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源坐在新辉市公安局局长办公室,身着警服,精神抖擞,面对镜头。
一旁负责此次局长公关宣传照拍摄的葛静月看了一眼相机,再看史源,说道:“史局,再往左侧一点,下巴往回缩一点。”
史源照做。
“对,就是这样。”葛静月说罢,按下快门,照片成功拍下。八天后,这张照片以及史源案前的一份新春致辞将出现在市公安局的微信公众号上,为二〇二四年的龙年开一个好头。
葛静月离开办公室后,史源没有马上投入工作,他站起身,走到窗前,陷入惆怅。
每年的二月二日对史源来说都是一个灰色的日子。今天就是二〇二四年二月二日。唐晴离开人世正好满二十六个年头。
如果她还活着,她将与史源一样,五十岁了。
五十知天命。
现在的史源已经认了天命。这世上没有巧合,任何事情的发生都是注定了的。其实唐晴的模样,如果史源不看照片,他已经无法清晰地记起来了。随着时间的消蚀,唐晴逐渐变化成了一种符号。史源已经放下了执念,或者说这份执念已经融于史源的大脑,内化成了史源身为警察的自驱力,让他永远保持某种清醒。
就在史源缅怀过去、回忆唐晴之时,放在办公桌上的手机响了。
史源回到案前接听电话。来电人是高海梁。话说如今的高海梁已经是市刑侦支队的支队长,而卫航鸣则是市经侦支队的支队长,两个人是史源的左膀右臂。
“小高,有什么事?”史源怎么都想不到接下来的一秒是他等待了二十六年的奇迹时刻。
“源哥,你还记得九八年的唐晴案吗?”
史源愣了一下,心跳不自觉地加速,他的手抖了一下:“当然。”
“凶手找到了。”
这话仿佛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这个人,源哥,你应该认识。”
三分钟后,通话结束,史源驻足思忖数秒,稳定情绪,然后脱下警服,换上私服离开公安局。
一个小时后,史源开车来到新康人民医院的住院部。高海梁和卫航鸣已经站在病房门口,他们看到史源,立刻迎上前。
“他在里面,快不行了。”高海梁在史源耳边嘀咕一句,史源点点头,然后走进去。
一个肝癌晚期患者出现在史源面前。他的样貌,虽然因病衰老了许多,但史源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就是范钊!第一个死者李双洁的丈夫,曾经在鼓山公园被鲍礼杰等人欺负的男人。
四个月前,范钊被查出肝癌晚期,立即住院治疗,但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也回天乏术。在他生命的最后几天时间里,范钊想起了二十六年前犯下的错事,于是让家人——他后来娶的第二个老婆,也即当日在鼓山公园的那个女人——录下他的一段自首语音,送去附近的派出所。派出所所长听完语音,赶到医院亲自为他录口供,然后将此事上报刑侦支队。高海梁得知情况后也立刻赶到医院再三确认,最后致电史源,同时把这个消息告诉了过去的老搭档卫航鸣。
现在史源站在范钊面前。范钊看到史源,落下了忏悔的眼泪。他开口的第一句话是:“我看到了你和她的合照,我没想到我偷东西偷到了你女朋友家。如果我知道她是你女朋友,我就不会去她家。如果我那天没去,就不会被她撞见,我就不会杀她。对不起,史警官。”
听到这番话,史源的记忆深处涌上来一段话,它来自于鲍礼杰:
“史警官,我就跟你明说了。这个范钊不是什么好鸟。他老婆刚死了,你应该知道他老婆是谁,就是前不久被连环杀人犯杀掉的那个舞女。你看现在,他又有新欢了。当然他找女人跟我没关,可是这孙子好赌又手贱,在我的游戏厅偷钱,你说我该不该找他好好聊个天?”
想至此,史源差点眩晕过去。
如果那天史源没有救范钊,就让范钊被鲍礼杰教训,范钊会不会被那个长发男赵三强砍手剁指头?如果范钊的手受伤了,他是不是就不会去闯空门?他不闯空门,唐晴就不会死!
史源感觉自己回到了一九九七年,他和孙莹就站在鼓山公园里,前方不远处范钊和他的女人的哭声传来。
但是史源还是走向了哭声。
没有如果。因为他是史源。
范钊向史源坦白了自己撬锁进唐晴家行窃未遂杀人的经过。那日,范钊闯入唐晴家偷东西,但还未开始偷,他看到了五斗柜上史源和唐晴的照片。他认得史源,知道史源是警察,顿时后悔来这里,一方面他不想惹警察的女朋友;另一方面史源当日在鼓山公园救了他,他对史源有感激之情,所以准备打道回府。可是正要离开,唐晴从卧室出来了。两人对视的刹那,范钊立刻拿起手边的录音机朝唐晴扔过去,唐晴的头被砸中当场倒在地上,晕了过去,范钊吓了一跳。他原本就想这么跑了。可是一想到唐晴看到了他的样子,而且唐晴的男朋友是史源。史源认得他,一定会抓到他,恐惧顿时席卷全身。这时,他看到了餐桌上的一盆水果以及水果边上的一把水果刀。那把水果刀令他想起了他的妻子李双洁,现在躺在地上的唐晴像极了那日躺在家中地上的亡妻。于是趁着四下无人,为了掩饰自己的罪行,他拿起水果刀,犯下了更大的罪。
史源坐在病床旁的椅子上,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听着,全程没有插话。
待到范钊讲完,史源没有问任何细节问题。
这时,烟快抽完了,史源起身,走到范钊右手边,拿起范钊的右手,将还未熄灭的烟蒂按在范钊的右手掌心,覆盖了原来那个烟蒂留下的伤疤。范钊大叫着流下痛苦的泪水,他的老婆在一旁看着,不敢上前。高海梁和卫航鸣见状,转身背对范钊和史源,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之后,史源一言不发,离开了人民医院,驱车来到青山福寿园。
此时已是黄昏。史源在福寿园门口买了两束雏菊,他来到唐晴和苏燕玲的公墓前,她们母女的坟墓刚好一前一后。史源将两束雏菊分别放在两座墓碑前,然后席地而坐,抽出一根烟,眺望远方的晚霞,点燃了烟。
二十六年过去,史源心中的一个石头终于落下。
回顾往昔,那一张张曾经侵扰史源梦境的脸在眼前闪过,他们是过去数十年史源在办案过程中见过的受害者以及他最好的兄弟杨浩。最后画面停留在了一个女人的脸上,她的脸逐渐远去,消失在天尽头的那抹晚霞中。
她就是骆晚霞。
唐晴案告破了,但骆晚霞成了永远的悬案。
可这就是现实,是无常。每个人都是这茫茫大地中的一粒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