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很柔软,落在床前,微微泛着金色的光芒。
年轻的佣人走进来,对坐在床边正在翻看剧本的老人说:“罗先生来看您了,还是照旧打发他回去么?”
老人把剧本合上,“让他等等。”
佣人把老人推到了花厅,罗科已经在那儿等着了。罗科一听到动静就赶紧起身,毕恭毕敬地候着。
老人的目光落在罗科身上,嘴角带着笑意。
“差一点啊。”
老人感叹。
罗科不明白老人为什么突然这么感叹,走上前,从佣人的手里接过柔软的小毯子,仔细地盖在老人的腿上。
“骆老师精神看上去很不错。”罗科抬眼凝望着老人,非常诚恳,又看向旁边的佣人,“你照顾得很好,谢谢。”
年轻的佣人微微颔首,“这些都是我应该做的。”
罗科要为骆微倒茶,他会一手工夫茶,还特意为了骆微学了她喜欢的花茶,甚至还专门在大阳台上腾出一片地方种花,新鲜刚开的花,总是被他迫不及待地送来,泡成花茶。
老人抬手挡住了罗科的手臂,阻止了他,“不用了。”
罗科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是我手艺不好,让骆老师为难了。”
骆微看了一眼客厅里的钢琴,“你钢琴貌似弹得不错。”
听她这么一说,罗科马上就坐到了钢琴前。
钢琴被收拾得很干净,一看就经常弹。
“给骆老师献丑了,您想听什么?”
“巴赫的。”骆微似乎早有想法。
罗科突然愣了下,喃语似的:“《歌德堡变奏曲》。”
“对,是它。”骆微微微动了动嘴,抬手示意身旁的佣人给她倒茶。
罗科的手指落在钢琴键上,第一个音就过于重了,骆微的眉头微微一动,眼中有一丝不耐烦。
罗科的余光看见,佣人给骆微泡的正是花茶。动作娴熟,一气呵成,女人的素手从杯口绕过,柔美得像一场艺术。
一曲结束,罗科长长地吸了口气,走到骆微身边,试图从佣人手里接过泡茶的活儿。
骆微抬手阻止了罗科,“就让她来吧。”
说完,骆微突然笑了,“你的手艺不忍细看,残忍。”
骆微很少说这种刺人的话,就算是这种带着一半玩笑意味的话也少之又少,她好像跟这个世界有着一段旁人无法越过的距离。
“让骆老师见笑了。”罗科小心翼翼地说。
骆微道:“你要是肯用心,倒也不会像现在这般一事无成。”
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骆微会说罗科一事无成了吧?在外人眼里,罗科是成功的名编剧,到哪儿都有人簇拥。就算是商务谈判的桌上,他的资历一摆出来,强硬的资方也会给几分薄面。
“让骆老师失望了。”罗科恭顺,一如平常。
骆微盯着罗科,看得他浑身不自在。
许久,她说:“这回,又是差一点。”
“差一点什么?”罗科早就想问了。
骆微苦涩一笑,“差一点就看不懂这个剧本了。”
罗科这时才注意到旁边的桌上有厚厚一沓剧本,正是他前几天递给骆微的《死神的枪手》。
“对不起,这次我没写好,再给学生一点时间,学生一定会写出让罗老师满意的剧本。”罗科说。
骆微把剧本放到罗科的手里,“剧本里也提到过巴赫的《歌德堡变奏曲》,主角无相在杀人之前都会放这首曲子,为的是让自己冷静下来,认真思考杀局的完整性。”
罗科不知道怎么回答,只是微微低头,恭顺又听话。
“对了,你最喜欢里面哪个片段?”骆微问。
罗科懵了,他没想到骆微会突然这么问,词小画把剧本交给他,他让工作室的人把剧本从头到尾检查一遍,确认是成熟可用的剧本后就交给了骆微,根本没细看。
没有看,也依然能回答,他说:“作品就像笔者的孩子,很难挑出最喜欢哪里。”
骆微笑了,“是啊,很多人都会把作品比作创作者的孩子,但这种比喻我并不是特别认同,作品就是作品,它有优劣高低之分,孩子不一样,孩子它……独一无二,不可用世俗标准评判,不可让他受世俗干扰。”
罗科:“老师说得对。”
骆微道:“《死神的枪手》讲的是一个天才少年在逼不得已的贫困日子里给死神做枪手的故事,设定有趣,细节好玩儿,应该会很受观众喜欢。”
“谁是少年,谁是死神?”
她喃喃自语。
罗科眉心一动,“罗老师,剧本只是剧本。”
骆微淡淡一笑。
有佣人从门外进来,走到骆微身边,轻声说:“骆老师,张先生送手续来了。”
罗科马上起身,代替骆微去拿手续。
在看到手续的那一刻,罗科脸色惨白,“捐赠?”
骆微没有回头,抿了一口花茶,细腻清香。
“有些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把它捐给更需要的人,不是很合适吗?”骆微说。
罗科的手微微发颤,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白。
许久,他的目光落在剧本《死神的枪手》上,想起骆微老师刚才说的那句“差一点”,想起词小画一开始坚决不愿意给他做枪,到后面改变主意。
突然,他又想起何路明给他打过电话,要他把词小画带到家里,布置手术台,在她心脏种植星星的事。
他已经想不起来带词小画回家后究竟发生了什么,只记得那首巴赫的曲子……
曲子又响了起来,是他的手机铃声,他颤抖着手把声音掐断。
他红了眼,看向骆微:“28个亿,就这么捐了?”
骆微示意罗科过来喝茶,罗科强行压下种种复杂的情绪,喝了一口。
“尝出区别了吗?”骆微问。
罗科脸色黑着,没有回答。
骆微说:“做任何事都要用心,用心的意思是真诚。小非在泡茶的时候,她的内心是平静的,学茶的功夫是真的,照顾我的心是真诚的,不像你,泡茶的时候想的是巴赫,剧本,稿费,外面灯红酒绿的世界,还有阿谀奉承的狐朋狗友。”
罗科听懂了骆微究竟在说什么,他放下茶杯,“每个人都在按照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我并不觉得灯红酒绿、及时行乐是错误的。骆老师,并不是只有你认同的生活方式,才是唯一的正确。那样,太傲慢了。”
骆微认同道:“你说的对,不过,要做我的孩子,就得让我感受到真诚,让我看到你的心。”
“28亿,差一点就是你的了。”
骆微把剧本《死神的枪手》扔到罗科的身上,“回去好好看看吧,别再丢人现眼了。”
“骆老师……”罗科试图挽回些什么。
“滚!”骆微眼眶一红。
一众佣人把罗科撵了出去。
罗科一走,骆微平复好心情,抿了口茶,“花开得那么美好,不该辜负它,茶泡得刚刚好,也不能辜负。小画,你也来喝一杯。”
词小画从玄关后走了出来,坐到骆微的对面,她说:“我不会品茶,怕自己辜负了它,还是留给懂的人吧。”
骆微笑了,“赤诚之心就是人间最美好的存在,不用品,你见它是什么就当它是什么,它会欢喜的。”
词小画喝了一杯,“挺解渴的。”
这是她唯一的感受。
骆微笑了,“那它就值得了。”
词小画道:“该说的话,我已经在剧本《死神的枪手》里都说了,至于别的,我也管不了那么多,我得回学校上课了。”
“翘课。”骆微从佣人手里接过已经拨通的电话。
“喂,小画的班主任吗?小画请个假。”
“她感冒了,嗯,挺严重的,高烧39°。”
挂完电话,骆微笑了,“有孩子的感觉真挺不错。”
那天,骆微坐在柔软的阳光下,跟词小画讲起她的“差一点”。
差一点,她就嫁给喜欢的人了,差一点她就有自己的孩子了,差一点她就变成这世上幸福的人中的一个了……
那个遥远又陈旧的年代,人如浮萍,感情如草芥,她终究错过了青梅竹马的唐先生。乱世人贱,家人为了抵债,把她嫁给了做生意的宫先生,从此她冠上夫姓,成了宫骆微。结婚的时候,骆微跟宫先生坦白,给她家人100个银元,从此她与过往再无关联,往后余生,慢慢还这一百个银元。宫先生娶妻十余人,却无子嗣,有时候他也会收起生意人的生冷硬朗,跟骆微说:“要是有个孩子就好了,你一定会是个好妈妈。”
后来新中国成立,妾房姨娘都被遣散,只留下骆微一人。
在宫先生做选择那天,骆微说:“你大可以选个喜欢的,何苦非得留我。”
他说:“我只爱你,当然只留你。”
骆微有个孩子,跟唐先生的。不过,骆微自嫁人后就一直没见过。
宫先生因病去世,悼念会的那天,骆微见到了一个人——和她的唐先生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此人正是骆微的孩子——罗思微。
他改姓罗是因为生父养不活他,把他送给了临镇的屠户当继子。
罗思微只看了骆微一眼就走了,后来,骆微费尽千辛万苦总算找到了他。他躺在病床上,面容枯槁。
延髓起病型运动神经元病,即便是知识点丰富的作家、编剧,骆微也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词。
骆微试图用钱给罗思微续命,可惜,最终他还是走了。临走前,他都没有叫她一声妈妈。
也是在罗思微的葬礼上,骆微得知了在外留学的罗科。
罗科不知道骆微的身份,只当她是有钱又闲得慌所以到处大发慈悲的富豪,对她殷勤,但也拿她当傻子宰。他做了严谨详细的攻略,好从骆微那儿得到更多的金钱。后来才发现骆微没那么简单,他的攻略根本不起作用,无奈之下,他只好丢掉套路,改用“真心”。
后来,罗科也被检查出患有运动神经元病,算是遗传。这回,骆微生生用钱为他开辟出一条生路。
罗科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并未感激骆微的恩情,而是魔怔地爱财如命。
“差一点,就能有亲人陪伴余生了。”骆微遗憾地感叹。
词小画听得心情沉重,却也无能为力,只能告别。
她确实没有想到,景仰的骆微老师,会有如此沉重又遗憾的一生。
宽大的中国风大院,小桥流水,大气典雅,骆微被佣人推到草坪上。阳光穿过茂盛的树叶落在她的身上,一切都那么安静。
骆微的手机铃声响了,是罗科打来的。
“骆老师,对不起,我想再来看看您,有些话我想我还是当面跟您说清楚比较好,我错了。”
他慌慌张张地道歉,仍旧试图挽回些什么。
骆微淡然从容地说出了这辈子最让她感到沉重的话:“我们的祖孙情分,到此为止。”
到头来,我还是遗憾地没有教给你真诚和善良。
挂了电话,骆微把手机给了佣人。
阳光很好,却没有温度。
骆微伸出手掌迎接阳光,阳光落在掌心。
时间好像回到了1946年,她和唐先生坐在树下,阳光就那么柔情蜜意地落在他们的掌心。
一转眼,已是隔世。
原来,错过,即是一生,一丝弥补的机会也不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