忘记了外面的世界。

  王士雯是邱云的老朋友,又是研究老年病的中国工程院院士。那次是为了查询中药偏方找邱云帮忙的。当邱云在电话里询问一位新四军住院老同志的身体情况时,王士雯顺便把谭友林报病危的事也讲了。王士雯讲完,邱云一下愣住了。隔了一会儿才叮咛王士雯一定转告谭友林,她要去301看望他,她相信他能挺过这一关。

  这是一个让邱云心灵震颤的电话。在这之前,她没有得到谭友林病情的任何信息。王士雯的电话像击穿耳膜的电流,让邱云猝不及防。她连夜安顿好病人,准备第二天出山飞往北京。

  王士雯带着邱云的重托看望谭友林时,谭友林的气管已被切开。王士雯附在谭友林的耳边说:邱云给我讲,她相信你能挺过来,她明天要来北京看望你。”话音落下不一会儿,双目紧闭的谭友林竟然睁开眼睛看了看她。王士雯知道谭友林已经不能讲话,但却看到他两只眼角滚出了泪水。

  王士雯不清楚谭友林与邱云的真实关系,但邱云珍惜老战友弥留之际的感情,专程到北京见最后一面的态度,让王士雯深受感动。

  那一夜邱云是在噩梦中度过的。梦境中的邱云在王士雯和医院工作人员的引导下,走进一间不大的房子,谭友林仰卧在房间的床中央。邱云掀开遗体上雪白的布单,用她挽救过无数生命的双手,抚摸着谭友林直挺的遗体,舒展的遗容。邱云像个虔诚的布道者,胸无波澜,眼无泪水,只有无言的凝思。作为医生,她知道谭友林永远不会死而复生;作为恋人,她多么希望谭友林重回沮漳河畔,用战士的英姿撞击她的心灵,用通俗的语言解答她的困惑,哪怕给她一个传递爱意的眼神,也会让她的心跳出胸膛……

  邱云记不清自己是怎样离开谭友林遗体的。只记得王士雯把她送上汽车,泪水便肆无忌惮地滚滚流出……她心中的堤坝坍塌了。

  从梦中醒来,邱云这才意识到自己尘念未断。70年清心寡欲的日子,并没有让她失去曾经拥有的记忆,沉淀了几十年的心泪,又像深潭下的井喷,突然间冒出了水面。

  东方刚刚露白,邱云匆匆忙忙地扒了几口饭,拎着手提包准备出门。她要在下午赶到山外,坐晚上八点钟的飞机飞往北京。

  坐上汽车,昨夜的梦境又回到眼前,邱云也仿佛回到梦中。头顶的蓝天白云,眼前的青山绿水,山林中的蛙鸣鸟啼……她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她沉浸在阴阳交错的时空里,对司机播放的乐曲毫无反应。

  下午3点多,汽车在合肥机场附近加油时,邱云的手机响了。她一看是王士雯的电话,刚准备开口,王士雯却抢在她前头说:“谭友林不行了,你不要赶夜航飞机,等遗体告别的时间定下来我再告诉你。”说完电话挂断了。

  邱云靠在汽车后座上,透过风挡玻璃,目不转睛地眺望着空中起落的飞机。她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放弃了飞往北京的打算。

  命运再次剥夺了她与谭友林见面的最后机会。那一刻,邱云感到从未有过的孤独,孤独得整个世界只剩下她一个人。

  下午6点钟,邱云收到王士雯的短信:谭友林于17时21分逝世。

  这一天,是2006年5月22日。

  邱云的悲欢离合,像一部凄美的乐章,穿越时空经纬,交织世态炎凉,流淌着深沉抑郁的旋律。听着邱云的委婉述说,看着邱云的淡定表情,吴世琨唏嘘不已,感叹不已。

  旷世奇缘,生死恋情,像无形的手一阵阵地揪心。吴世琨几次想让人用录音机录下邱云的回忆,都被她委婉谢绝。邱云对吴世琨说:“人的命天注定,有些事情只能尽人意而听天命。你只知道谭友林是刀光剑影中廝杀出来的骁将,其实他也是个重情重义的男人。我的这个看法,他的妻子、孩子一定都会认同。因为爱情是两个人之间的灵感呼应,是两个人用心泉酿造的甘醇,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其中的滋味。这些风风雨雨的陈年老事,你听听就行了,讲出去还不知道传成什么样子呢。”

  吴世琨答应不给别人讲,竖起耳朵静静地听着,有时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让吴世琨吃惊的是,邱云不但了解谭友林参加红军后经历的风风雨雨,还知道谭友林的夫人鲁方80年代身患重病,曾在北京301医院接受过多种治疗。那30服中药就是邱云请吴世琨转交的。邱云深为遗憾地说:“鲁方这种病如果早发现,完全可以治愈,怎么会拖到晚期呢?谭友林后来总算找了个好老伴,要不晚年孤独的男人,日子可不是好打发的。”话里话外,蕴含着对谭友林和鲁方的深切惦念。

  吴世琨听完不胜感慨,也疑惑不解:“你为什么要在延安改名字呢?”

  邱云回答:“不隐姓埋名,谭友林和鲁方的日子能清静吗?”

  “离开沙市之后你们再没有见过面吗?”邱云摇摇头。

  “为什么不见面呢?”吴世琨茫然不解。

  “这你还不明白呀?他和鲁方结婚后感情真挚,南征北战中生死与共,‘文化大革命’中全家惨遭迫害,我要是插进去,只能给他们造成精神痛苦。我怎么能去做这伤天害理的事情呢?何况谭友林心中的邱云早已被长江吞没了。后来知道老谭又有了老伴,我也高兴呀!”说着说着眼眶湿了。

  邱云没有再说下去,吴世琨也没有再问下去。吴世琨不清楚邱云是从哪里知道鲁方的病情的,但鲁方确实是因为乳腺癌而去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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铁血将军旷世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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