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笙在心里默默地数着,一二三……十,不知不觉快要十五年了吧。
他从一打头的年纪一晃混到了现在三字打头,而她,也快要六十了吧,竟然……竟然变了这么多。
变得他快要不认识了。
一直以来,没人告诉过袁笙,这个在他十六岁时,给他带来过犹如母亲一般柔情的女人,经历过怎样一场生命中的轻重缓急。
也许就差那么一点,他就再没机会和她能有今日的重逢时刻。
袁笙眼前的王芸,眼角处的细纹有些深刻,浮肿的下眼睑,瘦削的下巴让她迅速地老去。
还有,瘦到袁笙几乎不敢认的身体。
他回忆了很久,也无法将眼前这个人和那个一脸笑颜叫着“小袁”,喜欢摆弄花草的可爱女人联系在一起。
哪怕是当初冷脸求着自己离开时……
记忆中的王芸和现在坐在轮椅里的,就像是完完全全不同的两个人,不仅是长相,就连身上散发出的气质,也截然不同。
他无法形容这种感觉,一个阔别十多年的人,以一种你完全想象不到的模样出现在你面前,你明明知道是她,可你就是没办法从这个人身上找出任何一点你以为的熟悉感。
还有,她对你的态度,也让你觉得陌生到难以接受。
“他终于肯带你来见我了?”王芸因为瘦了很多,瘦到眼角下垂,变成了一双凌厉刻薄的三角眼,视线从袁笙身上扫过时,不轻不重,不带温度。
袁笙迅速垂下视线,他不敢直视她看向自己的目光。
他害怕王芸的注视,他有一种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做贼心虚的感觉,像是他偷了对方最贵重的某样东西,小心翼翼揣在怀里,在他潜逃在外多年后人家终于找上了门,人家都没开口问你讨还,你自己先漏了怯,泄露了内心里所有的不安和惶恐。
还有,对于这个人,你有挥之不去的深深愧疚感。
福利院的环境很好,在H市县郊小镇,地皮不贵,到处都可以随心所欲地种植上漂亮的花草,人工湖边上一条塑胶跑道,延伸百米,福利院里的老人没事就喜欢来这人散散步,晒晒太阳。
傍晚冬天日落得早,再美的景致也抵不过来自四面八方的寒意。
袁笙搭在轮椅上的手已经冻僵,可脚步依然沉稳,王芸并没感受到什么颠簸,竟然比那个常年照顾自己的护工还要稳妥。
这真的是个挺难得的孩子,没有绝大多数男孩子的浮躁和眼高手低,从小时候看到他的第一眼起,他就是个让人心疼的孩子。
一眨眼的功夫,他和小珏两个人都长得那么高大,那么出色,如果这两个人都是自己儿子,她就算是天生残疾也心有慰藉。
可偏偏……一个男的爱上另一个男的,这又如何让一个当母亲的能心安理得地接受呢!
“当年我找你,说服你离开他,我以为我这么做对你们两个都好,我一直安慰自己,我没有做错,错的是你和你父亲,我和小珏命苦,这辈子逃不开你们父子的伤害,可我怎么样都咽不下这口气,所以我不甘心!如果非得要受这份命里注定的折磨,那就让我一个人承受吧,我不要我儿子被你缠死!”
沈珏一直是个很孝顺的孩子,再忙也会抽空回家看看自己,可那年的暑假,他没回来,他说功课忙,兼职忙。
她不信,更怕他在离自己百里之外的陌生地方,和不好的人不好的事牵扯在一块儿,她只有这么个儿子,她这辈子就剩下他一个希望,她不允许任何人毁了他!
当年王芸找到袁笙,求他离开自己儿子,她除了提醒袁笙他是个精神不正常的人,根本不适合和正常人在一起之外,她还用,自己的性命威胁他。
她说“你离开他,是为了他好,也是为了你好”。
袁笙没办法,他只能离开。
在离开了沈珏之后,他选择去搏地下诊所,希望自己能改造成可以和所爱之人并肩而立的普通人。
他差点就死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地方,而就在这段时间里,用自己性命逼着袁笙离开的王芸发生了车祸,差一点就死在了手术台上,就算后来侥幸捡回来一条命,可因为后续手术的延迟,导致腿部功能半丧失,她的下半生,几乎都要在轮椅中度过。
王芸也曾后悔,要是当初没逼他走,在自己出事后,他一定愿意帮,如果手术及时,也许自己的腿就不会毁。
可她又想,他为什么偏偏要缠着自己的儿子,逼着自己赶他走呢?
他为什么要缠,自己儿子为什么要避他如蛇蝎?最后王芸才想明白,归根结底,是她一手炮制出来的结果。
当年是自己鬼迷心窍地将丈夫去世的真相摊开在那两个孩子面前,如果没有那天发生的事,也许这两个孩子直到现在都是推心置腹的朋友,小珏现在,怕是都快生二胎了吧,而袁笙,以他的性格恐怕这辈子做个朋友也到头了,她相信他不会逾距。
一步行错,步步踏错,从头至尾,都是她自己种的恶因,结的恶果。
“你的腿……还能恢复吗?”袁笙没有接口王芸的话题,他把她推到一棵银杏下避风,蹲在她脚边,替她拉上点膝盖上的毛毯。
对错是非,恩怨情仇,对于如今的袁笙来说,早已经是久远如尘埃的过去,他不会也没有必要被这些过去纠缠,最黑暗痛苦的绝境已经过去。
王芸轻轻摇头,浑浊的视线落在袁笙手腕的伤疤上。
她身体前倾,将袁笙双手握在自己手心,
枯瘦干瘪的手指拂过细细的纹路。
“疼吗?”
袁笙摇头。
“就没见过你这么傻的孩子。”她叹了口气,重新靠回椅背,任由袁笙的手捏着自己早已变形成竹竿子的废腿。
干涩的声音从斜上方传来,“你替他坐了五年牢,还是放不下吗?是他主动来找的你?你怎么就那么死心眼,这辈子吊死在他身上了呢?”
“不好吗?”他笑得纯净,像个孩子,只是在和大人争讨该不该参加学校里那场毫无胜算的比赛,他说赢了最好,输了……就认栽,他不后悔。
王芸扭过头,开口时竟然有些难以发声,她抽了抽嘴角,垂下视线,“你知道,他的手……有病吗?”
袁笙看向王芸。
“五年多了,看了无数医生,请了顶尖专家会诊,治不好,说是心理疾病,心里的结打不开,就永远好不了。”她转回头,紧紧盯着袁笙的眼睛,“心结,你说,他能有什么心结?”
冷笑清晰地爬上王芸的嘴角,“以他现在的成就,早就可以告慰他爸爸在天之灵,而他也实在没什么对不起我的地方。袁笙你告诉我,他还能有什么心结,他对谁,有亏欠?”
王芸的言外之意,是在提醒袁笙,他为了治好自己的病,可以做到什么地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