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被统一安排进了县政府招待所里,房间里家具呈暗红色,关节处磨得发白,有一些年头了。床单是清一色的蓝格子,洗得很干净。
中午在金果吃饭,张老师相熟的饭馆老板没提前得到通知,面对十一份青椒肉丝盖饭的订单捉襟见肘。老板临时去买菜做菜,花了不少时间。又赶上金果中学的老师来和张迁取经,一共耽误了两小时。再启程时,他们只断断续续说了一会儿话,就被催眠了似的,全都陆陆续续睡过去了。
月上树梢,小巴在黑夜里静悄悄的驶进了巴南县城,一直在招待所门口停下来,学生们才一一醒过来。他们一边鱼贯从车上跳下来,一边后悔不迭,因为睡过去了错过了看簸箕中的城市。
“还有机会,有机会。”张迁看到男生就拍拍他们的肩,看到女生就换成勉励的微笑,算是安慰了。
三个女生被分配进一个房间,三个单人床并列成一排,陈逸飞天经地义的选了靠窗位置的床,然后转头对站在门口的两个人说:“你们选吧。”
剩下的两个床相差无几,也没什么可选的啊。王梨嘉和陈真对视了一眼,各自走向一个床,将随身的行李放好,然后下楼去吃饭。
晚上王梨嘉第一次失眠了。
吃过晚饭,单独回到房间之前,她从楼梯往上走的时候,看到了三楼靠墙半开的门里显露出来的深蓝的天空上,不时有灯光划过。她不由自主走过去,将门向外推开了。门外是一个还算宽敞的走廊,够好几个人容身。从走廊俯身下去,她看到了什么样的景象啊。
她看到了万家灯火,在呈四十五度倾斜的山上鳞次栉比的排列着,她看到了长江,即使在黑夜里,也有游轮和渔船往来穿梭。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震撼,激动得到了后半夜才睡着。
第二天一早,张迁带着他们去巴一中熟悉场地。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嘛,他说。
县城建在河边,地势比杨柳低,深秋了还有十七八度,他们一行人走了不到十分钟就热得纷纷脱掉了外衣。过路的人,去上班,去做生意的人,对这只一看就是外来的松松散散的队伍,有人投去关注的一瞥,有人视而不见,有人则习以为常,笑一笑,又继续往前走了。谢天谢地,这些城里人没觉得我们后乡人碍眼。王梨嘉听说过很多县城人歧视乡下人的案例,把他们称作是乡下人,后乡人,走在路上无所适从。如果有地下通道就好了,这样她就可以轻易把自己从地面上抹去了。
她还穿着母亲为她织的深绿粗花高领毛衣,下身是一条灰白的牛仔裤,她擦了擦头上的汗,语不惊人死不休:“陈真,省城比巴南还大吗?”
她显然既没地理常识又没数学常识,但她毫不自知。
陈真先是愕然,然后恢复了平静的神色:“大一点。”
“那得有多大啊!”
陈真想,幸亏她没细究大一点是有多大,但她突然又想到了千岛湖,成百上千个互不相连的岛屿。
“是啊,将来你看看就知道了。”
“我会看到的。”
暖洋洋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细密睫毛下的双眼灵动又狡黠。
陈真想,看吧这个人,她又要开始胡闹了。
巴一中建校有四十多年了,在被巴三中短暂超越之前一直是全县的翘楚。近几年县城治安混乱,学生们容易受影响,出了一批流氓地痞,高考成绩一路下滑。虽被小三(企图贬低对手)侥幸超过(谁都看得出来是自我安慰),但骄傲仍在,荣光仍在。张迁叮嘱学生们,等到了巴一中要低调行事,不然会惹出不必要的争端。除了陈逸飞鼻孔出气,发出“嘁”的一声,其他人都没表现出异议。
他们从学校大门进入,从长阶梯拾级而上进入教学楼时,正碰上下课铃响,学生们纷纷涌出教室。巴南县城依山傍水,雾多雨水多,生活在这里的人皮肤白得发光。每天爬坡上坎,男生挺拔,女生阿娜多姿。比起享受充足日照的后乡人,衣着精致的县城人看上去更加的洋气。
目睹了这些路过身边昂首向上的人,来自巴三中的佼佼者们,无形之中没有刚才那么自信了。
三个学校的六只队伍在礼堂里见了面,互相介绍了自己,又有三个学生分别代表所在学校做了发言。学校不同,学生气质也不相同。巴一中的学生带着帝国黄昏的倔强和不甘,巴二中的学生自甘人后两边讨好,巴三中则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一派朝阳升起的模样,算是扳回了一城。
下午没有别的事,张迁安排大家自由活动。他告诉大家下午六点在招待所食堂集合,又交待了些别的事,比如怎么坐公共汽车了,这些学生除了陈真还没有人坐过城际公共汽车呢,比如怎样和小商小贩打交道了,这里的人喜欢欺负外地人,狠狠砍价,他做了个砍树的手势,大家哄堂大笑。
王梨嘉的书包里,有母亲给她的一百块钱,一笔她可以自由支配的巨款。母亲在州里读的卫校,来县城的次数也是屈指可数。如果母亲来了县城,一开始也会像她一样头晕目眩吧?
“买你自己喜欢的。”母亲把钱递给她时说。
“我想给你买个礼物。”
“买你自己的就行了。”母亲不耐烦的说,将对话粗暴的结束了。
她迟迟做不了决定,要怎样分配这说多不多,说少不少的一百块钱。她走进沿街的一排服装店,想买一件时装杂志上时兴的短款折领上衣。可是时值深秋,店里陈列的多是秋冬的衣物。碰上有春夏款的,虽然价格便宜,但款式老气,明显是卖不出去的。她打消了买衣服的念头,无意间走进了一家叫二月书屋的书店。书店分成两层,书架从下至上一直触到天花板,分成许多行,摆满了琳琅满目的书籍。她被这种书山书海的情景吸引了,这个下午就再也没走出去。
她精打细算,一共只在喜欢的书中买了两本,花掉了三分之一的钱。初中毕业暑假时,她无意中在《读书》杂志上看到了介绍了俄罗斯文学的文章,一直想一探究竟。普希金、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书,陈秋月的书店里就有,她已经囫囵吞枣的全都看过了,还嫌不过瘾。她买的是不常见的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和阿赫玛托娃的《安魂曲》,说不出来具体原因,她对诗人就是特别的亲近。她的初中语文老师影响了她,他是个小有名气的诗人,全县唯一一个在省级文学刊物上发表过诗歌的人,过着王梨嘉无法理解的诗意生活。
她已经从磁带专区走来走去,走过好几趟了,再转的话连店员的眼睛都要花了。一直到就快要到集合的时间,她才下定了决心,从其中飞快的抽出了两盒披头士的专辑《Rubber Soul》,径直走到柜台前。其实店里人来人往,根本没有人在意她。
“可不可以帮我把磁带包起来?”她羞红了脸。
“两盒一起吗?”店员按部就班的问。
“不,不是,其中一盒就可以了。”脸更红了。
“好啊。”
店员会心一笑,从书架上抽出一张深蓝色的包装纸,精心将磁带包好,又剪了一段粉红的丝带熟练的从上至下捆住,扎了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王梨嘉接过来:“真好看,谢谢你!”
“祝福你!”
她心满意足的往回走时,口袋里的钱还剩下一半。如果回去后有人问起,她一定会说今天是充实的一天。
晚上陈逸飞不在,去找她在巴一中读书的初中同学去了,她和陈真松了一口气,两个人都怕这个颐指气使的师姐。
王梨嘉从没有使用过淋浴,水从高高的喷头上洒下来,在她头上和背上水花四溅,感觉和她双脚第一次探进夏天的溪流时一样,兴奋得直想尖叫。陈真看看表,王梨嘉已经进去一个小时了,她不耐烦的站起身。走到浴室门口听见里面王梨嘉欢快的歌声,她顿了顿,转身回来躺下了。
十点钟,两个人已经在各自的床上躺好了,关了灯在黑暗中天马行空的聊着天。
“你今天去哪儿了?”
“去了老城区。”陈真提前看了资料,巴南县城的地图早已装进了脑海里。她出门后轻车熟路打了个车,一路下到码头。在码头上她选好一个位置,拿出白纸和铅笔,一边抬头看沿山而建的房屋,一边在白纸上描摹起来。有人不断从她身边经过,还有人驻足观看,她心无旁骛的画着,丝毫没受打扰。
“老城区?”天方夜谭,她还是第一次听说县城还有老旧之分。
“你不知道吗?老城区正在拆迁,三峡大坝建好后,就看不见了。”
“真的吗?”
“对啊。”她调整了一下睡姿,把一只腿架到另一条腿上去,“你去了哪儿?”
王梨嘉没好意思告诉她,自己第一次进城感觉眩晕,不会坐公交车没敢走太远。
“我去了二月书屋!”她省略了买衣服的过程,陈真源源不断收到省城的包裹,有新有旧,引领整个小镇的潮流,应该体会不了她的捉襟见肘。
“买了什么?”
“两本书和一盒磁带。”她将一盒磁带从语言中藏住了,就像她把这盒磁带藏在箱底一样。
“没给别人买礼物吗?”陈真今天好像处处在和她作对。
“没,没有,这是应当的吗?”
“我觉得这是基本的礼貌。”
“那你买了什么?”
“不,我谁也没有买,没有我想买的人。”
她的回答让王梨嘉大吃一惊。
巴三中的八个辩手个个有备而来,大有“铁马冰河入梦来,刀枪战士誓征战”之势,结果却输得很惨。
首先是罗昊然的队伍,他们抽到的题目是“高中生该不该读课外书”。抽签成正方,要为“高中生不该读课外书”辩护。
可如今这个年代,哪有高中生不读课外书的?准备的时间里陈逸飞率先抱怨说,这是什么小儿科题目?!到底会不会出题啊!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引得连一向自持稳重的罗昊然都参与进来了。
对手是巴二中的同学,他们个个伶牙俐齿,口若悬河,罗昊然士气低落的队伍完全不是对手。等到败下阵来,看着他们得意的表情,才恍然大悟原来昨天是扮猪吃老虎啊,后悔都来不及。
他们直接被判出局。
陈真这一队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们的辩题是“到底应不应该在公众场合禁烟”。这次还是正方,支持在公众场合禁烟。
可四个辩手中,除了陈真其余全部来自村镇,生活经验中的公众场合就那么几个,别说旁征博引了,连实际例子都举不出来几个。面对着巴一中的劲敌,除了陈真勉强可以一战以外,包括王梨嘉在内的其他人都哑火了,最后黯然出局。
他们原本想颁奖典礼也不参加了,直接坐车回学校。
“为什么?”张迁明知故问。
“丢不起那人。”垂头丧气的人群中有人低声说道。
“我看不敢直面失败,才真的丢人!”比赛输掉了他没有生气,可现在学生们输不起的态度让他生气了。
最终八个人全部正装出席了颁奖典礼,坐在台下的椅子上,真诚的为依次上台的三二一名鼓掌。仿佛是感应到了他们的热烈,打败他们的两队队长,在发表获奖感言时也分别对他们进行了感谢。你们是出色的对手,从你们的身上我们学习了很多。感谢你们的挑战,才使得比赛如此精彩。
在意外为他们响起的掌声中,他们学到了人生的重要一课,失败也可以很体面。
灰头土脸回到学校后,本以为要被其余被代表的同学们指责,你们怎么搞得?走的时候不是信心百倍吗?结果他们走在校园里,身边的同学都忙着行色匆匆的奔向自己的目的地,连看都没看他们一眼,即使有不在少数的人认出了他们,也只是打个招呼就走过去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没有人在意比赛的结果。
校长在办公室接见了他们,他早就在电话中知道了现场的情况,没有一句批评,安慰勉励一番后就让大家回去上课了。
“跟上队伍,学习不要掉队!”他着重强调说。
“你有没有发现,这里人人都在向前,都恐惧落后。”走在最后的陈真,对身边的王梨嘉说道。
“是啊,刚才这种感觉尤其明显。你学习怎么样?”她突然问道。
“有点吃力。不能像以前那样随随便便得第一了。”陈真转过头来问,“你呢?”
“我也觉得吃力。你能想象吗,物理老师第一遍讲的内容,听上去跟天书差不多。”
“大家都想看我们的笑话呢。”
王梨嘉苦涩的笑了一下:“原来登高才会跌重啊。”
她说完才意识到不对,转头看了一眼陈真,后者倒是不以为意,正将手臂拉直,举过头顶伸了个懒腰:
“不管如何我现在一身轻松了,没有负担的感觉真好。”
“对不起,我没能帮你,反而拖了你的后腿。”
“我早知道你是害怕我一蹶不振,才主动参加了我的队。”她转身拍了拍她的肩,“谢了啊。我早就康复了。”
“拖累你输了你不生气?”
“有什么值得生气的,至少我们收获了友谊。”
王梨嘉听了心里像蜜一样甜,然后小心翼翼的说道:“天气很好,我们可以一起散会儿步吗?”
“好呀。我也正有此意。”她爽快的说。
于是她们一起往操场走去,整个中午时分,两个人都在沿着围墙一直转啊转,不知道有什么话题值得聊这么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