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笙放下影集册走到隔壁房间,踮起脚才看到大衣柜上摆着个黑色的直筒花瓶。
衣橱相对于袁笙的身高来说稍稍有一点高,王芸从厨房里搬了个小圆凳子过来。
袁笙踩上小圆凳才看清了衣橱上的全貌。
“看到了吗?黑色的,不大,可能有点沾灰了。你拿的时候小心点,别弄脏了衣服。”
“小袁,你人虽然不矮,可和小珏一比就差远了。虽说打小他那身高窜起来的速度连我这个亲妈都嫌弃……”王芸后半句话小声嘀咕听得一旁的袁笙笑弯了眼角。
他想,就是啊,那个人怎么就能长那么高呢?
似乎是一年一窜,总说买的裤子不合适,被子变短了盖不住全身。
当他在自己面前站起身时,投下的阴影能把自己整个都罩在其中……
王芸从袁笙手里接过花瓶,回了客厅后又开始唠唠叨叨:“你们现在这个年纪可是长身体的时候,差不得一点点的营养!”
这些话她倒是不经常对自己儿子说,除了那是个吃不吃都长个的体质外,可能更多的是觉得,自己儿子是个就算大人不在身边也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的孩子。
可袁笙不同,越是文静内敛的孩子,心思越重,越是喜欢拿自己开刀,遇上点不如意的事不会排解,只虐自己。
王芸过去当过幼师,算是有那么点心理学知识,所以对于袁笙这样的孩子,她还算有经验。
这样的孩子你不能把道理和他往深里说,你当然是为他好,可弄不好就得成拙,反而让他心里七想八想地钻牛角尖。
你得反着来,不能太一本正经地把他当个“大人”来谈心,你就得把他当个十足十的毛孩子,不厌其烦地说大白话。
什么“多吃点饭早点休息好好念书没事别理那些碎嘴”,这些话怎么说都不打紧,可千万别提“爸妈不在平时一个人也得好好照顾自己”这种明显带有怜悯和同情的话。
袁笙这样的孩子,任何事都容易往心里去,一旦入了心,轻易拔不出,非得狠狠痛上一回才肯罢休。
王芸自顾摆弄她的花,一边还和袁笙唠叨家常,没发现后者自从拿好花瓶后就一直站在小圆凳上没下来。
袁笙的视线被衣橱顶上一个文件袋吸引。
那是个淡黄色A4纸大小的塑料透明文件袋,上头落满了一层细灰。
有很多人家喜欢将一些单据文件放在衣柜里,但大都是放在衣柜抽屉或者隐秘地藏在被褥衣物中,倒是很少会放在柜子顶上,还仅仅只放了一样东西,就那么突兀地放在那儿。
要说重要绝不会不带锁保管,要说不重要,平常还真想不到会把东西放在那种地方。
袁笙当然知道自己无权翻动这个家里的东西,特别像是被故意收起来,放在了不容易让人发现的地方。
把花瓶仔仔细细擦干净,正准备加水时,王芸猛然间像是想起了什么,随即花瓶发出“哐啷当”一声清脆的响声,被随意丢在了水池里。
王芸疾步走回房间后,就看到一动不动地站在小圆凳上,手里拿着浅黄色文件袋发呆的袁笙。
这是个多么冷冽刺骨的寒冬呢?
即使袁笙再不愿意回过头来想想今天所发生的一切,他也始终忘不掉这一年冬天的冷,今天的冷。
冷到感觉四面八方的寒气顺着全身上下无数个毛孔拼了命地往他血液里钻。
随着每一次的心脏跳动,将四肢百骸,每一寸肌肤,每一根骨头,每一条血管都一点点冰冻了起来。
百爪挠心,却怎样也驱逐不了的冷。
屋外突然刮起的大风裹挟着冰碴子,不管不顾地拍打在这座老公寓的玻璃窗上。
好似悲鸣的叫嚣。
对于袁笙来说,此生最大的噩梦,不是早已模糊了的母亲去世时的记忆,不是父亲冷漠地抛弃他的事实,不是他明白自己对沈珏的感情只能是一辈子深埋心底不可告人的秘密。
而是……
他突然明白过来,就像看上去永远都是灰蒙蒙的小镇一样,从今往后,他的天空中永远不会再放晴。
他曾经以为生命中的唯一光源,终于离开了他,而他的世界也回到了黯淡无光,漆黑一片。
袁笙因为看到了装在文件袋最上面的一张照片而鬼使神差地惊动了这个家的秘密。
而王芸这么多年将这件秘密压在心头,独自承受着痛苦已经够久了。
所以今天袁笙的无意发现,其实正好给了她一个宣泄的出口。
王芸这么多年,一直对儿子瞒下了一件事。
一件就算知道了真相也无法改变,但对于沈珏来说确是最重要的一件事。
那就是他爸爸的真正死因。
沈珏小学毕业那年,他爸爸永远地离开了这个家。
他只来得及在阴森恐怖的太平间冰柜里见到了他最后一面。
他爸爸为了多赚点钱,为了家里人能过上更好的生活,独自在外打拼已经连着两年多没回家。
可最后终于团圆,终于父子相见,却是阴阳两隔。
沈珏曾经在袁笙面前流露出父亲的死对他产生的巨大打击。
其实除了亲人的突然离世之外,让他更难受的,是被迫体会到了世间的人情冷暖,尝遍了种种辛酸苦楚。
就算是王芸也没法感同身受当年沈珏心里的痛苦,更是在面上看不出一丝一毫。
他只是在每一次敲开面前的一扇扇门时,安静地站在母亲身后。
不管是客套的拒绝还是给他们甩脸色看,他对那些人从来没表现出过任何负面情绪,反而是他一直在给母亲安慰。
都说懵懂青春,其实青春过后才是懵懂,而不懵懂的,都是不幸的人。
在所有人以为一切都已经过去时,沈珏开始把自己所有精力都投入到了初中三年的学习中,因为过分用力,导致他对初中三年的印象只停留在一张张考卷上。
暗恋过的校花,朦朦胧胧的感情,都被一个个对自己更高的要求逼得没了生存之地。
世情如雪,再漂亮再喜欢,她也不过是万万人中的一个,也许过了几年,他们谁也想不起谁是谁,没什么是放不下的。
沈珏逼着自己成长、蜕变,过早地进入了成年人残酷的世界。
他拼了命地考三中,他打篮球,进学生会,参与校内校外的各种活动竞赛,他咬着牙,把所有的伤痛一点点地掰开,用时间把它们碾压成泥,无非就是在为自己的将来铺路。
他想用一个“前程似锦”以告慰父亲的在天之灵,以宽慰母亲这么多年的隐忍与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