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源跟着唐晴走进她家。这个屋子的结构他是清楚的。家具和上次来时不一样了,都换了一套。史源注意到客厅里靠窗的餐桌旁多了一个五斗柜,柜子上还放了一个红色的双卡录音机,录音机旁边垒了两叠磁带,都是英语教学磁带以及一些港台和国外的歌曲精选合集。餐桌上摊着许多英语作业本,史源明白了,唐晴也是一名英语老师,这会儿正在批改学生作业。他突然觉得这屋更邪门了,两个租客都是英语老师。
这时,唐晴泡了一杯热茶,还拿了一条毛巾过来。史源感激地接过毛巾擦了擦头发和脸,然后端起热茶捂手,他发现卧室的门关着,猜想唐母可能已经睡下了。
“你是在附近巡逻吗?”唐晴在餐桌旁坐下,一边批改作业一边问。
“不是,是回家路上经过这里。”史源在唐晴对面坐下,“你是英语老师吧?”
“嗯。”
“真厉害。”
“嗯?”
“我一直觉得能说一口英语的人特别厉害,我就不会。”
唐晴笑了:“这有什么厉害的,多读多说就会了。我还觉得你们警察特别厉害呢。”
史源明显感觉唐晴对他的戒备心小了。他还记得上次敲门时,就算自报家门是警察,她也一副疑神疑鬼的样子,可是现在她不仅主动请他进屋躲雨,还给他泡茶递毛巾,完全当他是熟人。史源觉得奇怪,于是问:“你最近听说了我们这出现了一起入室奸杀案吧?”
唐晴笑容消失,点了点头:“凶手抓到了吗?”
“还没。”
唐晴有些担忧地咬了咬嘴唇。
“所以最近这治安有点不太好,对陌生人要格外提防。”唐晴点了点头,史源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唐晴还没有赶史源走的意思,于是史源直接问:“难道你不怕我假扮警察?”
唐晴一愣,又笑了:“可你是警察啊。”
“这么肯定?为什么?你不说没见过真的警察证吗?”
“因为你的弟弟史明,他是我的学生。”史源想起了弟弟当时说过学校里来了一个漂亮的英语老师,没想到世界这么小,“我看到你的名字后,就想到了史明,而且你们兄弟俩眉眼很像,那晚过后第二天我就问了史明是不是有个当警察的哥哥史源,他说是的,他还描述了你的年龄和长相,听完我就知道是你没错了。”
“原来我是沾了我弟弟的光。”史源笑着喝了一口茶,默默在心里给弟弟记了一功。既然弟弟是一个共同话题,那物尽其用,史源接着道:“我弟弟英语成绩怎么样?”
唐晴面露难色,支支吾吾。
“果然有其哥必有其弟,我们老史家的语言水平确实不怎么样,我妈说我两岁才开口说话,我弟弟也差不多。一门汉语就够我们折腾了。”
唐晴又抿嘴笑了:“其实学语言就是多说多读,没有其他诀窍。”
“照你这么说,就没有英语考试不及格的学生了。我觉得学语言跟天赋有很大关系。这语言是很有灵性的东西,跟剑谱一样,有些人悟性高,一看就会,有些人就比较迟钝,怎么教都不会。我和我弟就属于迟钝这部分的。”史源说完觉得自己拿剑谱打比方有点突兀,因为对方可能不看武侠小说。但史源很爱看,当年读大学的时候,有个珠海来的室友,他带了好多从香港搞来的武侠小说,史源就是从那时爱上武侠小说的。
“但我相信勤能补拙,只要肯努力,就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到的。好比郭靖,他不是武学奇才,学武功特别慢,但最后却变成一代大侠。”
“你也看武侠小说?”
唐晴红了一下脸,“看过一点。”她顿了顿,“从上课不专心的学生那没收上来的。”
闻言,史源笑了,唐晴也跟着笑了。
说话间,唐晴已经批改完最后一份作业。史源见状,看了一眼手中的茶,还满满一杯呢。再看时间,都快晚上十点了。他赶紧快速喝掉手中的茶起身:“那个,我看这雨是不会停了,再等下去也是徒劳,我就不多打扰先走了。谢谢你的茶和毛巾。”史源把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拿下来,折好放在桌子上。
“等等。”唐晴叫住他,然后从五斗柜最底下的柜子里拿出一件黄色的雨衣,“穿上雨衣吧,外面雨挺大的。”
史源一边说着这怎么好意思一边已经接过了雨衣:“那明天我再给你送回来。”
“也可以给史明,让他下周一带到学校。”
“没事,反正我回家也顺路。”
当然不顺路,但这一刻史源已经决定以后回家都绕一圈人民路。
从唐晴家出来的史源心中暖暖的,尤其是披上了唐晴借他的雨衣,他更觉温暖。原本以为这半路倾盆的大雨是祸,但没想到其实是福,不过人生向来是福祸相倚。
史源骑着自行车,路上还在想着发生在唐晴家的事,不知不觉已经到滴水桥了。
不出所料,制药厂已经开始排放废水,那刺鼻的恶臭随着浑浊的江水穿过滴水桥洞,挥发到桥上,史源过桥时,被熏得晚饭都快吐出来了。雨势滂沱,水流湍急,那低矮窄狭的滴水桥仿佛混沌世界中仅存的一点人类智慧,以其弱小的身躯顽强地抵抗着来自大自然的蛮荒之力。
其实这滴水桥也叫鬼桥,每年夏季秋季大雨发洪水,总有过桥人被冲走。其实那些过桥人完全可以绕道而行,走新辉江上游的白鹭大桥,可是他们总有侥幸心理,认为只要骑车技术好,就可以踩着水骑过去。在新辉的老百姓眼里,发洪水就是新辉江里的龙王发怒,而龙王每年都会卷走几个人做牺牲。今年就又卷走了两个:一个骑自行车的男人,一个骑三轮车载着客人的男人(客人没死,奇迹般游上来了,但踩三轮车的人死了)。
史源趁着滴水桥水位还不高赶紧过桥。但如果雨下整夜,明天滴水桥铁定被淹。
果不其然,次日的滴水桥已经被淹没在肆虐的洪水下。雨还在下,史源将唐晴的雨衣折好放在塑料袋里,然后披上自己的黑色雨衣出发了。他绕道从白鹭大桥过江,经过白鹭大桥时,看到了不远处制药厂的大门口,行人车辆密密麻麻地涌进厂内。在其他单位工厂或破产倒闭或缩减人员的时候,唯有这制药厂跟那三室一厅娱乐场所一样,业绩坚挺,屹立不倒。但这是用子孙后代的生存环境换来的,史源暗自忖度,总有一天要还的。
抵达警队不久,韩振邦就召集大家开会,潘忠玉和袁锡江也来了。会上,袁锡江将新鲜出炉的验尸报告和痕迹调查报告向大家汇报了一遍。大部分信息史源已经知晓,除了指纹。袁锡江将这部分内容放在了最后讲,倒不是因为这部分内容最复杂,相反,它是最简单的,简单到只有一句话:“现场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指纹。”
此话一出,大家纷纷交头接耳,其中一名警员举手道:“没有可疑指纹,难道凶手戴了手套?”
“可能是这样。”袁锡江薅了一下自己的头发。
“也可能不是。”韩振邦紧接着横插一句。
“老大,这都没指纹,除了戴手套还能有什么办法?”吕信光帮大伙提问。
韩振邦抽了一口烟,回答:“老袁的话你们都没有仔细听,他说了‘没有发现其他可疑指纹’。这句话的重点不在‘可疑指纹’,而是‘其他’两个字。”
听到这,史源已经明白了。而在明白韩振邦这番话的瞬间,他脸色顿时白了。
韩振邦看到了史源的脸色变化,继续说道:“他不用戴手套,因为他不需要戴,他的指纹早就遍布整个屋子,因为他就是杨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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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九七年十月二十三日】
男人蹲在地上撬锁。撬锁这门手艺他是自学成才的。只需一根铁丝和灵敏的听觉,他就可以撬开一般人家普通的大门锁。撬锁的时候他的头又开始疼了。自他搬进新辉江边上的出租房,他就隔三差五会头疼。疼痛程度算不上剧烈,但就是难受,他去新康医院看了头痛病,但西药不管用。他听住在新辉江附近的居民说新康医院的中医很厉害,于是昨天又去看了中医。中医给他开了五副药。他去中药房取药时碰到了薛晓叶。他看到薛晓叶的刹那,心里又不平静了。
当时药房的几个药剂师正在讨论最近发生的一桩入室奸杀案,当他们提到凶手挖了死者两名眼睛时,他很想告诉他们传错了,他是割掉了对方的两只耳朵。当他们提到凶手手指上还有一枚罕见的指纹时,他看了一眼自己的右手大拇指,然后将拇指藏进其他四根手指里面。这时,有个药剂师提醒薛晓叶她一个人住要警惕陌生人敲门,薛晓叶表示知道了。接着,薛晓叶走到柜台,问他要药方。他咧着嘴将药方递给她。
拿上中药离开时,他看了一眼药房的营业时间:下午五点半关门。于是六个小时后,他又来到药房。等了半个小时,薛晓叶出来,骑上自行车离开,他立即骑上自行车跟上去。
尾随了一段路后,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七星路的一处公寓楼。他看着薛晓叶走进公寓,然后再透过窗户看到五楼的一户人家亮起灯。显然薛晓叶到家前家里没人,这就意味着薛晓叶目前是一个人在家,可见他们说的没错,这个薛晓叶确实一个人住。他正要进楼,他的头开始疼了,同时,楼里走出来一对母子,那母亲朝他看了一眼。因为这一眼,他暂时断了进楼的念头。
但第二天他又来了,挑了个夜深人静的午夜,他还戴了手套,为了藏起他那特殊的大拇指指纹。
门锁被他轻而易举撬开。撬开的刹那,头疼消失了,他松了一口气,蹑手蹑脚走进屋。可就在进屋后三秒,一个人影从卧室悄无声息地走出。此时,月光透过窗户洒进房间,正好照亮了那人影的半张脸上。
她是薛晓叶。
正用惊恐的眼神望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