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阴暗,怨气盖过淮河,谢南睢入眼所及,尸横遍野,刚才吓谢南睢惊呼的那只鬼收回舌头,面色僵硬,令谢南睢惊恐不是别的,主要一颗鲜血横流的头颅瞪大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珠子一动不动,冷不丁凑上来,谁不得哆嗦下。
怨鬼喉咙发出赫赫的嘶嚎,他好像能看到谢南睢,对着谢南睢露出森然的笑,汩汩不断的血从他嘴角肆流,桑九及时伸出一只手,捂住谢南睢眼睛。
“害怕的话就别看。”
谢南睢摇摇头,尽量控制住自己不出声,指了指嘴巴,示意桑九放开他。
桑九诧异看向谢南睢,用眼神问,“你不怕?”
当然怕,不过谢南睢贱骨头,好奇心大过于害怕。他更想知道的是,这些鬼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们在干什么?
“他们这是在作祭。”桑九垂下眼神,放下捂住谢南睢那只手。
谢南睢语调很轻,漆黑的瞳孔满是不解,“作祭?”
也是这时他才看清楚,散落在周围失去意识的孤魂野鬼,一同朝着同一个方向走去,他们大多老弱妇孺,看这副凄惨死相就知,生前必是遭受了一场史无前例大祸乱。
若是全手全脚好歹还留了副正常身子,可他们大多面目全非。
谢南睢头一次见到有鬼竟然上下两半身子可以各走各的,有的妇孺开膛破肚,腹中还有一只巴掌大点儿的鬼童。看大小虽未足月,却已有了人的意识。
惨死之后,怨婴的念力不容小觑,青黑的小手捏着的似乎是自己脐带,稍有风吹草动,就会破膛而出。
一具具歪头斜脑的怨魂,走的走,爬的爬,一同朝河中央走去,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召唤他们。
鬼声桀桀,此起彼伏,谢南睢感觉这些声音似乎围着自己在转。两相对比之下,老妪那道悚然笑声,起码是个活人动静。
生前执念,死后不消。忘川渡魂,却渡不了这些怨念颇深的野鬼,这里是离地府最近的入口,扶桑木有灵,可通阴阳。
这些怨灵经久不散,终日徘徊在淮河口,久而久之,这里就成了一条幽冥河,也称不死道。
借着沂蒙山底这条暗河流下来的水滋养残魂,得以苟延残存至今。
河中站有一伟岸男子,在他头顶赫然扬着一帆招魂旗,旗帜破破烂烂,不知经历过多少个春秋。桑九看不清那人的脸,谢南睢却无端觉得他似乎有些熟悉。
男子身下,浮现一环形阵法,以血做介,用魂祭天。阵眼描绘着一些龙飞凤舞的祭文,画着桑九也看不懂的符文,不管是文字还是图形,都透着一种阴森诡异。
河岸两旁,越来越多的怨魂前仆后继,可是他们这点力量,根本无济于事。阵眼好似一个漩涡,吸食这些亡魂储存力量,这期间需要发阵者有很强的念力。
谢南睢一脸疑问,自从知道桑九可以听见他心声后,不方便说话的情况下,他都是用腹语交流。
“他在干什么?召集这么多死去的鬼祭天,到底在求什么东西?”
桑九猛然抬头,难以置信看向那人,这是一种很古老的禁术,与其说是祭天,倒不如说是在祭灵,祭的是求而不得的亡灵。
桑九周围看了眼,这里确实不见鬼吏,说明这些怨魂都是心甘情愿受男子驱使。人死后成鬼,修仙的道士身死道消,死后会变成灵。
那应该不叫招魂旗,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起灵幡。
看品阶,他求的灵似乎来头不小。
也正因为他求的东西不归地府管,这里不见鬼吏。
可这种古老的禁术不是早都杜绝,如今这天下很少有桑九不知道的事,说明这人活得时间比她久。可细细算来,桑九入沂蒙已有十年。
这人在此处少说待了十年之久,十年厚土薄存,可见这人意志力有多坚韧,如果桑九没料错,这里留存的这些孤魂应该都是姜国人。
桑九在典籍里见过,只有姜国人会带这种色彩明艳的发绳。
果然,男子喃喃自语,“十六年了,我还是等不到你吗?”他声音暗哑,从侧颜看去,依稀可见眉眼硬朗,说着说着忽然仰头长笑。
“十六年春去冬来,阿离!!我寻了你十六年,都说天女有灵!你若是活着,怎么忍心看南哥哥一人徒留世间。”
谢南睢没忍住惊讶出声,“桑九,他是不是在说你?”
桑九简直想拍死这个二傻子,谢南睢后知后觉知道自己犯了错,果不其然,一抬头猛然撞进一双漆黑如墨的眸子里。
男子识破了桑九的龟息之术,两人暴露在他面前。
“你们是谁?”
谢南睢输人不输阵,闭着眼睛叫嚣。
“不是你在找天女,我们这不来了。”
桑九再也忍不住,咣咣拍了谢南睢两下脑门,冷声训斥,“憨货,哪有人自报家门,再说他找得不是我。”
话已至此,却还是晚了。
男子走至桑九面前,也是这会儿,桑九察觉到他竟然是个人,是个活生生有气息的人。
有些时候,人比鬼可怕,就是不知道这人执念是什么?孰正孰邪?
桑九抬眸,男人比她高了一头,是个成年男子。长相清俊身姿伟岸。虽上了年纪,却不失气度,负手而立,极具压迫力。
尤其他看桑九的眼神很不对劲,“他说的天女是你?”
桑九迟疑下,慎重点了点头。
男子神色不明,“那我的阿离呢?你来了我的阿离去哪儿了。”
桑九大概知道他问得是谁,万般艰难开口。
“为情所困,香消玉殒。”
男子不信,失去冷静大喊“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明明封住她的心脉保她一丝生机,阿离不是主动求死的人,她不可能舍弃我一人。”
桑九没法给他回应,只能沉默。
谢南睢见无威胁后,从指缝中睁开一只眼张望。
半天后,他一脸纳闷,“咦,你怎么长得和爷这么像?”他若是不开口还好,这一开口桑九和对面的男子两人同时看过来。
男子沉下声,一脸冷硬。
“你把手放下来,我不吃人。”
桑九一跃而上,挡在谢南睢面前,正面和男子对视,目无惧意。
“前辈,我们就是不小心路过此地,又因为身上有伤,耽搁了会儿没走得开。不是故意惊扰您,求您谅解。”
也是这般面对面,桑九忽然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直觉,眼前这男子眉眼几乎和她身后这位二世祖如出一辙。
男子哪是那么好说话,他气势上来鲜少有人招架得住,“姑娘你让开,我想和你身后这位小弟说说话。”
桑九还未拒绝,身后的谢南睢探出头问,“你要和爷说什么?”
两人一对视,皆愣住。
谢南睢受惊大喊,“快快快,姑奶奶快掐我一把,爷好像看到自己的活祖宗。”
桑九眉头抽了两下,拦不住索性也不拦了。
往旁边走两步,既然想看让他大大方方的看,但愿谢南睢以后不后悔。
男子没动,看谢南睢的眼神却很不对劲。
谢南睢急了,他疯疯癫癫似乎被吓傻,“你你你…你谁呀?干嘛这样看我,虽然我们长得很像,但这天下大了去了,遇到和自己相似的人,不是什么稀奇事。”
男子声音沙哑,上前两步想离谢南睢近点,可他脚下走两步,谢南睢退两步,最后干脆躲在桑九身后不出来。
“孩子,我没恶意,相逢即是有缘,只是想看看你。”
谢南睢仰起头,仗着有桑九在,耀武扬威显摆,“你说看就看,爷的脸又不是街边的字画,不给陌生人瞻仰。”
也是走近,桑九才注意到男子身上穿着一件软甲,虽已千疮百孔,依稀可见当初模样。
这人,应该是谢家人!
只有谢家直系有这个资格穿软玉制成的护甲,这样规格的护甲,桑九在谢南睢身上见到过。
她暗下眸,从身后揪出这只二世祖,不顾谢南睢咋咋呼呼,一把将他推出来,冷声说,
“多少也算个旧人,虽不认识,既然有这个机会,你们好好说说话。”
谢南睢不可置信,看桑九眼神充满怨怼,“姑奶奶,你在干什么?他是坏人要是想害我怎么办?”
桑九没给回应,反倒走向一旁,和那些缺头少腿的怨魂打交道。
谢南睢站在原地,硬着头皮尬笑,“前辈既然想看,那就看呗,反正也不会少块肉。”
男子盯着谢南睢的神色实在有些奇怪,奇怪到谢南睢控制不住想要躲。
他问谢南睢,“你叫什么?”
名字而已,谢二公子还没那么吝啬,慷慨道,“爷叫谢南睢,是上京赫赫有名的谢二公子。”
黑衣男子听闻没有反应,谢南睢怎么会让自己尴尬,他最会安慰人。“唉唉唉…不怪你,毕竟躲在这深山老林里,没听说过也很正常。”
听到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谢南睢有自知自明。
黑衣男子又问,“谁给起的?这名字倒是特别。”
谢南睢耸耸肩,“不好听就不好听,叫什么都一样。我又不会计较这个。名字吗,由不了爷,自然是我家老头起的。”
男子声音似乎比刚才沙哑,“你指的是谢将军?他身体如何?”
谢南睢提起兴趣,表情欢快,“你说我家老头吗?你认识他?唉…也难怪,老头六十多岁的人了,肯定比我有名,身子骨杠杠结实,就没见过比他还将神抖擞的老头。”
男子不说话,神色看起来很沉重。
他垂下眼睛,想起了以前的很多事,年少时,他也是这样称呼谢峥嵘,一模一样的腔调喊他老头儿,顽固不化的臭老头儿。
老头骂他执迷不悟,说他有教无类。
走到众叛亲离,问他后不后悔,直到现在,这个问题都没答案。
谢南睢挥了挥手,眼前人好像在走神。
“喂,我们不是故意要闯入这儿,天一亮我们马上走,不会耽误你施法。”
男子缓过那阵情绪问谢南睢,“你们要去哪儿?”
“回家呀!”他趁桑九不注意,俏皮一笑。“带我媳妇儿回家给老头瞅瞅。”
男子怔住,曾几何时,他也是这样说的。
想说些什么,却又不合时宜。“既如此,我送你们出去。”
谢南睢惊讶,“真的?”男子点点头,郑重其事说,“真的。”
谢南睢高兴起来,特别容易得意忘形,一不小心手拍上去,失了力道激动说“大哥你真是个好人呐!”
说完他转身迫不及待喊桑九,“快,快过来我们能出去了。”
桑九有些失神,安抚鬼婴狂躁的情绪,直到他整个灵魂变得通透失去怨念,才微微卸下力。
鬼婴凑上前蹭了蹭她冰冷的手心,桑九点了点小家伙脑袋轻声说,“子时一过,鬼门大开你赶紧去投胎,下辈子机灵点做个快乐一点的小姑娘。”
是的,鬼婴虽未成型,但桑九不是别人,她可以分辨出性别。
她的能力也只能尽力而为,剩下的这些,希望男子可以幡然醒悟,不然再多也是徒劳。
——
男子还是有些实力,一转眼功夫将他们送至淮河口,再往前,就是直通上京的官道。
临走前,谢南睢忽然想到什么?
他回头对那人大喊,“喂,你还没告诉我你叫什么?”
黑衣男子声音缥缈,“萍水相逢,不足挂齿。”
谢南睢不高兴,“这样不公平,你都知道我是谁了,做人应该要坦诚相待。”
远处传来的声音似悲似切,“下次吧,下次若有缘,我们再相逢时,你一定会知道我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