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后半夜，书房里的灯仍旧亮着，守在门口的小厮早已昏昏欲睡。
一个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屋顶上，他掀开一小块瓦片，低头往里面看去，见里面并没有谢竟移的身影，黑色面巾之外的眼睛眯了眯，将瓦片重新盖上，在夜色中一跃而过，离开了谢府。
郊外庄子里。
岑东溱跟殷桉两人用过晚膳之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院子里的灯零零落落地亮了起来，映得两人的面庞都泛着淡黄的暖意。
“打算什么时候启程去青雾岛？”殷桉起了话头。
岑东溱转头瞧他一眼，眼里染上了灯光点点，“后天。”
钟柳浩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度冒出来，她还是尽早去一趟青雾岛为好。
眼看冬季就要来了，只有在过年之前找到压制钟柳浩的法子，今年这年才能过得好。
殷桉点点头，伸手拉过她的手，放在自己膝盖上把玩。
岑东溱身子在女子中算是纤长，但一双手却十分小巧，白白|嫩嫩的，指节处一派圆润，不像及笄女子的手，倒像个半大孩子的手。
殷桉玩得不亦乐乎。
岑东溱嗔她一眼，不过并未说话，过了一会儿，反而将头靠在了殷桉宽阔的肩膀上，静静地享受着两人之间难得的温馨时光。
狄之秋过来的时候瞧见的就是这样一番景象，她在院子门口站了一会儿，才轻声咳了咳，提醒这小两口有人来了。
听见动静，岑东溱耳根一红，连忙直起身子，往院子门口看去。
见狄之秋笑意盈盈地立在灯下，她耳根更红了，不由得暗恼地瞪了殷桉一眼。
都怪这家伙。
殷桉一脸无辜地回望她一眼，才转头看向院门口。
见是狄之秋，他也有些不太好意思。
他嘴唇翕合一下，喊了声，“母亲。”
狄之秋脸上的笑意怎么也挂不住，忍不住调侃道：“我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怎么会。”岑东溱为了掩饰自己的窘迫，连忙快步往院门口走去，伸手挽上狄之秋的手臂，“秋姨怎么来啦？可是有什么事？”
这段日子三人相处愉快，狄之秋偶尔也会来岑东溱的院子找她聊天，但从未在晚上来找过她。
狄之秋看了殷桉一眼，轻轻地拍了下岑东溱的手背，“也没什么大事，就是有些睡不着，在庄子里走了会儿，见你院子里灯还亮着，就想过来找你说说话。”
“怎么睡不着呢？”岑东溱下意识看了殷桉一眼，有些担忧，“明儿我让苏鹤安去城里请未大夫过来给您瞧瞧，近来正是冷热交接之际，仔细受了风寒。”
狄之秋摇摇头，“没什么事，就是今日格外的心烦意乱。”
她笑笑，“也不知道缘由。”
岑东溱想起宋敛敞的事，抿了下唇，不由得又看了殷桉一眼。
但这眼神瞧在狄之秋眼中，就是小两口之间蜜里调油。
她一副过来人的模样促狭地笑了笑，“看来我是打扰到你们小两口了，我还是回去休息去吧。”
这明晃晃的调侃让岑东溱好一阵不自在。
狄之秋出生将门，长相虽然看着端庄柔软，其实性子直率得很，也没什么文人家那些婚前男女要避嫌的想法，见两人在一起，反倒喜闻乐见。
她能看得出来，这两个孩子心里都有对方。
而且她也问过殷桉婚事的事情，殷桉说他自有安排，她就知他心中有数，也就没再操心。
况且分离了数十年，母子之间多少还是有些生疏的。
想到这里，狄之秋眸子里的星光不由得黯了黯。
岑东溱正犹豫要不要将宋敛敞驾崩的事情告诉狄之秋，见她这副模样，倒不好再说话了。
狄之秋说了这话，倒真的转身就要往外走，岑东溱连忙挽住她，“秋姨既然来了，不如陪我下盘棋吧？左右也睡不着。”
殷桉看了眼两人亲密挽在一起的手，眼底泛起点点笑意，“母亲既有体己话要与溱儿说，那我就先回去了。”
狄之秋犹豫了一下，点点头，有种自己打扰了儿子好事的愧疚，“早点休息。”
殷桉笑着点点头，往院子外头走去，经过两人身旁的时候，他悄悄伸出手握了下岑东溱的手。
岑东溱一只手挽着狄之秋，一只手被殷桉握着，整个人慌得不行，下意识想要将被殷桉握住的手缩回来，但却缩不回来。
她警告地瞪殷桉一眼，殷桉才笑着将手收回去。
两人的小动作被狄之秋看在眼里，她的笑容更欣慰了，欣慰之余，又有些怅然。
殷桉离开之后，两人一同进了内室，岑东溱亲自沏了壶茶，给狄之秋倒上茶之后摆了棋盘，在蒲团上坐下。
狄之秋见她自己做这些事情做得熟练，笑着道：“我看庄子里的小丫鬟手脚还算伶俐，你怎么还亲力亲为？”
岑东溱笑笑，“近来得了闲，就喜欢自己来做。”
她早已不是岑大小姐了，也不是什么天念郡主，如今不过是个身份普通的小女子罢了，哪有那么多礼数可言，想喝茶就自己倒了，也不是什么很难动手的事情。
狄之秋捧着茶杯啜了一口，赞道：“溱儿沏的茶很香。”
“秋姨就会抬举我。”
两人说说笑笑，开始对弈。
这棋一下，就下到了半夜，狄之秋还是没有睡意，岑东溱却已经哈欠连天了。
狄之秋过意不去，收回手里正要落下的棋子，轻声道：“乏了吧？去休息吧。”
岑东溱正有此意，将手上的棋子扔回了棋篓子里，起身挽了狄之秋，“今日晚了，庄子里的灯也落了，路上难走，秋姨不如今晚跟我一起睡吧？”
两人对了一晚上弈，她看出狄之秋是真的心绪不宁，也不知是不是感应到了什么。
狄之秋笑着点头，“也好，如今天气凉了，我畏寒，一个人睡着冷，两个人一起睡定能暖和不少。”
说完这句，她又忍不住打趣，“也不知道阿昂知道之后会不会吃味。”
岑东溱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大半，脸红了又红。
“秋姨……”
狄之秋见她这般娇羞，不由得哈哈大笑起来。
两人简单的洗漱之后一同躺在床上，岑东溱此时想起宋敛敞的事情，已经没了睡意，但又不知到底该不该跟狄之秋说，只好闭上眼睛努力入睡。
半晌之后，狄之秋轻轻叫了她一声，她没回答，狄之秋便以为她睡着了，忍不住叹了一口气，翻了个身，背对着岑东溱。
没等想出来到底要不要告诉狄之秋这个消息，岑东溱竟已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等天将将要亮的时候，她又醒了过来，才察觉到一旁的狄之秋竟还未睡，翻了一个又一个的身。
她翻身的动作压抑着，也没发出多大声响。
岑东溱想了想，转身搂住了狄之秋的腰。
狄之秋似乎被吓了一跳，身子一颤，小心翼翼地转过头来，对上岑东溱睡眼惺忪的眼，有些愧疚，“是不是我吵醒你了？”
“没有。”岑东溱摇摇头，“秋姨可是一夜未睡？”
狄之秋有些不好意思，“不知为何，心慌得很，怎么也睡不着，看来还真得麻烦鹤安去替我请个大夫过来了。”
岑东溱抿了抿唇，突然直直地看进狄之秋眼中，“秋姨，昨日宫里传来消息。”
狄之秋一怔，心头莫名闪过一抹沉重。
岑东溱打量了下狄之秋的神色，微微叹口气，继续道：“宋敛敞去了。”
狄之秋闻言身子下意识一颤，似是不敢置信一般，“去了？”
岑东溱点头。
屋子里突然寂静起来。
静得岑东溱几乎能听见狄之秋的心跳声。
看来秋姨还是在乎宋敛敞的，即使他不顾夫妻情分，为了一己私利做出伤害她的事情。
一时间，岑东溱的心情突然变得复杂起来，像是打翻了调料罐。
“昨日的事吗？”狄之秋轻声问道。
“是。”
半晌之后，狄之秋才自嘲般叹口气，“我还在想，等日后若是有机会见了他，要怎么吓他一番，解解心头恨，没想到他就这么走了。”
岑东溱沉默，不知道该怎么接话。
也许是十年的时间淡化了仇恨，也许是爱意深过恨意，狄之秋似乎并没有很怨恨宋敛敞的意思。
终究还是忍不住，岑东溱轻声问道：“秋姨，你就不恨他吗？”
狄之秋怔怔地重复了一遍，“恨？”什么是恨？
她只知道最开始那几年她是恨他的，后来得知狄家连个后都没能留下来，她也是恨他的。
但在那座没有温度的冰雪宫殿住久了，恨意好像也就慢慢消失了。
她那时候不觉得自己还能从里面出来，只是厌恶将她困在那里的钟柳浩。
得知很可能是钟柳浩促成了十年前那桩事的时候，她心情反倒十分平静。
大概是清心寡欲久了吧，连仇恨也慢慢淡去了。
“应该不恨吧。”狄之秋自己也有些不确定，“没什么好恨的，如今阿昂在我身边，还多了你，往后还会有小孙子，能一家人团聚在一起，我已经很满足了。”
她话是这样说，但岑东溱还是从她眼中看出几分怅然。
将门之女嫁给九五之尊，当年定然受到不少阻拦吧。
他们当年，应该也是真心相爱过的。
只是感情没能敌过利益罢了。
岑东溱不想继续谈论这件事，免得让狄之秋忆起往事更伤心，她转移话题笑道：“秋姨，我明日要离开庄子一段时间，这段时间可没法陪你对弈了，你若是闲了，就去找苏鹤安，他下棋是一把好手，不会像我这般无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