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尔斯泰说过:“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
在一个院子住了八年的谭友林和幸元林,都是开国将军,都有过一样的幸福家庭,而突如其来的一样不幸,却为托翁的第二句话打上了问号。幸元林的肺癌和鲁方的乳腺癌几乎是同时发现的。
人,可以不相信命运,但却无法摆脱命运的安排。谁能想到,江西、湖南、湖北三个1930年入伍的红军战士,红一、二、四方面军三个长征的师团干部,参加过延安整风的中央党校三个学员,1955年授衔的三个开国少将,“文革”中都遭受过迫害,“文革”后又在乌鲁木齐军区领导班子中一起工作。这样的政治亲缘与历史联系,也把三位老战友的眷属紧紧联系在一起,三位将军的夫人处得像亲姐妹一样。
按夫人的年龄大小排行,依次为郭林祥夫人周道、谭友林夫人鲁方、幸元林夫人段群景。段群景比周道、鲁方小十多岁,来来往往时间长了,你一声小段她一声小段,段群景的名字倒很少叫了。几个人都觉得叫小段亲切,小段也确实让大家喜欢。小段品貌端庄,说话得体,举手投足稳重,待人接物诚恳,在军区领导和夫人中,很有人缘。
俗话说,穷人的孩子早懂事。1933年出生的段群景,幼年父母双亡,生活是靠亲友接济的。世态炎凉、衣食艰难、孤独寡助的生存环境,形成了段群景自强自爱、勤劳吃苦、善解人意的优良品格。同幸元林结婚后,丈夫献身革命的忠诚和戎马生涯的艰险使她深为敬佩和感动。
1930年从安源路矿参加红军的幸元林,也是个敌人子弹打不死的传奇将军。他的革命启蒙老师李立三、刘少奇都夸幸元林嫉恶如仇,很有骨气,是当红军的好苗子,打“反动派”一定敢冲锋陷阵。
李立三、刘少奇没有看错。幸元林参加红军后,先后在中央苏区的中国工农红军学校、马克思共产主义学校,延安的抗日军政大学、中央党校学习过,每次都是优秀学员,抗大毕业后还留校工作并兼职教员。井冈山时期的毛泽东、朱德、邓小平都不止一次听过幸元林的战况汇报。从第一次反“围剿”到第五次反“围剿”,幸元林五次打仗五次负伤,最后一次受伤时子弹穿透肺部从背后出来。长征途中跟随朱总司令到四方面军,三次穿过草地,一度双目失明。长征胜利后被选拔到西路军征战,半年多时间险象环生,备尝艰辛,弹尽粮绝时三次被俘三次逃脱。然而这些生死无常的经历,非但没有给幸元林带来荣誉,反而成为他在“文革”中的镣铐。
起因还是延安整风时,被康生翻腾了好几遍的所谓西路军被俘的问题。这个问题在延安整风后期,组织本已做过明确结论,但因为派性作怪,林彪在新疆的代理人把这个老问题重新翻腾出来揪住不放,当做紧箍咒套在幸元林头上。
幸元林和其他十几名西路军机要干部是在返回延安的路上饿昏后落入敌手的,敌人把幸元林和前后捕获的200多名西路军干部关在一起,准备押往南京监狱。得知消息后,方强、幸元林等人组织监狱党支部,秘密制订了越狱方案。1937年7月一天深夜,趁狱警熟睡之际,被关押的同志冒雨从国民党平凉监狱逃脱。幸元林越狱时还带出了86名西路军干部,其中的电台和机要干部都是红军的宝贵人才。在援西军欢迎大会上,政治部主任宋任穷赞扬幸元林“为革命做出了大贡献”。
在同时期的红军将领中,幸元林的经历是很不寻常的。从1933年至1945年,幸元林先后担任过中央红军、红四方面军、西路军、八路军、新四军十个团的团长、政委或团长兼政委、党委书记。每次职务变动,不是去新组建的部队,就是去打恶仗的部队。解放战争打响以后,一'直在军师旅参谋长和军分区司令员的岗位上工作。1951年又奉命组建空军第二十二师并首任师长,是从陆军指挥员成功转行为空军指挥员的一名高级干部。
1959年任新疆军区参谋长后,幸元林两次不顾生命危险爬上世界屋脊,成为我军登上喀喇昆仑山和藏北阿里高原的第一个将军。
和平年代的将军风采,往往是在看不见硝烟的阵地上展现的。在杨勤良撰写的《罗霄山之子——记幸元林将军》一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1978年4月,64岁的幸元林将军和郑三生将军带队勘察军区后方基地,经过科学家彭加木失踪的大沙漠时,阳光绚烂、天空万里无云。“行至米兰古城遗址附近,突然间天空乌云密布,狂风大作,飞沙走石,遮天蔽日,风力达到9级。幸元林乘坐的汽车玻璃全部被打得粉碎,狂风卷着沙石形成道道沙梁,汽车像一叶小舟在巨浪中上下颠簸。天色昏暗,虽然开着车灯,仍然辨不清道路和方向。前边的车刚拱过去,后面的车却被吹积如山的沙包挡住去路……”两个多小时后,眼看着车队即将被沙暴吞没,风沙渐渐停了。汽车在沙暴中脱胎换骨,车身上找不到一片绿漆,白底黑字的车牌变成了黑色的铁皮。冲出死亡包围的幸元林和他的战友们并没有中断勘察。他们清楚,战争中的敌人决不会因为沙暴而放弃鲸吞中国的领土。这次穿越大沙暴的行动,成为新疆军区战备史上一段惊心动魄的传奇。
在今天看来,情谊是一个很寻常的名词。但在国共两党剑拔弩张的年代,党在白区工作的同志间的情谊,却是用鲜血乃至生命凝成的。幸元林与李立三、刘少奇在安源工人运动中结下的师生情谊,就打着血的烙印,以至刘少奇担任共和国主席后依然惦记着路矿工人幸元林。1966年刘少奇出访前后,先后两次在乌鲁木齐接见幸元林夫妇,详细询问幸元林的身体、工作和生活情况,并与夫人王光美同幸元林全家亲切合影。幸元林没有料到,历史馈赠给他的殊荣,却成为林彪、“四人帮”一伙欲置他于死地的把柄。“文化大革命”开始后,因为西路军的经历和与刘少奇的关系,幸元林被隔离审查、监督改造长达五年之久。1971年“九一三”林彪折戟沉沙,1972年6月幸元林才被解除非法军事监护。
幸元林被关押期间,四个远离新疆的子女,孤苦伶仃,几经辗转,被湖北的两位老战友收容。恢复职务后,幸元林对党没有一句怨言,没发一句牢骚。彻底平反后,幸元林像被重新点燃的蜡烛,把剩余的光和热全部献给部队,献给边疆。为了抢回被耽误的时间,他加班加点,夙夜在公,全然忘记了自己是个肺被子弹打穿过的古稀老人。
在段群景心目里,幸元林是个亦夫亦师的儒将。刚结婚时段群景文化程度低,幸元林专门为妻子制订学习计划,有空总要教她读书识字,还请机关文化程度高的女同志当老师,帮助段群景学习文化知识,学习公文写作。段群景单纯朴实,聪颖睿智,在战友和丈夫的鼓励帮助下,发奋读书,几年下来,不仅通读了毛泽东、刘少奇的著作,还读了一些文学名著,到后来连《红楼梦》也能借助字典阅读了。1955年转业后,段群景自学更刻苦,1958年考入中国人民大学附中,终于实现了她梦寐以求的读书愿望。如果不是丈夫工作调动,段群景可能会跨入中国人民大学的校门。到新疆人民出版社工作后,工作称职,与人为善,贤妻良母,成为段群景在同事中的口碑。
幸元林出身贫寒,生活节俭,不会保养身体。段群景刻苦学习做饭烧菜,学习保健常识,千方百计为幸元林调养身体。1959年之后的三年困难时期,生活物资匮乏,粮油供应短缺。由于段群景精心调剂烹饪,包括保姆母子在内的全家八口人,生活虽然很紧巴,但幸元林的身体没有出现大毛病。1962年上喀喇昆仑山勘察战场,年届50的幸元林在海拔5300多米的空喀山口,感冒发烧到39摄氏度不下山,硬是经受住了随时面临死亡的考验,创造了战胜高原肺水肿的生命奇迹。幸元林笑呵呵地告诉勘察组:“我的生命奇迹是我们家小段创造的。”
“文化大革命”开始不久,灾难还未降到幸元林头上,新疆人民出版社政治处主任段群景却被打成“走资派”停职审查,交代问题。满腹委屈的段群景知道,精神癫狂的造反派是不可理喻的。她暗自向丈夫学习,不说过头话,不怨造反派,更没有自暴自弃。她每天照常上班,在毛主席像前做完“早请示、晚汇报”的功课,便去打扫卫生,清理厕所,参加各种各样的批斗会。一有空闲时间,她就背诵“老三篇”,学习“最高指示”。下班回家后心情再坏,身体再累,她也要把丈夫第二天的生活安排好。在段群景看来,只要丈夫身体不垮,天就塌不下来,地就陷不下去,夫妇俩在心心相印中度过了最艰难的岁月。
幸元林夫妇对四个子女爱而不宠、慈而不纵。孩子们从小不惹是生非。幸元林夫妇被隔离审查期间,大女儿幸凯旋代替父母,担当起家长的责任,想尽一切办法,减轻弟弟妹妹受到的伤害。任凭“造反派”诬陷恐吓,孩子们始终坚信父母是好党员、好干部。幸元林夫妇遭受迫害,孩子们四处投亲靠友,从小备尝艰辛,养成了自立自强的品格。大儿子幸中原是武汉军区政委吴烈的女婿,幸元林、吴烈逝世后,段群景从未为儿子的升迁找过老战友、老部属。任职满八年的吕梁军分区司令员幸中原从工作岗位退休,段群景和儿子夫妇没有抱怨过任何人。有的老战友夫人让段群景找“上边”,段群景淡淡地说:“顺其自然吧,何必给组织找麻烦呢。”
幸元林由于五次负伤,三过草地,在西路军历尽艰辛,加上“文革”摧残,晚年身体一直不好。段群景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一年到头想方设法给幸元林调剂生活,补养身体。幸元林罹患肺癌住院后,段群景和儿女们相信爱心会感动死神,把全部身心投入到幸元林的治疗中去。段群景的呵护,孩子们的孝心,不仅减轻了幸元林的痛苦,还使将军的生命比预期延长了一年多。
将军的病势,最终背离了段群景和孩子们的祈愿。1985年11月8日,幸元林终于抛下爱妻和子女,撒手人寰,驾鹤西去。
幸元林逝世后,段群景连续多日守着丈夫的遗像,回忆无可挽回的时光,回顾相濡以沫的深情。他们曾经约定,相敬如宾,白头偕老,可丈夫怎么能不守信用呢?长夜孤灯,段群景通宵不眠,在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漩涡中煎熬。
几十年朝夕相处的夫妻,突然少了一半,段群景的心碎了。办完丧事,她神情憔悴,大病一场,在女儿和亲友的苦苦安慰下,心绪才慢慢缓过劲来。
鲁方继续在301医院治疗,同时也在等一个人——乌鲁木齐军区老政委、解放军总政治部副主任郭林祥上将。他是谭友林最亲密的战友,也是鲁方最信任的领导。在这之前,郭林祥两次到医院探视过鲁方,但鲁方都没有把藏在心底的话向郭林祥说出来,现在她担心再不说就没有机会了。
郭林祥知道鲁方的病情已到晚期,却不清楚鲁方找他有什么事情要交代。1986年春节前,郭林祥安排时间专门到医院探视鲁方。半个多小时后郭林祥从鲁方病房出来,神情凝重,缓步下楼。他用平静的语气向医护人员嘱咐了治疗事项,刚坐进汽车,泪水就落下来了。
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母亲!这是一个多么伟大的妻子!郭林祥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鲁方对他说的话:“老政委,老天爷给我的日子不多了,再不说怕来不及了。我这一走,最不放心两件事:一件事是请您把孩子叫到一起说一说,让他们无论如何都要孝顺爸爸,关心爸爸。他们都是有家的人了,千万不能只顾自己的小家。让他们明白,爸爸的家是他们兄弟姐妹七个人共同的家。孩子们很孝顺,我给他们说,他们都让我放心,您方便时给他们再讲一讲。还有一件事我想了好久,给老谭和晓芳都说了,晓芳很懂事,答应做爸爸和弟弟妹妹的工作。可老谭听了发脾气,说我是胡说八道。他可能还顾不上想,我哪一天真要走了,他一个70岁的孤老头子,日子可怎么过呀!得找个好老伴帮帮他啊。这个忙也只有请您帮了。”鲁方说这些话显然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说得很自然、很有条理,像恳请,又像嘱咐。
鲁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又说:“老政委,还有些话我说不出口呀!”
“这里没有外人,有什么话你尽管说出来,说出来对你身体有好处。”郭林祥安慰鲁方。
“晓芳在我跟前多次夸段群景,说小段阿姨人品好,年纪轻,很能干,又是湖北老乡。晓芳的心思我清楚,可这件事怎么对小段开口呀!”说完,病房里只有鲁方的啜泣声。
郭林祥在乌鲁木齐军区工作时,就知道幸、谭两家毗邻而居。幸元林在301住院时,两家大人孩子几乎天天见面,段群景一有空,总要去鲁方病房里坐坐。
郭林祥知道他们两家过从甚密,鲁方话一出口,郭林祥就明白她的心思了。他告诉鲁方:“你交代的事我都记住了,现在不要想这些,好好治病比啥都重要!”一个从战火硝烟中冲出来的女八路,一个在工作中不甘落后的女干部,在生命之门即将关闭之际,内心依然柔肠百结,依然想用女人生命的余热温暖孩子,温暖丈夫。真情所至,天地动容。郭林祥被鲁方深深地感动了。
让鲁方感到担心的是,已经转移到大脑的癌细胞,说不准哪一天会让她看不见丈夫,看不见孩子。当生命即将面对黑暗而枯萎的时候,丈夫和孩子们的出现,是滋润鲁方生命的源泉,是她濒危生命的绿洲。
残忍的癌细胞把谭友林和孩子们虔诚的愿望撕碎了。鲁方的病情日趋严重,菩萨心肠的医生也束手无策,只能痛心地看着一个坚强的生命在一天天地被病魔吞嗟。
1986年5月19日,鲁方以63岁的短暂人生,为她的丈夫和孩子,为她的亲朋和故旧留下了永不消逝的记忆。
谭友林看着鲁方遗体被送走时,脑子空荡荡的,眼前一片茫然。那一刻他没有说一句话,没有流一滴泪。周围站满了儿女和战友,谭友林却感到从未有过的凄迷和孤独。
幸元林与鲁方先后逝世,郭林祥一直惦记着鲁方的遗嘱,总想找机会让谭友林和段群景早结良缘。郭林祥虽然晓得,谭友林的女儿谭晓芳夫妇,幸元林的女儿幸凯旋夫妇,都是乌鲁木齐军区总医院的医生。但郭林祥并不清楚,在幸元林、鲁方住院期间,敬爱父母、善解人意的两家孩子们,在努力设法延长两位老人寿命的同时,相互之间的友谊也更加深厚了。
郭林祥知道两家孩子们深明大义、通情达理的信息后,暗自为谭友林和段群景庆幸,他觉得自己这个月下老当定了。1986年8月,郭林祥到驻疆部队调研时,让段群景搭乘返程便机到北京,并嘱咐她在北京多住些日子,把身体调养好,到老同志那里走一走、散散心。段群景到了北京才知道,国防大学副校长陶汉章夫妇、总后勤部副部长贺彪夫妇等老战友,早已按照郭林祥的部署,为她精心安排了一场“鸿门宴”。谭友林也出现在宴会的座位上。
宴席上老友们把杯交盏,欢声笑语,不知不觉中把谭友林与段群景珠联璧合的事挑明了,而且逼着两人当场表明态度,事不成席不散。众目睽睽下,谭友林像个难以启齿的小伙子,嗫嗫嚅嚅地说:“我同意,不知人家心里还有没有别人?”
谭友林话刚落音,全桌子人的眼睛一齐瞅向段群景。陶汉章还接着谭友林的话追问段群景:“你心里还有别人吗?”
段群景觉得自己的心扑通扑通地跳,低着头自言自语地说:“没有!”段群景说完,桌前一片掌声。
一'伙“老顽童”趁热打铁,端起酒杯说:“好!好!好!从现在起,你们俩的关系就明确了,幸福的门打开了,就等着你俩跨进去!”
酒酣耳热,老将军们又对幸福大发宏论。现在年轻人一天到晚谈幸福,什么是幸福?照我们这些老家伙看,医院没病人,家里没闲人,监狱没犯人,这就是幸福。今晚老谭和小段就是最幸福的人。说完又有人提议:“再喝一口交杯酒,我们的任务就圆满完成了!”
在众人的开怀大笑中,谭友林与段群景喝完交杯酒,宴会尽欢而散。
鲁方病故的消息,邱云是1987年春节过后才知道的。在这之前,她因股骨颈粉碎性骨折在医院里躺了八个多月。
听说鲁方走了快一年了,邱云唏嘘不已,她既为鲁方过早离开人世而伤感,又为谭友林精神孤独而不安。犹豫了好几天,她还是想去北京,想见谭友林一面,甚至还想过“有情人终成眷属”这句老话。
清明节前,邱云赶到北京,她希望在这个时候见面,能为谭友林化解一些丧妻的悲痛。她打电话给当过昆明军区司令员的张桎秀,询问谭友林的近况和详细住址。张桎秀是新四军的老人,又是她做过手术的病人。电话是张司令员的妻子丁亚华接的。丁亚华说不清楚,张桎秀也记不清邱云是谁,接过电话便把谭友林准备与段群景结合的喜讯对邱云说了,还希望邱云在谭友林结婚时来北京为老战友助兴。
邱云记不清她与张桎秀的电话是怎样结束的,直到发现吊在空中的话筒还嗡嗡作响时,才把电话挂断了。她痛苦地告诉自己,人生有些事情,是挣脱不开命运安排的。
邱云没有返回故乡。1987年清明那一天,她的背影在北京川流不息的人潮中消失了。
爱情是生命的另一种荷尔蒙。谭友林与段群景都是湖北人,乡情乡音乡思像重新燃起的火焰,炙烤着他们。他们在黄昏恋的爱河中陶醉,人变年轻了,身体也更好了。1987年8月,他们在子女的簇拥下,走进婚姻殿堂,把彼此之间的真爱献给对方。
1988年建军节前,谭友林被授予中国人民解放军一级红星功勋荣誉勋章。在段群景安排的家庭庆祝宴会上,谭友林告诉孩子们:“有了段阿姨,才有了今天这个家,我的身体才会一天比一天好。我们要共同向她表示敬意和感谢!”在段群景和孩子们的掌声中,谭友林高举酒杯一饮而尽。
不尽之情尽在话中,不尽之话尽在酒中。为谭友林的庆贺宴,成了向段群景的感谢宴。泪水在段群景眼里打转转。作为妻子和母亲,她真的被丈夫和孩子们感动了。对一个善良的女人来说,这是别人看不见的欣慰和满足。
新婚后的谭友林和段群景,都了解对方心底的旧痛。开始几年,每逢清明,老两口总要告慰幸元林和鲁方的亡灵,让他们安息泉下,不要再牵挂生者。同时鼓励对方从过去的感情隧道中走出来,让老战友和子女们听到属于他们自己的琴瑟共鸣。
在大女儿谭晓芳夫妇和幸凯旋夫妇的贴心支持下,段群景和谭友林都把对方的孩子视为己出,倍加珍爱。一大家子20多口人,关系和谐,精神愉悦,从未发生过令人沮丧的事情。
几年之后,在谭友林眼里,段群景与鲁方早已叠加融合,分不出两人的异同之处。幸元林同谭友林都是侠骨柔肠的男人,在段群景眼里,他俩也早已合二为一。
在相敬如宾的幸福长廊中,谭友林和段群景度过了人生又一个美好的20年。老一代的道德基因,在第二代、第三代人中遗传,孝悌和谐的旋律一直在段群景全家心头荡漾。
2203年金秋,和煦的阳光辉映着客厅里一幅20多人的全家福照片,谭友林、段群景夫妇和孩子们的笑脸上洋溢着温馨,绽放着幸福,这张照片常常让临门做客的人驻足欣赏,羡慕不已。
同谭友林新结伉俪,段群景的生活翻开新的一页,可是担心也多了一层。在段群景的悉心照顾下,谭友林伏案临摹,苦练《曹全碑》帖。十年之后,谭友林的圆笔隶书独树一帜。他脱帖的曹碑隶书,融入戎马生涯的精神,注入耄耋之年的通达,结体姿态绰约而不失端庄,字形扁平而中宫紧缩。通篇看去清新绚丽,如春风摆柳,似青藤拂面,气象和美,赏心悦目。北京文津街的老干部书画研究会,书画名家不在少数。“80后”的谭友林竟脱颖而出,被大家举荐为常务副会长,成为名副其实的隶书大家。谭友林的墨宝名声大噪,登门求字的人络绎不绝,托人求字的人不胜枚举。直到生命垂危之际,谭友林还惦记着没有还清求字人的笔墨账。
看到谭友林如痴如醉地练习书法,段群景怕坐久了出毛病,嘱咐谭友林写字时间长了要动一动。陈耀武秘书也劝首长,每天用一两个小时散散步,回顾过去指挥千军万马、在枪林弹雨中冲锋陷阵的日子,既对身体有好处,以后也好整理回忆录。
谭友林一听整理回忆录脸色变了,握着毛笔说:“什么回忆录!还不是胡吹。我又没多少贡献,到现在还活着,有啥好写的。”谭友林此前倒是翻过几本回忆录,发现哪一本都可以挤出水分。有的过五关斩六将大写特写,走麦城一笔带过,有的干脆只字不提,从此对写回忆录毫无兴趣。
段群景没有再多劝。过了几天,她让秘书买了十多本回忆录,让谭友林休息时随手翻一翻。谭友林大概翻了翻,眼前的回忆录,有老帅的,有老将的,有熟悉的老战友,也有不熟悉的老同志。谭友林既未肯定也未否定,对自己写不写回忆录也未表态。正在这时候,军委作出决定,为第一次授衔的中将和大军区正职立传。段群景知道,军委的“及时雨”丈夫不好再拒绝了。
回忆是幸福的,但更多的是痛心。那么多战友在战场上倒下,那么多战友没有看到今天,每次回忆一些具体的人和事时,谭友林总是唏嘘不已。讲到苏区“肃反”和“文革”中被整死的同志时,谭友林有时老泪难禁,哽咽得讲不下去。经过一段时间的回忆,段群景这才知道丈夫确实是一位充满传奇的将军。段群景不但知道了丈夫过去不少传奇故事,还亲身经历了新的传奇故事。
这一幕传奇是1991年8月在朝鲜平壤机场上演的。抗美援朝战争结束快40年了,这里却要为当年的中国人民志愿军高级将领谭友林授勋。
1950年10月,三十九军副军长谭友林率领军部先遣人员,随志愿军第一梯队入朝。先后参加了第一次至第四次战役。抗美援朝结束后,朝鲜政府于1953年向志愿军功臣授勋,谭友林已调任东北公安军司令员,其他同志给谭友林带回一枚二级自由独立勋章。谭友林觉得自己没打完仗就回来了,获得二级勋章已属殊荣,几十年来一直珍惜这枚勋章。
历史不会忘记英雄。在朝鲜战场硝烟早已散去的1991年8月,中顾委干部休假团访问朝鲜,谭友林是休假团中唯一的志愿军老战士。朝鲜国防部得知消息后,当天即指派专人到代表团驻地,对谭友林将军表示特别欢迎。谭友林同朝鲜朋友促膝而谈,当话题转到抗美援朝战争时,战友情谊油然而生,两人都为能打败美国侵略军而自豪。交谈的内容越来越深,朝鲜同志得知坐在他面前的老战士,就是当年指挥云山、平壤、汉城战斗的三十九军谭副军长时,连忙起身敬礼,并询问朝鲜政府给谭友林的授勋等级。因为谭友林参与指挥的这几次战斗,是对整个战役有决定性影响的战斗,特别是击垮美军骑兵第一师的云山战役,让美国朝野震惊,也为不可一世的麦克阿瑟五星上将卷铺盖走人埋下了伏笔。
三十九军是朝鲜战场上的铁拳头,分管作战的副军长谭友林是抗美援朝的一员战将。朝鲜国防部的同志得知谭友林被授予二级勋章后,连声说道:“授低了,授低了!”临别前要过谭友林随身携带的勋章,表示回去马上向上级反映。
第二天,金日成已经知道志愿军三十九军副军长谭友林到达平壤。休假团从外地参观访问回到平壤,离返程回国只剩一天多时间了。负责接待的朝鲜官员告诉休假团,朝方打算趁此机会举行隆重授勋仪式,
为谭友林将军补授一级独立自由勋章,希望休假团延期返回北京。
谭友林告诉朝方接待人员,对朝鲜政府、朝鲜军队和朝鲜人民给予的崇高荣誉,对朝方珍惜中朝两军的战友情谊表示真挚的感谢。同时建议勋章由我驻朝使馆收受,以免影响休假团的行程安排。朝方接待人员表示,他需要请示上级才能答复。
回国的时刻到了。在平壤国际机场,休假团的同志被安排在贵宾休息室准备登机。这时几位朝方接待官员进来说:“请大家稍等片刻登机,一会儿金主席的代表要给谭友林将军补授勋章!”
授勋仪式在宽敞的候机大厅举行。会场气氛热烈,仪式隆重,列队的军人精神抖擞,我驻朝使馆人员和朝方人员热烈握手,互相致意。授予谭友林一级独立自由勋章的证书,是由金日成主席亲笔签名的。上千人的目光聚焦在谭友林身上,谭友林从朝鲜国防部代表手中接过证书和勋章,用他洪亮的声音,把感谢和激动传递给大厅内外的每一个人:“这不仅是给我个人的荣誉,也是兄弟的朝鲜人民,对中国人民的友爱和深情。祝中朝两国人民世世代代友好下去!”中朝两国在场的新闻人员,有幸把这一瞬间留给历史。
谭友林传奇故事蕴涵的精神和情怀,让段群景意识到抢救这些宝贵史料,是她义不容辞的责任和义务。于是,我们今天才能看到由段群景主编的《铁血战士谭友林》和由段群景撰写编后的《罗霄山之子——记幸元林将军》两部传记。这两部抢救革命史料的传略,倾注了段群景的心血。
最让段群景、陈耀武感动的是,由于没有写日记的习惯,谭友林每次回忆重要事件和人物,都要借助史料反复印证,力争不偏不漏,再现原貌。“真实,是回忆录的要害。”谭友林说的这句话,让陈耀武终生难忘。
回忆往事的朝朝暮暮,谭友林的心像长了翅膀,常常飞回洪湖,飞回江陵,飞回沙市……
1996年3月27日,位于湘鄂两省交界处的洪湖市新堤镇,洪湖革命烈士纪念馆举行贺龙元帅诞辰100周年铜像揭幕仪式。纪念馆南临长江,北望洪湖,雄伟肃穆。谭友林肃立在龙柏环绕的贺老总铜像前,禁不住仰首垂泪。当年贺老总救了他的命,今天他只能用眼泪緬怀贺老总。谭友林的思绪又穿越时空,回到了郝穴镇,回到了野山关。
66年前,他就是从现在烈士陵园这块热土上走进红军队伍的,这里的每一座山丘,每一条道路,每一个湖湾,都有过红军的身影,都洒下过红军的血滴。抚今追昔,贺龙、周逸群、段德昌,还有被自己人当作“改组派”,用石头活活砸死的花娃,在谭友林脑子里交替闪现。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往事,像一部看不见结尾的电视剧,一集一集在谭友林眼前闪现,直到皓月当空,万籁倶寂,他还在床上辗转反侧。他的思绪完全被怀念浸漫了,无边无际……
连续几天,谭友林都在做梦,在梦中寻找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寻找当年的遗迹,寻找在冲锋陷阵中牺牲的战友。但是,他的梦没有去沙市,没有启动那扇深藏情感之门的门闩,他不想让邱云青春的影子,从遥远的记忆深处走到一个迟暮老人的面前。
回忆是割不断的。沙市还是没有从梦中绕开,50多年前朝阳大学的朝朝暮暮,终于冲破岁月的阻拦,在满天星光中静静地回到眼前……
北京的5月,夕阳灿烂,301医院南楼病房里温馨静谧。凭栏望去,翻过玉泉山的落日,正在一片缠绵悱恻的薄云盘绕中,缓缓地向山后隐去。从云缝中钻出来的晚霞,不像往日那样光华四射。几缕淡淡的余晖,透过宽大的玻璃窗,给悬挂在墙上的“永存浩然气,留得去后思”的条幅罩上一层浅浅的金色。谭友林饱含深情、力透纸背的书法,为弥散悲痛的病房增添了一层凝重。
医护人员竭尽全力,与看不见的死神反复较量。他们想让谭友林将军再次睁开眼睛,看一看他亲手打下的江山,看一看簇拥在床前的亲人。谭友林的眼睛没有睁开。他的生命像燃烧殆尽的火炬,再也无法点燃了。
2006年5月22日下午,92岁的谭友林在段群景和孩子们无可挽回的沉痛中,守望着生命的终点。
当心脏完成最后一搏时,谭友林亦真亦幻地看到,邱云、鲁方、段群景,正向他款款走来。
2007年5月22日,是谭友林逝世一周年忌日。谭友林与鲁方的骨灰安放仪式,在洪湖烈士陵园隆重举行。江波轻吟、湖水浅唱,人们肃立在谭友林墓碑前,向魂归故里的将军夫妇表示敬意。
把谭友林将军和夫人鲁方的骨灰安放在一起,是段群景的主意。段群景告诉孩子们:发不同青心同热,生不同时死同穴。把你们父母的骨灰合葬在一起是我对你们母亲的敬意,也是我对你们父亲的承诺。当年你们母亲把你们父亲交给我,现在我把你们父亲送回你们母亲身边,他们一定能理解我的一片苦心。”
段群景抚摸着谭友林的墓碑,她在同谭友林和幸元林对话。她告诉两位将军:“你们走进了另一个世界,但没有走出我的心。执手相握的日子,虽然已被分离的怀念所代替,但你们的笑容还会撒满我余生的路程,还会让我在回忆过去的日子里感受绵延不断的温暖。”
段群景相信,丈夫一定能听到她的告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