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的小巴车在玉带一样的公路上，遇桥过桥，遇洞潜洞，一直向前行驶着。深秋的层林尽染，灿烂又短暂的深黄色，在车窗外不停的闪过。
车内叽叽喳喳，声音不断飞出窗外，回荡在连绵起伏的群山间。坐在车里的是巴三中的两只辩论队成员，五男三女在领队张老师的带领下，前往巴南县城参加全县的中学生辩论赛。
“老师，巴南县长什么样？”提问的是一个脸颊饱满，眼睛明亮有神的男生，名叫孟德。
“这个嘛”，张老师想了想说，“得看你从哪个角度来看。”
张迁两年前大学毕业，应谭校长的感召加入巴三中，担任起英语老师。他理平头，日常穿白色T恤和牛仔裤，显得阳光自信。与其他严肃，时刻散发出权威感的老师相比，他十分的平易近人，学生们都很乐于和他聊天。
“怎么说？”陈逸飞是三个女辩手之一，她作为高二年级的第一名，平时眼高于顶，难开金口，此时也被张迁的话吸引了。
“如果乘船从宜昌往上游走，你看到的巴南县城像一个大船头，正等待着出发到什么地方去。如果是坐车从山上往山下走，巴南县就像是一个巨大簸箕里的垃圾场，随时要被倾倒到别的地方去。”
“听上去很糟糕。”陈逸飞撇了撇嘴，又恢复了惜字如金的神色。
“那身处其中呢？”刚才一直在认真听的覃宇问道，他颧骨高而分明，脸部很有轮廓感，看上去很严肃。“房子，街道，广场，乱中有序，让人产生一种强烈的敬畏感。敬畏人在悬崖峭壁上，靠锤子和斧子凿出一个容纳了五万人的城市，人真是会绝处逢生啊。”
“那你为什么不回去？”覃宇指的是张迁作为县城人，却甘愿去杨柳当一个高中老师。
“我也是离开了才想到的。”声音里不无惋惜。
从杨柳镇到巴南县城，要经过五个镇和两个乡，还要渡过一条河，连直达的公共汽车都没有。平时想要进城，先是要一早坐车到金果，中午再换乘另一趟公共汽车。等到黄昏时分到达县城，坐了一天车的人连腿都颤颤巍巍的。
交通如此不便，经济水平又有限，在座的各位学生都没去过县城。听了张老师的一番描述后，都陷入了对县城的憧憬和想象当中，一时再没人开口说话。
小巴车的车窗开出一条缝，露出半个明丽的侧脸来。临近河下，风大了起来，王梨嘉抬手将窗户关上，转头对身边的人说：“你相信他的描述吗？”
“将信将疑。”
车子一个急转弯，陈真身体向前扑去，等到了平缓地面，她又迅速坐直了。她迫切的表情，仿佛坐姿端庄是一个巨大的使命似的。
“我就知道你要这么说！”王梨嘉手扶车顶的把手，露出得意的表情。
“说得你很了解我似的。”陈真不以为然，但也没有生气。
“了解你啊，你是个怀疑论者。”
陈真还要再分辨，王梨嘉手按嘴唇，嘘了一声，又向她指了指窗外。车在两边都是树木的公路上行进了一段时间，乘客觉得这种情形要持续到无穷无尽时，宽阔的南潭河流突然出现在了眼前。深绿的河水静静的流淌，宛如一汪绿潭。它滋养着沿岸无数的生命，看上去那么平静，又那么博大。王梨嘉的眼眶又湿润了。
“还记得那天晚上吗？”身边的陈真突然幽幽开口说道。
一直以来，陈真的态度，让王梨嘉对那天晚上身边的女孩是陈真这件事变得不那么确定。是她吗？不是她吧？回忆变得摇摆不定。
“当然记得了。”
“当时太可怕了。”陈真喃喃道，“我以为我要死了。”
“我也是。要到了，你还怕吗？”
“有一点。”
一共三个女生，上车时陈逸飞早已健步如飞占领了车厢里唯一的一个独座，她唯我独尊的表情和她的座位倒也十分相配。剩下来的王梨嘉和陈真，被张迁安排着理所当然的坐在了一起。两个人心里有意见，碍于在公众场合，倒也没表现出来。
但是从在河岸上下车到步行上轮渡船，走的快的人自觉慢下脚步，走的慢的人也自然紧赶几步上前，两个人始终紧挨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一声吆喝过后，轮渡甩开锁链，缓缓离开了河岸。船行到河中央，在巨大的发动机声中，并肩站立的两人同时向上望去。只见天空中布满了蜘蛛网一样的绳索，牵引着轮渡走在正确的方向上。更高的上方是正在紧锣密鼓施工的南潭河大桥，从树林的两端伸出来的水泥手臂还没有合围。据说建成以后，从杨柳到金果的时间要从四小时缩短至一小时，大家都说到时候一定会引起一场巨变。
“你这次为什么不当出头鸟，要加入我的辩论队？”也许是天空让陈真联想到了鸟，但她说出来的出头鸟明显是个贬义词。
这次辩论赛，能言善辩，人缘好的王梨嘉，竞争当个队长也不是不可能。她无意这样做，主动加入了陈真的队伍。鉴于对前途的考虑，陈真谨慎的思考过后，第二天才同意了王梨嘉的加入。
“我怕我控制不了自己，还是你在好一点。”王梨嘉背靠着栏杆，整个姿态都很闲适。
“你的意思是你是一匹野马，动不动就脱缰了？”王梨嘉难得主动暴露自己的弱点，陈真抓住时机乘胜追击。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河水让王梨嘉的心胸都宽广了，不在意别人怎么说了，陈真觉得再纠缠下去就没意思了。
“为什么是我？你可以加入别的队。”
她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另一个队长，高二年级的罗昊然背手迎河而立，矮壮的身材，面上坚毅的表情，像一个斯巴达战士。据说他的自律刻苦精神，连老师们都十分称赞，常常引为模范案例讲给自己学生听。
王梨嘉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噢，我和他不熟。”
“就因为这个？”
“对啊，我和你比较熟一点。”
轮渡驶过河面，就快要靠岸了。张迁站在小巴车旁，挥手招呼大家赶紧上车。大家坐好了，一会儿靠岸了直接走，还能在金果赶个中饭。他对纷纷回到他身边的学生们重复说。
“走吧。”陈真看着一动不动欣赏风景的王梨嘉，催促道。
不知道为什么，经过了这么一番谈话，她觉得自己对王梨嘉有了责任感，要管住她。
“好吧。你说了算。”她收回目光，双手插兜。
“加入我的队可以，下次换个理由。”她微皱着眉头，面色不悦的说道。
“好啊。我再想一个。”王梨嘉做了个鬼脸，率先往车跟前走去。
陈真跺跺脚，三步并作两步超过了王梨嘉，王梨嘉不甘落后又抢到前面去，两个人就这样你争我抢的回到了小巴车上。
“你们是小孩子吗？”张迁看着走近的两人，批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