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10月,乌鲁木齐的金秋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霜寒悄悄摘掉褐黄的树叶。博格达峰上的积雪逐渐覆盖了裸露的山岩。瓜果摊的叫卖声中,洋溢着丰收的喜悦。
谭友林将军的小院里,飘落在小径两旁的白杨树叶子,在阳光的辉映下金光灿灿。葡萄藤的叶子缩成一个个小卷,把吊在空中的葡萄串串,反衬得晶莹剔透。照相机前鲁方紧紧地依偎着谭友林,在萧瑟而颇有诗意的景象中,拍摄离别前的合影。透过照相机镜头,摄影师觉察到鲁方笑容中隐藏的不安。
不久前当选为中共十二届中央委员的谭友林接到军委命令,调任兰州军区政治委员、党委书记。今天他将告别住了八年多的小院,启程就任新职。离别在即,左侧乳房长了包块的鲁方,为了不让孤身上任的谭友林分心,没有向丈夫透露自己的病情,倒是担心谭友林到兰州工作身体适应不适应。兰州的海拔毕竟比乌鲁木齐要高1000多米呀!送别的人群依依不舍,汽车在送行人的夹道中,缓缓开出小院。住在同院的副司令员幸元林和夫人段群景,边送边对坐在车里的谭友林说:自治区30年大庆一定要回来嗡!”
谭友林身旁的鲁方神情惆怅,若有所思。望着窗外的秋色,柳永的词句突然从脑中冒出来了:“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鲁方暗自感慨,北宋婉约派的翘楚柳永,怎么能在1000多年前写出她此刻的心境呢?
谭友林了解鲁方的诗词造诣,随口应道:“请君试问东流水,别意与之谁短长?”
鲁方听了微微一笑:“嗬,连李白都请出来了。这卿卿我我的情调还真像40多年前那阵子。”两人会心地笑了。
开往兰州的69次列车,在汽笛长鸣声中离开乌鲁木齐。鲁方让司机调头,汽车直奔北京路军区总医院普外科。
谭友林调任兰州军区政委前,时任新疆维吾尔自治区文化厅副厅长的鲁方,刚率新疆艺术团出访非洲回来,忙完艺术团的总结,又忙着为丈夫收拾衣物用品。直到谭友林上任的先一天晚上,鲁方才对大女儿晓芳说:“我这里面好像长了个包块,明天是不是去医院看看?”她想听听女儿的意见。
晓芳是军区总医院的医生,一听母亲的乳房包块已发现了两个多月,马上给医院领导打电话,请他们尽早给母亲安排检查。
鲁方是1978年年底由北京仓仓促促赶到乌鲁木齐的。离京前,她所在的北京芭蕾舞学校已升格为北京舞蹈学院,迎接艺术春天的热潮刚刚在学院兴起。改革开放的雨露,渗进学院的每个角落,浇灌着荒芜了十多年的舞蹈园地。学院百事倶兴,发展势头强劲。身为校党委书记兼副校长的鲁方忙得分身乏术,常常食不甘味,寝不安枕,一心想把“文化大革命”造成的损失夺回来。
远在乌鲁木齐军区的谭友林将军,像奋蹄驰骋的老马,在平反冤假错案与战场建设准备中呕心沥血,不仅工作难度大,精神压力更大。新疆社会不稳定的问题,引起了他的特别关注。
1978年底,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胜利闭幕,北疆地区的伊犁、塔城、博尔塔拉和阿勒泰等地州的汉族群众,在中苏边境大战在即的谣传蛊惑下,一时间人心惶惶,社会动荡。许多人变卖家产,拖儿带女,昼夜不断地向内地回流。人心不宁,一事无成。安定人心,稳定社会,成为自治区党委和军区党委工作的重中之重。焦虑中的谭友林向两个党委常委建议,稳定的关键是稳人心,希望领导干部带个头,把“半家户”(家属不在新疆的领导干部)的家属子女从内地调到新疆来工作,给群众吃个“定心丸”。领导干部家属来新疆的积极影响,肯定要比沿途设哨卡强行阻拦群众效果好。谭友林的建议得到大家的一致赞成。
形势不容犹豫,乱象不能蔓延。谭友林给鲁方打电话,调离北京舞蹈学院,到新疆找单位安排工作。鲁方虽说肩上担子繁重,但对丈夫孤身在新疆军区工作心里也是不踏实,巴不得天天守在谭友林身边。可真要说调到新疆工作,她还是有些犹豫不决。她不是怕换个工作不熟悉,不熟悉可以学习;更不是怕新疆艰苦,艰苦对她早已不是问题。她真是割舍不开对学校的感情,离不开朝夕相处的师生。国家文化部的同事,北京市主管部门的领导,听说鲁方要调走,也纷纷劝她留下。
鲁方没有接到丈夫关于工作调动的第二个电话。她了解丈夫,更理解丈夫,丈夫历来尊重她对工作的选择。这次让她调往新疆工作,肯定会有深层原因。
1979年开春,鲁方拿着介绍信到新疆文化厅报到后,作为分管文艺团体的副厅长,开始了更紧张更繁重的日常工作。
看到鲁方调来了,谭友林十分高兴。他这才把调动鲁方来疆的原因挑明了:“现在新疆社会不稳定,人心浮动,大家争先恐后朝关内跑。老百姓看到从内地来的很多领导同志家属不到新疆来,心里总是不踏实,这对稳定新疆不利。为了大局,你这次可是带了个好头啊!我来新疆这几年从来不到街上去,明天咱俩不去上班,就大街小巷地转悠,让群众知道谭友林的老婆从北京调来了。”说完,自己先哈哈大笑起来。
鲁方乐了:“好你个老谭,也学会招摇过市了!”给鲁方接风洗尘的家宴一开始,好久听不到的欢笑声溢出窗外,驱散了弥漫小院的寒气。
军区领导和自治区领导协调行动。连续多日,从友谊商场到红山商场;从天山百货大厦到二道桥百货大楼;从大十字街口到西大桥桥头,将军们偕夫人一路逛来,优哉游哉,轻松潇洒,看不到任何战争临近的迹象。
谭友林同鲁方连续几天上街溜达,都要选择不同的路线、不同的商店、不同的电影院。有时还驻足街头,在小摊上买些日用品。在熙熙攘攘的大十字路口,夫妇俩同警卫员一起,冒着时刮时停的寒风,嚼着香喷喷的烤肉串,别有一番西域风情的感受。
鲁方是个性情中人,头上顶着飘飘洒洒的雪花,手里拿着热气腾腾的烤肉串,边吃边吟起诗来:“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吟完兴犹未尽,又补充道:“王昌龄的《出塞》是想象出来的,他哪里见过玉门关?我看你们这些老将个个赛过李广,有你们在此,谅他‘老毛子’也不敢轻举妄动!”语气中展现出巾帼女子的豪迈风采。“老毛子”是东北人对苏联人的习惯称呼,解放后这个称呼也被新疆人借过来用上了。
谭友林笑了笑说:还得靠人民战争,光靠军队是打不了持久战的。新沙皇要想再做老沙皇的梦,那可真是旧梦难圆了,各族群众是不会答应的。”警卫员付完账,两人有说有笑地返回军区。
军地领导偕夫人子女在乌鲁木齐大街小巷转悠的消息,像一缕早来的春风,迅速吹遍天山南北,浮动的人心渐渐平静下来。过了一段时间,谭友林让机关同志到汽车站、火车站、民航售票处看了几次,流动人口复归正常,拖儿带女、争先恐后买票上车的现象再也没有出现过。
鲁方是个才女,对新的工作环境和工作要求适应很快。文化厅党组发现鲁方遇到问题思路清,决断快,敢负责任,便把新疆艺术学校筹备组组长的担子交给鲁方挑。这是一个难度很大的工作,院址选定、机构设置、干部调配、经费筹措、旧房拆迁等等,像一堆乱麻等她理出头绪。乌鲁木齐与北京有两个多小时的时差,鲁方一时倒不过来,按北京时间起床,按新疆时间就寝,每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半年过后常常感到很累。
“无情未必真豪杰。”以血性阳刚著称的谭友林,见妻子一到工作岗位就起早贪黑,深度投入,多次提醒鲁方注意劳逸结合,不要把弦绷得太紧。
谭友林一年到头上哨卡,下部队,蹲工地,在家里待的时间很有限,而且两人经常出差,聚少离多,只能嘱咐女儿晓芳多关心妈妈,替他分担一些照顾鲁方的责任。
鲁方到文化厅半年多的表现,让上上下下对这位新到职的副厅长刮目相看。鲁方待人诚恳,和大家相处融洽,特别尊重少数民族干部;
抓工作思路严谨,作风扎实,一丝不苟。文化厅的同志都很尊重这位从延安走出来的女厅长。
鲁方自己却感到工作不尽如人意,主要原因是不懂少数民族语言,和少数民族同志沟通不方便。筹备新疆艺术学校,少数民族同志是主体,语言不通,工作效率受到影响,鲁方很着急。她尝试着学习一些工作中常用的维吾尔族语言,但先一天记,第二天忘,三四个月下来也没有记住几句。一个星期天早晨,谭友林起床后,听到鲁方在书房背维语单词,推开门说:“50多岁的人了,还能记住?新疆年纪稍大的维族人很多会俄语,你可以试着用俄语和他们交流嘛。”
鲁方愣住了:“怎么,他们能听懂俄语?”
鲁方哪里知道,早在沙皇时代,苏俄在新疆推行殖民文化,就是从普及俄语开始的。1958年以前,沿边地区特别是北疆地区,有些学校还在使用俄语教学,有的教材就是苏联的统编教材。谭友林这一点拨,鲁方像找到了开锁的钥匙,转过身就忙着翻腾俄语书籍资料去了。
鲁方的俄语功底很扎实,不仅口语流畅,还可以不用字典,直接阅读俄语报刊和图书原文。离开延安后虽说俄语用的少了,但从和芭蕾舞打交道起,鲁方时不时地总要翻阅苏联的芭蕾舞资料,学习和使用俄语一直没有中断过。看着鲁方一边找俄语资料,一边用俄语唱着《雪绒花》,坐在一旁的谭友林也乐了。
筹备新疆艺术学校,维吾尔族舞蹈的一代宗师——康巴尔汗•艾买提,是一个绕不过去的艺术家。她和西部民歌泰斗王洛宾一样,也是遭受迫害最残酷的艺术家。
1927年,四岁的康巴尔汗随父母到苏联学习音乐舞蹈,1939年考入莫斯科音乐舞蹈学院。学习期间,曾多次与世界著名芭蕾舞大师乌兰诺娃同台演出。其端庄高雅、潇洒俊逸、轻盈流畅的舞蹈张力,含蓄深沉、寓文于技、情姿交融的舞蹈语汇,在国内外舞坛上享有崇高的声誉。因此,从筹备艺术学校开始,鲁方就多次登门拜访王洛宾、康巴尔汗,积极呼吁军区和自治区为两人平反昭雪,让他们站在改革开放的舞台上,迎接新的艺术春天,重新展现民族歌舞的魅力。
康巴尔汗因为心灵创伤太重,每次同鲁方交谈话都不多,而且用汉语表达舞蹈专业语汇有时词不达意。鲁方温习了一段时间的俄语,决定试探着用俄语同康巴尔汗交流。
时已入冬的乌鲁木齐,银装素裹,冰天雪地。鲁方顶着寒风叩开康巴尔汗的大门,见到康巴尔汗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达瓦里西,哈喇绍!”康巴尔汗惊呆了,愣愣地站在门口,连让鲁方进屋都忘记了。
鲁方进屋后,又用俄语对尚未回过神的康巴尔汗说:“我知道,因为你从小在苏联长大,俄语基础好,‘文革’中把你打成‘里通外国'被折磨得死去活来,连俄语都不敢讲了。我的俄语是在延安学的,‘文革’中照样被打成‘里通外国'还在江青那里挂上号,差一点也被整死。彭老总连一个俄语单词都不会,也顶了个‘里通外国’的罪名,‘文革’中还被活活整死了。这些老账是算不清的,咱们得向前看呀!”
鲁方满怀深情的诉说,让康巴尔汗像见到了阔别多年的知己,既感动又吃惊,紧张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鲁方因势利导:“艺术学校需要你们这些老艺术家站出来当伯乐,网罗人才,编写教材。你精通维语和俄语,维吾尔舞蹈、俄罗斯舞蹈和芭蕾舞造诣高深,应当发挥大作用啊!你要再不出来,我可要程门立雪,三顾茅庐了。”
康巴尔汗又一次惊愕了。她没想到鲁方俄语说得如此流利,更没想到女厅长对她有这么多的期望,不过“伯乐”、“程门立雪”、“三顾茅庐”这些词的汉语意思康巴尔汗还不十分清楚,便用俄语请鲁方再给她作些详细解释。
语言是沟通思想的工具,更是滋润心田的甘露。鲁方又把几个典故的内容详细解释了一遍。康巴尔汗听完,双腮挂泪,挥之不尽。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知音呢?她用艺术家特有的热情和方式同鲁方紧紧拥抱,久久不肯松手。
临出门前,康巴尔汗建议鲁方,集体场合还是不要讲俄语,私下交谈时也要分对象,文艺界维吾尔人绝大多数人能听懂汉语,只有从俄文翻译过来的专业语言,用维语和汉语交流困难时再用俄语表达,这样别人也不会说三道四。这回轮到鲁方拥抱康巴尔汗了。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返回的路上,鲁方还在感慨康巴尔汗的真诚与机敏。在鲁方的感召和动员下,一批老艺术家即将熄灭的艺术火花被重新点燃,王洛宾、康巴尔汗等人献计献策,新编教材很快成型,优秀人才脱颖而出,艺术学校的筹备工作紧张有序地进行。
改革开放的阳光沐浴天山南北,新疆文艺舞台百花绽放,经过改编的经典传统作品、一批原创的优秀作品,让国内外音乐舞蹈界为之瞠目。鲁方因为精通俄语,几次带团到苏联中亚一些加盟共和国访问,用新疆各民族的艺术魅力,展现中国改革开放的绚丽春色。驻外使馆邀请新疆歌舞团出访驻在国的信电,飞向国务院文化部,飞向自治区文化厅。
1980年1月,郭林祥由乌鲁木齐军区政委调任南京军区政委,谭友林接任军区政委、自治区党委第二书记,肩上的担子越来越重。
1983年10月,谭友林当选中共十二届中央委员,同时被任命为兰州军区政治委员、党委书记。谭友林返回乌鲁木齐移交工作时,鲁方带领新疆艺术团刚出访非洲归来,正在北京进行汇报演出,两人忙得只通了几次电话。要不是谭友林去兰州军区上任,鲁方可能还顾不上到医院看病。
送走谭友林,鲁方在去医院的路上叮嘱女儿:“不要给你爸爸说,他刚去新单位,别让他分神。”谭友林没有想到,在他走进兰州军区政委办公室的那一天,鲁方也被送上了乌鲁木齐军区总医院的手术台。
谭友林还在去兰州的火车上时,鲁方的病理报告就出来了:乳腺癌。医院领导不敢马虎,立即向谭友林报告详细病情和治疗方案。
鲁方的乳腺癌根治手术很成功。焦灼的谭友林先后接到女儿晓芳和医院领导的电话,压在心头的石头落地了。
没过几天,手术后的病理报告发现,鲁方腋下淋巴已有转移病灶——癌症扩散了。这对同父母最亲近的晓芳,不啻是一个晴天霹雳。
回到家里,鲁方犹豫不定,到底对丈夫说不说呢?思来想去,她决定先不忙说,等进一步治疗方案确定后再说。不到万不得已,何必让丈夫心神不宁呢。
彻底切除肿瘤的机会已经错过。医院只能为鲁方安排放疗和化疗,这种治疗“不分敌我”,好坏细胞同时杀伤,需要病人承受极大的痛
苦。鲁方沉静地接受了这个蕴涵希望的残酷方案。因为她还想工作几年,有好多事等着她做,她要目睹新疆艺术学校在旭日东升、朝霞辉映中耸立在天山脚下。
母亲面对恶性肿瘤的从容,时刻关照父亲的爱心,深深地感染着晓芳。她多么希望病理报告弄错了啊!可这是真的,是几次检验的共同结论,晓芳忍不住失声痛哭。鲁方笑着安慰女儿,很多病人都有体会,肿瘤欺软怕硬,只要精神不垮,天塌不下来。
母亲的坦然更让晓芳伤心,因为她毕竟是医生。晓芳寻访病例,查找资料,协助医院千方百计为母亲治疗,心情也一天比一天沉重。
谭友林得知鲁方第一次手术顺利,相信后续治疗鲁方一定能挺得住。他太了解鲁方了。战争年代,鲁方拖着孩子,出没战场,穿越烽烟,从未叫过一声苦累;和平年代,鲁方把七个孩子抚育长大,本职工作做得有板有眼;“文革”期间,在戚本禹的直接煽动下,鲁方被北京芭蕾舞学校的红卫兵剃成阴阳头,也没有向江青一伙的淫威屈服。40年相濡以沫,谭友林相信鲁方是不会让癌症击倒的。没有了后顾之忧,谭友林连续深入部队调查研究,指导工作。
阳春三月,谭友林到驻守长城脚下的酒泉部队蹲点。在江陵故乡,这时节正是草长莺飞、满目滴翠,但河西走廊的旷野里,杨柳刚刚吐绿,草色似有却无。祁连山雪峰透出的森森寒气,毛乌素沙漠呼啸而来的阵阵朔风,使严冬的残寒还在这里恣意肆虐。汽车卷起的黄沙尘埃,像巨大的褐色地毯,把公路两侧尚未消融的冰雪盖得严严实实。茫茫戈壁上日出的瑰丽和日落的辉煌,让人领略到长城内外的壮美风光和边塞诗词的豪迈雄浑。25年前修建核试验基地时,谭友林不知多少次在这一带的戈壁大漠上往来驰骋。25年后重睹“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诗境,谭友林仍然生出许多新的感触。
经过半年的精心治疗,鲁方的病情稳住了,全家都很高兴。谭友林相信医生会创造奇迹,更相信鲁方能战胜病魔。
春节过后谭友林到延安驻军调研去了。延安,有他六年青春打下的烙印。在那块神圣的土地上,他在庆贺抗战胜利的日子里热血沸腾,他在痛悼邱云的寒夜里不曾合眼,他在拥抱鲁方的窑洞里心潮澎湃。在塑造灵魂的中央党校,他获得了永不迷失方向的罗盘,增强了经受风浪考验的定力,学到了终生受益的文化知识。
谭友林在中央党校旧址,在千沟万壑簇拥的窑洞,寻找曾经属于他和鲁方的那一孔窑洞。那是他同鲁方沉醉爱情、编织梦想、憧憬未来的窑洞。
离开中央党校旧址,谭友林默默走进早已被废弃的陵园,寻找当年为邱云修造的墓穴,他想用最后一次祭奠表达埋在心底的那份真情。
谭友林在荒芜的黄土地上找了一个多小时,也没有找到邱云的坟头。他不知道,新中国刚一成立钱瑛就让人把那个坟头推平了。因为邱云还活着。
谭友林面对当年安葬邱云遗物的方位神情凝重,肃立哀思。他默默地对邱云说:邱云,我们还会见面的。在那个世界我一定要找到你,我要让你知道,爱一个人比恨一个人更痛苦。”
搬迁后的烈士陵园修葺一新。夕阳辉映下的松柏苍然而立,墨绿色的树冠昭示着烈士们千古永垂的英灵。谭友林肃立在“四八”烈士纪念塔前,仿佛看见叶挺军长正向他走来。记忆又把他带回新四军江北指挥部……他告慰军长,在共和国军人的心目中,北伐名将、抗日英雄叶挺,永远是一'座巍峨的丰碑。
谭友林用了整整两天的时间,重温革命圣地的风采,每天都流连忘返。延安,早已成为他生命中永不消失的里程碑。
折磨鲁方的病魔,并没有因为谭友林对延安的一往情深而放缓脚步。不久正在贺兰山驻军蹲点的谭友林接到301医院的电话。医生告诉谭友林,鲁方病情有所缓解只是表象,病灶已经向脏器扩散,医院会竭尽全力救治,同时也让谭友林要有接受另一种结果的思想准备。
鲁方病情发展之快,超出了谭友林的想象。一个曾经血染沙场、统领千军的开国战将,此时竟束手无策。
谭友林经历过多次战伤的疼痛,经历过八次手术的疼痛,经历过不用麻药从骨头里抠出弹丸的疼痛,但从来没有感觉到,流泪有时比流血还要痛。这一刻,他感觉到了。
贺兰山的寒夜,星空无垠。悠长的熄灯号在山谷响过,营区立时鸦雀无声。谭友林让部队领导早点休息,自己也上床躺下。看望了一天偏远连队,他确实有些累了。
1984年春节前,鲁方走出301医院的病房,癌细胞凶猛蔓延的势头被暂时遏制住了。透过车窗看去,北京街头的节日气氛让鲁方激动。寒风中摇摆的大红灯笼,在阳光下灿烂夺目,鲁方心头暖意融融。她庆幸自己出院了,可以回家了。
鲁方感慨万端。她真正体会到人的生命是物质与精神的统一体,精神激越亢奋时,疾痛是要退让三舍的。鲁方的感慨很有些哲人的味道。事实上人体就是一个对立的统一体,精神和物质在人体的关系,就是心理和生理的关系,心态和生态的关系。在这对关系的较量中,鲁方更加增强了战胜癌症的信心。
万里碧空如洗,鲁方登上飞往兰州的飞机,两个小时后,飞机披着霞光,稳稳降落在中川机场。鲁方从舷窗看去,丈夫和一群她认识与不认识的人,不断地向飞机挥手。人群中几束高举头顶的鲜花,在机场四周的黄土映衬下,格外绚丽灿烂。
谭友林看到鲁方走出飞机那一刻,眼眶湿了。半年多了,鲁方是死里逃生啊!他没有想到今天还能在这里迎回40年生死与共的妻子。
在谭友林眼里,鲁方还是从前那个鲁方,热情、豁达、干练,连续几天和来看望她的客人侃侃而谈,看不出病态和倦意,谭友林心里踏实了。
1984年元旦刚过,军委开始征求各大军区对下一步精简整编方案的意见。其中乌鲁木齐军区与兰州军区合并,有几个军师级单位要撤销建制,一批团以下部队要精简整编。此事关系部队全局,工作千头万绪。谭友林提醒自己,必须聚精会神,全力以赴,切实保持部队高度稳定和集中统一。在仔细研究领会军委总部的文件精神后,他让秘书陈耀武通知机关,抽调得力干部,组成精干工作组,由他亲自带队,到几个偏远单位调研,确保部队听从命令,服从大局。
春节前谭友林回到兰州,向军区党委常委汇报了调研情况。大家一致认为,年度工作开局顺利,调整精简安排就绪,劝谭友林过完春节陪鲁方到南方散散心。从未休过假的谭友林,这回没有谢绝大家的好意,报请军委同意后,他对这次休假的行程作了仔细安排。本来打算先到老家,在江陵陪着鲁方好好调养一些日子。哪知一到故乡,谭友林夫妇受到了乡亲们里三层外三层的夹道欢迎,登门看望的人更是络绎不绝。谭友林看鲁方实在没有办法休息,只好陪鲁方去广州疗养。广州军区尤太忠司令员热情接待,让谭友林夫妇在南湖宾馆下榻,要求军区接待办公室指定专人做好服务保障工作。
南湖宾馆位于白云山北麓的一个天然湖泊之滨,是为毛泽东等中央领导人到广州冬休建造的,靠山近水,茂林修竹,闹中取静,环境十分幽雅。房屋结构和房间布局吸收武汉东湖和杭州西湖的长处,舒适温馨,实在是个休息养病的好地方。谭友林与鲁方朝夕相处,形影不离,心里默默祈祷鲁方早日康复。
鲁方在与病魔的抗争中赢得喘息的机会,同时不可预测的后果也让她多了一层担心。鲁方知道如果疯狂的肿瘤毫无忌惮地攻击她的大脑,把她从明媚的世界一步一步地推向黑暗的深渊,她连和丈夫纪念结婚40周年的机会都没有了。人活70古来稀,谭友林已经是70的人了,这个70岁的大寿和40年的婚庆,无论如何也应当由她鲁方来操办。在黑暗到来之前,她要让从来不会浪漫的丈夫,欢度一次属于他们两个人的节日,重温40年前延安窑洞里的脉脉深情。
在女儿谭晓玲的帮助下,鲁方把全部心思用在布置房间、营造环境上。她亲自从街上选回一束束鲜花摆放在家里。怒放的红玫瑰,盛开的君子兰,插在浅蓝色花瓶里的黄色百合,让本来冷清的房子,一下子生机勃勃,春意盎然。鲁方想给丈夫一个惊喜,一个永远留在记忆深处的惊喜。
3月18日下午,谭友林和警卫员雷鸣从广州军区看老同志回来,走进宾馆小院,眼前突然一亮。窗前的几丛青竹上挂着五颜六色的纸环,门口摆放着两个造型别致的花篮,门框上贴着一副醒目的烫金红对联,十分喜庆耀眼。上联是:同心携手风雨兼程九州辗转;下联是:生死与共天南地北四海为家;横批:形影不离。
谭友林驻足门前,一边读对联,一边对身旁的晓玲说:“好喜庆!
这说明你妈妈恢复得不错嘛!”晓玲笑眯眯地看着父亲,眼泪却在眼眶里打转转。她边帮爸爸脱外衣边说:“里里外外都是妈妈设计的,您仔细看看,不是洞房,胜似洞房!”等爸爸洗漱完毕,晓玲笑着对楼上喊:“妈!新郎官就位了,请新娘子移步下楼吧!”说完冲着爸爸直笑。
晓玲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是八一电影制片厂的美术师,性格开朗,好开玩笑。谭友林被晓玲云里雾里的话逗乐了:什么新郎新娘的,你们这搞的啥子名堂?”说完准备上楼。
谭友林刚从沙发上站起来,楼梯上传来鲁方的脚步声。几位摄影、摄像记者,立即举起镜头,等着捕捉眼前最美的动人画面。
谭友林迎上前去,扶鲁方坐好,这才仔细端详起来。谭友林一眼看出,鲁方今天是精心打扮过的。稀疏的头发比往日光滑,黑发中夹杂的一缕缕银丝,让人感到岁月的无情。消痩的脸庞薄施粉黛,透出些许端庄秀丽的昔时风韵。干瘪的双唇在浅浅的口红勾描下,轮廓分明,绽出难得一见的生动。鲁方对襟桃红夹祆的前胸,绣着祥云中展翅的彩凤。藏青色裤角上,蝙蝠献桃的绣面栩栩如生。这身衣服是鲁方第一次带领文艺团体出访前,谭友林陪着她在北京友谊商店定做的。卧室里鲁方的大照片,也是穿着这身衣服拍摄的。文化厅的同事们当时简直不敢相信,一对从刀光剑影中廝杀出来的患难老兵,竟有如此过人的审美眼力。
阳光穿过窗户玻璃,客厅一片绚丽。谭友林目不转睛地瞅着鲁方,脸上泛出半年多来难得一见的兴奋。
“老夫老妻几十年了,还没看够啊?”鲁方不好意思地说。
谭友林笑着问:“不过年不过节,怎么今天打扮得不同往常呀?”
鲁方反问:“今天是几号?”
“3月18号。”
“什么日子?”鲁方这一问,让谭友林恍然大悟,转头对警卫员雷鸣和宾馆工作人员说,“真是光阴不催人自老,一眨眼40年过去了。今天大家不要走了,把茅台拿出来,我们来个尽欢而散!”
谭友林说完,鲁方热泪盈眶。她边啜泣边说:“结婚40年了,我俩从来没有庆祝过,今年再不庆祝,恐怕以后就没有机会了。”
谭友林连忙把话岔开:哪能没有机会。等你身体好了,咱们还要庆祝结婚50周年、60周年呢!”
这是一个被至爱和温馨浸润的夜晚。谭友林和鲁方在朦胧的灯光中倾诉衷肠,回忆年华,说着说不完的话,直到月照西窗,兴犹未尽。谭友林本来就不胜酒力,去部队一个多月又很累,见鲁方身体恢复得不错,在柔和深情的朦胧灯光中,不知不觉地进入梦乡。
鲁方没有睡意,她睡不着,40年的往事历历在目,她怎么能忍心撇下丈夫、撇下孩子,走进另一个世界呢?任凭眼泪静静地流淌,她也没有惊动丈夫。
在广州期间,谭友林又陪鲁方到海南岛住了几天。
40年唯——次夫妻休假,鲁方心情很好,脸上洋溢着幸福。
1984年的平稳病情,让谭友林和孩子们重新看到了鲁方生命的曙光。可是,鲁方和全家人却被病魔的假象迷惑了。
过完国庆节,鲁方到301医院复查身体,没有发现新的问题,不久即返回新疆,继续筹备成立艺术学院的工作。因为工作过度劳累,病情逐渐加重。一个周末起床后,鲁方洗脸时感到面部有些麻木,晓芳发现母亲的嘴也是歪的,从洗漱间出来,走路摇摇晃晃。晓芳意识到母亲的脑部出了问题,赶紧给乌鲁木齐军区总医院打电话。总医院考虑到鲁方病情严重,建议尽快去301医院治疗。谭友林刚放下谭晓芳关于母亲病情恶化的电话,就接到杨尚昆的电话。杨尚昆与谭友林谈完工作,顺便询问鲁方的身体,谭友林实话实说,杨尚昆立即指示空军派飞机接鲁方到301医院。
日历翻到第二年春天,鲁方的病情开始恶化。谭友林心头冰凉却又无能为力,这时他正在祁连山下的部队蹲点。
夜很深了,睡在外间的警卫员没有听到谭友林的鼾声,心中不禁纳闷。警卫员蹑手蹑脚地走到首长房间门外,想听听里面有什么动静。听了一会儿,没有发现异常,又回去睡下了。刚躺下不长时间,首长房间里的呜咽声把警卫员惊醒了,急忙推门进去,听到首长正在梦中哽咽。警卫员听不清首长含混的梦呓,但“鲁方”两个字反复出现。突然间,谭友林像被什么东西呛了一下,连声咳嗽起来。警卫员开灯一看,首长双眼红肿,脸上的泪水还没来得及擦掉,一下子苍老了很多。谭友林喝了几口水,再次吞下两片安眠药,擦了擦脸重新躺下。
不大一会儿,起床号响了。透过窗户玻璃看去,朝霞正穿过白云,把一束束璀璨的光辉投射在祁连山上。黄叶稀疏的山林,披着晨霜的衰草,却没有了春天的生机盎然,没有了秋日的满目辉煌。只有阳光下皑皑白雪,静静地覆盖冬眠的山峰。
谭友林决心已定,他要把鲁方从北京接到兰州,搀扶着一辈子含辛茹苦的妻子,走完生命的最后一段旅程。
谭友林的夙愿未能实现。1984年的日历还未翻完,中国百万大裁军的新闻,一瞬间传遍了地球的各个角落。
正在这时,准备离休的乌鲁木齐军区司令部办公室主任吴世琨收到一个来自安徽的包裹。吴世琨打开一看,里面是30包中草药,每十包捆在一起,处方也附在里面。随药附有一封短信,说明这三个处方的中药,有助于病人在放射治疗后恢复体质,增强免疫力,希望转给鲁方服用。落款是一个叫韩雨的表姐。吴世琨有些茫然,他思来想去,也没有韩雨这个表姐。但寄药人的诚心善意他不能忽视。吴世琨把30包中药重新包装,通过火车上的熟人带到兰州,嘱咐一定要亲手交给谭友林政委。
1985年5月,刚刚卸任兰州军区政委,谭友林就赶回北京,天天守在鲁方病床前,陪伴妻子与病痛抗争。他握着妻子枯痩的双手,传递源源不断的爱意,释放难以言表的能量。谭友林不懂治疗护理,他只能同鲁方用眼神交流,用语言沟通,想方设法让鲁方的心灵在夫妻恩爱的幸福中浸润。
10月15日,彭雪枫将军纪念馆在河南省夏邑县八里庄举行落成典礼。杨尚昆代表党中央和中央军委,率领张震、谭友林、滕海清、李宣化等新四军老同志,专程前往参加。
彭雪枫与谭友林的友谊是用鲜血浇灌的。但鲁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加重,谭友林担心,万一鲁方发生不测时自己不在身边,那他到死都不会原谅自己。于是想请假不去,打算以后另找时间祭奠彭雪枫。鲁方看出了丈夫的心思,也知道自己在丈夫心中的分量,便让护士把医生请过来。医生以为病人有突发情况,连忙赶到病房。鲁方笑呵呵地说:“你别着急,老谭给我出了个难题,军委领导通知他去河南祭奠彭雪枫同志,他怕我有个三长两短赶不回来。请您给他说说,看看十天之内我会不会进太平间?”
医生听罢一愣,接着哈哈大笑起来:“阿姨真会开玩笑!首长放心吧,别说十天,就是十个月太平间的门阿姨也推不开!”
谭友林离开北京,鲁方的思绪回到延安。1945年2月7日,毛泽东、朱德等中央领导同志,在杨家岭中央礼堂和各界群众上千人追悼彭雪枫将军。那一天,鲁方看到谭友林和很多同志落泪了。这是她第一次看到丈夫落泪,也是她第一次陪丈夫落泪。这一天让鲁方明白,那么多叱咤风云、血染战衣的将军,心灵深处也蕴藏着一汪常人的泪水。“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古人的诗句说得真好啊!
11月8日,谭友林走进鲁方病房,坐在病床前神情悲痛,好久没有吱声。鲁方知道,每次听到老战友不幸逝世的噩耗,丈夫都会有这种悲痛。她劝谭友林想开一些,人生自古谁无死,不要让悲痛在心里结疙瘩。谭友林这才告诉鲁方,幸元林同志走了,才70岁啊!
鲁方得知幸元林逝世,难遏悲痛,再三嘱咐谭友林给远在乌鲁木齐的段群景打电话,要小段安排时间到北京住些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