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笙刚从里面出来时,站在那扇大门外。
日光照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睛,可他还是抬起头,尽可能地睁开眼睛,看着被厚重的云层掩盖起来的天光,耳中传来稀薄却自由自在的人声。
袁笙明白,过去的不知痛,以为不痛,是因为还没尝过最痛,等到什么时候尝过一回,就能明白所有的痛都痛得实实在在,并不以你的意志为转移。
而所谓的最痛,便是失去真正的自由。
不是将心关闭起来主动断绝与外界的联系,而是你想要找人说话,你渴望见一见谁,可再也不能由你自己决定了。
过去的袁笙为了一个遥不可及的人,终于变成了包括自由在内什么都没了的人。
五年多不见天光的日子,把这个道理言传身教给了袁笙,他以为这个教训足够深刻,足以支撑他后半生平和安稳的生活,可当他一大早打开家门,门外那抹固执的身影却给了他当头一棒。
原来再浅显的道理,还是会有人不懂,不仅不懂,更是固执地想要推翻。
袁笙站在门口,深深地吸了口气。
袁笙的脚踝虽然在昨天晚上的简单护理后已经消肿,正常走路已无大碍,但晨跑这样的剧烈运动必须取消,于是他穿着厚重的衣服,戴好围巾,慢悠悠地走去菜市场买菜。
路过小区门口的门卫室,看到小张师傅一大早已经到岗,远远地冲他点了个头,小张师傅下意识想回个笑脸,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笑意急刹车,不尴不尬地看着袁笙。
袁笙并不十分在意,不紧不慢地出了小区。
小张师傅的心里刚浮上点不自在,却发现跟踪袁笙的那个男人竟然又出现了!
他暗暗惊讶,昨晚上都进派出所了,他怎么还来?而且,现在完全变成了明目张胆地跟着人家了!
沈珏就这么明目张胆地跟在了袁笙身后。
不远不近的距离,要非小张师傅那样知道前因后果,怕是看不出他的跟踪行为。
就是觉得他这么个气质出挑的人,怎么一大清早地就来逛菜市场,还只逛不买,这里看看那里瞅瞅,走走停停,看着倒像是在遛弯散步。
沈珏的手机早就没电,没电就没电了吧,省得董家盛那家伙催命似地打过来。
自从昨晚上让他给自己送证件过来,他就已经知道了袁笙提前出狱的事,知道他的老友终于变成了个过去他最为厌恶的变态跟踪狂。
不仅跟了人家几天几夜,还跟进了派出所让他大半夜从S市赶过来捞人……
沈珏大概能想象得出董家盛那家伙在知道这件事后,一面强撑着绅士风度说着要给自己足够时间好好处理的态度,一面心里早就把个C打头的动词骂了个遍。
他知道董家盛不理解,就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现在的所作所为,他无法向任何人解释,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因为他发现无论自己说什么都是错的。
袁笙之于自己的意义,他心里对这个人所有的微妙感情,说来无益,不足为道。
相较于沈珏的闲适,袁笙逛菜市场的兴致明显不高,草草买了点东西后就直奔回家,连家对面那只嗷嗷待哺着他的小猫儿都抛诸脑后。
一回到家,紧闭上门,然后就一整天再也没出过门。
没出门,甚至连门都没打开看过一眼,可他知道,门外那人没离开,因为他断断续续地能闻到从过道里飘进家里的一股子烟草味。
袁笙打发自己吃了点填肚子的东西,没吃多少,胃竟然开始难受,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了很久却一点睡意也没。
床头柜上的白色药瓶子拿在手里颠来倒去,最后还是塞了回去。
他知道,就算吃了药今天也注定睡不着。
门外的人,再一次点上了烟,火光在漆黑一片的楼道里明明灭灭。
老公寓黄昏时的家长里短已经渐渐消散,而夜深之后的彻骨凉意一点点从楼板里冒了出来。
戒烟多年的人,其实并不喜欢烟草呛人的味道,可是唯有这么点热量才能给他点希望,稳住点情绪。
他跟了袁笙一天,大半夜的站在这里,而且还是连着两天,像个傻子似地守在这扇门的门口,好像整个心里就只剩下了这么一件事,只剩下……门里的那个人。
虽然是他自己找虐,他愿意受着袁笙的眼不见为净,可不代表他心里舒服。
他的那句“我不认识他”,他转身背对自己时那个冷漠的背影……只要一想到这些,他心里就疼得慌,然而又觉得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他坚守在这里,一直等下去,那个人就还会从那个地方走出来。
他总会放下所有虚伪向自己坦诚,告诉自己他之前说的所有话,所有行为都是因为生他的气,他只是气不过,和他耍耍小脾气,他怎么可能怎么会真的不在乎了呢?
那句话是他亲口和自己说的。
他说:失去了你,我要怎么度过我的后半生呢?
从十六岁开始,他一直守候在自己身边,不管自己怎么骗他伤他,他都死不回头,甚至为了自己连命都可以不要!
过去他总以为,袁笙影响了自己的人生,现在他才明白,原来他是自己人生中不可或缺、重中之重的一部分!
那些沈珏以为早已淡忘了的东西,却在这样一个黑漆漆的老旧走道里,在冻得死人的冬夜,呼啦啦地从过去全都涌了过来,一遍又一遍地在他眼前回放……
而“躲”在门里的袁笙猛地拉上被子蒙住脑袋,以此坚固自己内心的桎梏,因为他惊恐地发现,有那么一瞬间,他差点就要冲出去将门外那个男人拉进来!
他差一点就要缴械投降!
他承认自己是个胆小鬼,没错,他害怕了,他在他面前信誓旦旦地说要和过去决裂,可终究不过是占了口头上的便宜,漂亮话谁都会说,真正到了付诸行动的时候,哪里有刀枪不入的身心呢?
可是,他毕竟是个凡胎肉体,哪怕过去受的伤害再多,也不会因此就不会再痛,所以,他不会再轻易做出任何决定,让自己有机会被那个人再一次狠狠伤上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