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个年平均气温在二十多度以上,没有严寒、冰雪和冬天,四季温暖如春的南方城市。
所谓的二流三本院校,是一所艺术类专科学校。
没名没气,高考填报志愿时,名字淹没在一大堆花里胡哨天花乱坠的校名中,能被人看到恐怕也是不容易。
可就是这样一所学校,每年也能堪堪完成招生人数,在某些人眼里,也算是为收留分数不够特招来凑,无处愿意收容的孩子们做着贡献。
当然,学费是一点算不得“贡献”,来读的,都是些只为混文凭的有钱子弟。
M国那边当初知道袁笙考上了这所学校后,什么话也没说,当天就给他卡上打满了三年的学费和生活费。
袁笙收到入账短信时的那一刻就明白了,从今往后,他和M国那边的人就再无瓜葛。
已经满十八岁,又考上了大学,再等到大学毕业,他就是个大人了。
大到已经可以独立的人,就必须独当一面,不能再依靠家里。
袁笙明白,即使不是他这样的家庭,普通人家的孩子也都是在大学毕业后逐渐脱离父母和家庭,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出去闯荡。
M国那边的做法,没什么值得他失望和感伤的,这是件早就预料到的事。
那边说不定一直在等他高考结束考上大学的这一时刻,因为他们终于可以真正地摆脱自己,甩了自己这个包袱。
而对于袁笙来说,上一次在M国机场准备回国时,父亲对自己想要来M国的拒绝态度,已经让他对于这个家不抱任何希望和留恋,他的心,早已经冷透了。
袁笙即将开始大学生涯的这所学校,坐落在市中心的老校区。
虽然比不上S市高速发展的经济和H市秀丽的山城湖景,G市好歹也是座沿海经济重大型城市,市中心寸土寸金。
学校用一圈斑驳的老围墙,在居民区密集的地方围起了四五幢教学楼,一块不齐整的操场,两排紧凑低矮的学生宿舍楼。
来这所学校念书,都是为了混个专科文凭,没人真心想学,于是也没人真心愿教。
一来一往,就都过成了浑浑噩噩的日子。
这里的人把一年四季都过成了夏天,面对从过了年就开始不断攀升的气温,心里的火气也开始逐日攀顶。
醉酒生事,课堂上和老师干架,迟到旷课同居出事……学生闹,老师闹,家长闹,好像每一天都不带消停地在眼门前热闹着。
袁笙就是在这样一种环境中耗光了一天又一天的辰光。
但他最后没能撑到大二,就被学校善意地“提醒”了休学。
这其实不能怪学校不给学生接受教育的平等机会,而是他们认为,赚再多的钱也没法眼看着像袁笙这样的学生死在自己学校里,他们承担不了后果。
而袁笙也在接受了心里医生的建议后,接受了学校对于让自己暂时休学的提议。
因为他发现自从上了大学后,自己犯病的次数越来越频繁。
以往只是在情绪波动大时会发病,现在已经发展到了在嘈杂的环境中,脑袋放空什么情绪都没有的情况下突然失去意识。
有时候清醒过来,发现自己竟然站在教学楼的顶楼,被人当做要跳楼。
上绘画练习课时拿削铅笔的小刀划过手腕,“血溅当场”,吓得没人再敢跟他一起上课。
再加上无数次的晕倒,莫名其妙地呕吐,不仅是学校,连袁笙自己都快要承受不住。
最后他又提着行李,回了一千五百公里之外。
袁笙下定决心回去,是因为医生反复和他强调的一句话——
压力和反弹成正比,你对自己越高强度的施压,你的身体和精神便会出现更严重的抵触行为。如果压力已经达到了一定的阈值,硬扛着的结果只能是在最终冲破阀门之后,被倾泻而出的压力逼死。这是心理疾病,药石罔顾的情况下,也许可以尝试着释放一点内心的压力,不要总是想着克制,有时候顺着自己内心的想法去做,也许就不会这么痛苦了。
袁笙不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压力,他从小到大的压力都来自于其他人。
是他们厌恶他,害怕他,逃离他,丢弃他。
这些压力本身来源于外在,而现在的袁笙早已没了需要承受上述种种外在压力的机会。
他究竟还能有什么压力呢?
而又是什么样的压力竟然让他的身体产生了如此大的反应?
医生无从得知,袁笙自己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可当他选择回去,回到了S市,当他再一次见到了某个人之后,他才终于明白所谓已经达到了临界点的巨大压力是什么。
靠海的城市,湿度高,长年累月下,人和东西都容易发霉,意志不坚定的人心也免不了会散发腐烂的臭气。
可即使感觉自己整个人都发了霉,可再蹉跎,再虚度,再混吃等死,也总有时候想把内心的东西拿出来晒晒,见见日光的时候。
他怕自己要是停止了思念,就真的和被冲到岸边的死鱼死虾一样,发了霉发了臭,烂在沙土里风化成了一堆毫无意义的有机物。
于是他时常会想一想某个人,想一想和他在一起的那些过往。
在抬头遥望东北方时,时常会思念翻涌,泪水涟涟。
思念是流淌在血液中的红细胞,每一天都在经历着死亡和新生,循环往复,奔流不息,等到什么时候身体真正死亡,它才会随之湮灭。
对一个人的刻骨思念,更是深埋骨髓中的病,即使是在温暖如阳的南方,也会时不时地化作寒气,从身体各处的犄角旮旯里冒出头,把身上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头都冻得酸疼不已。
眼前的高楼,身边听得人头疼的白话,身后潮水的起落,都能成为勾起某段记忆的闸门,而一旦想起了那个人,心里就空空落落地。
那些从四面八方,三百六十度发出的念想,最后都殊途同归到了同一个人的身上。
袁笙孤孤单单了十多年,而后因为遇见一个少年,从孤单变成了思念。
因为孤单所以思念,却又因为思念让人愈加孤单。
袁笙远在沈珏的千里之外,思念成灾,心神俱疲。
原本为了强制自己斩断所有的依恋和思念,才强迫自己逃离去一个离他足够遥远的地方。
可却没料到,在他刻意将两人的距离从近拉远之后,他对那人的感情却像失去了禁制一样,在他预料不到之下疯狂地生长壮大!
是压力,也是思念。
更是扎在他心底,即使痛彻心扉也要拼命爱着的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