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日炎炎,我跪在滚烫的石砖上,冷汗涔涔而下,脊背稍弯一些,举着伞的监刑女官便一鞭抽来,打得我皮开肉绽。
大妃兰珠懒洋洋地倚在贵妃榻上,玉手托着琉璃盏,周围女婢隔着冰盆扇风,丝丝凉气盈满兰香殿。
殿外的我鬓发散乱,毫无东朝公主的体面。
我已经跪了整整四个时辰,滴水未进,铁打的身子骨也熬不住,更何况我是娇养长大的金枝玉叶。
大妃嗤笑一声,琉璃盏闲闲一掷,在我腿边炸开,碎盏擦过我的肌肤,滑出丝丝血痕。
「你们东朝女子个个手脚不干净,本宫的东西可好拿么?」
一口郁气堵在胸口,怒火熊熊燃烧,蔓延至四肢百骸。
我是东朝嫡公主,受万民供养,什么奇珍异宝没见过,会看得上她的东西?
我尚在闺中时,吃穿住行无一不精,品茶饮酒所用皆是珍宝。
她手中的琉璃盏,东朝天子只会赏给低位妃嫔,殿中摆设不及我闺房万分之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但我只能咬着牙咽下委屈,东朝式微,大妃兰珠出身蒙古,陪嫁是三支铁骑。为护东朝平安,我不能和她起冲突。
可我又如何能凭她污蔑,在我身上安偷盗的恶名?
我伏在地上实磕了三个响头,额头顿时鲜红一片,脑袋也嗡嗡响个不停。
「大妃明鉴,东朝乃礼仪之邦,妾不曾偷拿大妃财物。」
她却笑了起来,玉足踩着殿中软缎一步步上前,脚尖点上了我的下巴。
「公主啊,你是还没认清自己的身份,再尊贵的东朝女人来了漠北,也比最低贱的奴才还要下贱。」
玉足一蹬,正中我心口,我眼前一黑,直直呕出一口血来,染红了大妃裙摆。
她嫌恶地甩了甩裙摆,仍是玉面娇容,口中的话却十足阴森,宛如鬼魅。
「本宫说你偷了便是偷了!本宫要治你的罪,你猜大王拦是不拦?」
我的心一瞬间沉到谷底。
漠北王拓跋御,少年时在东朝为质,卧薪尝胆数十载,回国继承王位后对东朝开战,一日之内连下三城,凶名赫赫,能止夜啼。
东朝求和,割地赔款,再送数十贵女入漠北和亲,皆被拓跋御凌虐而死。
我的好皇兄敢怒不敢言,又送上黄金万两,良驹千匹,充在我嫁妆里,随我一起入漠北和亲。
新婚当夜,拓跋御当着东朝使臣的面,撕碎我的衣衫,强要了我身子。
事后将我扔在地上,请漠北诸将同乐。
我拼死反抗,几次咬舌,都被漠北人钳着下巴制住。
东朝使臣抖如筛糠,却谁也不敢出言维护东朝的尊严,维护我的尊严。
拓跋御长笑一声,眼底满是轻蔑。
「天朝上国,不过如此!儿郎尽是些软蛋,还没一个深宫娇娥有血性。」
那晚之后,我入了拓跋御的后宫,昔日东朝的嫡公主,如今成了最低等的姬妾。
皇兄怕我寻死,托使臣送来书信,嘱我担东朝公主之责,尽心服侍拓跋御,护东朝百姓安危。
拓跋御一月仅有三五日来我房中,每行房事必将我折磨得形容憔悴才罢休。
他恨毒了东朝,也恨毒了我。又如何会替我撑腰?只会拍手称快。
我伏在地上,气息奄奄,神思恍惚。
一盆凉水兜头浇在我身上,全身伤处火辣辣地疼,深入骨髓。
两行清泪从眼眶滑落,意识如同一盏残烛,忽明忽灭。
我眼中突然闪过一袭玄色衣衫,勾勒出一个少年的身影。
我朝那个身影伸出了手,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阿穆……」
我在梦中低语呢喃,我的“阿穆”却收紧了手臂,锢得我喘不过气来。
在异国他乡我头回做了次好梦,偏偏还能梦见拓跋御那个瘟神的声音。
「爱妃说得对,东朝女子性情卑劣,水性杨花,是该好好管教。」
再次醒来,是在我的宫殿里。
贴身侍女红桃眼眶通红,一遍又一遍地拧着帕子敷在我额上。
我张了张口,声音嘶哑,嗓子疼得厉害。
红桃扑到我榻上,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
「公主!大妃她欺人太甚!叫人将殿里围得水泄不通,要查她丢的东西,公主昏迷三日了,吃食汤药一律不准送进来,还是柳绿仗着学过功夫,从墙边翻了出去,才请来太医!」
我的心脏仿佛被一双大手紧紧扼住,心神不安,难以呼吸。
「柳绿呢?」
红桃张了张口,什么话也没说出来,门口浩浩荡荡跪了一片人,大妃兰珠在侍女的搀扶下袅袅婷婷走来。
「还有心思关心别人?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她扬了扬下巴,身后侍从甩出一个血肉模糊的人头摔在地上。
熟悉的发饰,满头青丝,不是从小服侍我的柳绿又是谁?
红桃活泼,柳绿沉稳,七岁入宫陪在我身边已有十载,一向忠心耿耿,与我情同姐妹。
如今却因为我势弱好欺,为了替我搏一线生机,在异国深宫香消玉损。
我瞳孔一缩,惊怒交加,一口闷息在胸中横冲直撞,呕出一口血来。
红桃也气红了眼,狠狠瞪着兰珠,恨不得生啖其肉。
大妃却依旧笑着,语气森寒。
「你这侍女太不识趣,大王亲口下令秋水殿不得进出,藐视大王法令,斩首还是轻的,至于你嘛……」
大妃话音一转,眼底幸灾乐祸之意甚浓。
「我已将偷盗之事上报太后,太后亲下懿旨,押你入慎刑司严查!」
红桃气得浑身颤抖,挡在我身前。
「我们娘子是东朝公主,也是漠……大王亲封的美人!如何能入那种腌臜地方!就不怕破坏两国邦交吗?」
大妃闻言嗤笑。
「东朝公主又如何,来了漠北也不过是大王最低贱的姬妾,本宫再问一次,偷盗之事,你认是不认?」
「不认!我不曾做过!便是挨了慎刑司十八道酷刑,我们东朝也屑去偷!」
我目光坚毅,死死盯着大妃。
若我只是一个普通姬妾,便也伏小做低捏着鼻子认了。
可我是东朝公主,认下偷盗罪名,东朝子民都会因我蒙羞!
大妃眸中闪过一丝压抑,伸手一招,几个女官便上前钳住我双臂,一路拖行出了秋水殿。
红桃被几个侍从按倒,撕心裂肺喊着公主,却始终不得近我的身。
慎刑司里终日昏暗,大妃观刑,这些奴才有意讨好,什么阴毒手段都使尽了。
一番折腾下来,我淋过辣椒水,滚过钉木床,夹过夹棍,浑身遍体鳞伤,却始终没有松口。
漠北王拓跋御也来观刑,我远远看他眉头皱得死紧,像夹了苍蝇,想来是厌极了我。
大妃娇笑着环上他的手臂。
「鲤美人好硬的骨头,慎刑司已用了刑,她还不肯认错呢。」
拓跋御表情有几分扭曲,阴沉得吓人,语气却莫名软了下来。
「毕竟是金枝玉叶,苦头也吃够多了,你丢的东西,孤千倍百倍的赔你,让她同你认个错,此事翻篇可好?」
大妃娇笑,又转脸看我。
「看在大王的面子上,妹妹偷便偷了,本宫不追究了,妹妹便认下罪责,同本宫认个错吧。」
我双目猩红,看着她这副样子直犯恶心。
「妾不曾做过,不认!」
大妃脸色剧变,有几分气急败坏。
「大王,鲤美人实在嚣张,妾恳请大王施以重刑,好好磨磨她的性子!」
拓跋御直直望向我,眼里翻滚着我看不懂的情绪。
神思恍惚间,我忆起少年时在太学听夫子说,漠北人最擅熬鹰驯马,再烈性的动物,到了他们手里都会变成温顺的小绵羊。
而我东朝擅长教化,故而百姓和乐,国泰民安。
我的青梅竹马沈穆,也同我说起过这位漠北质子,马术课上挑最烈性的马驹。
先用铁鞭抽它,如不驯服,再用铁椎击它的头,再不驯服,就用匕首割断它的喉咙!
光是听着,就唬得我面色煞白,直道漠北人心狠手辣,却没想到有朝一日会陷入这个虎狼窝里来。
当时沈穆见我神色不好慌了神,淘了好些宫外的新奇玩意儿哄我,说只要他在,会继承祖宗遗志,护东朝平安,也护我平安。
如若不是出了那档事,我本不必远嫁,该欢欢喜喜地下降沈府,招他做我驸马。
瞧见我失神,拓跋御面色狠厉,眼底满是征服欲。
「就听爱妃的。」
大妃笑着,亲自取了刀,递给行刑女官。
「那便剜瞳吧,妹妹这双秋水剪瞳,养得这般灵气,哪里舍得丢了去,只要在她眼眶比划比划,吓唬吓唬,她就会认罪了。」
我心里一颤,额头布满了细细密密的汗珠,牙齿也哆哆嗦嗦,眼泪顺着脸庞滑落。
我如今不过十七,正是好年岁,捱了一番酷刑好不容易忍下没松口,这凶神恶煞的漠北人就要剜我的瞳,我怎能不恨,怎能不怕?
可我是东朝的公主啊,受万民供养,如今东朝落难,我在漠北再让人污了名声,我朝百姓又该如何?
我死死咬着牙,服软的话在心里头转了一圈又一圈,终究没吐出一个字。
锋利的刀刃滑过我眼眶,血流了满脸,迷了眼睛,恍若血泪。
「妹妹,你……」
「我没做过就是没做过!便是剜瞳,我也不认!」
此话一出,行刑女官的手又稳又狠,狠狠刺进我眼眶,剧烈地疼痛随血腥味蔓延,绞得我终于忍不住大叫出声。
眼前场景开始扭曲,似是从冰面中心炸裂,黑暗吞噬一切,迅速向周边蔓延。
失去意识的前一秒,拓跋御怒吼着撞开女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