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旦第三天下了一场薄雪,第二天就全化了,但自此往后天气就一天比一天更冷了。
王世平回来后不到一个星期,组织部的副镇长任命就下来了。相距不过十分钟的走路距离,刚回来时他改托人给田在青带了一个口信,说是要加班熬夜,就在单位里住下不回了。
田在青对这种情况早已习以为常。白天她在药房工作,取药分药送药,一丝神都不能分,下班后洗衣做饭打扫照顾女儿,永远忙得不可开交,也难得有时间想想自己的事情。
家务事每天都有,永远都做不完。夏天里还好,天一热万事就能从简。冬天特别难熬,管子被冻住了,厨房和卫生间里都结了冰,她的双手要长时间浸泡在冰冷的水里洗菜,洗衣服,每天天一亮还要起来生火,赶在所有人起来前让整个屋子暖起来。
在长达十多年以后,迟钝的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长年累月的清洗和打扫,并没有让这个两室一厅变得更新,而是更旧了。原本空旷而明亮的房间,因为堆满了各种功能的家具,双人床,穿衣柜,梳妆台,碗柜,饭桌,书桌,以及它们所形成的岁月的阴影,还有随处可见的衣服、水杯和报纸,变得逼仄而狭窄,她觉得再也不能忍受了。
恹恹不振几天以后,她请了一个远近闻名的木匠上门,又是量尺寸,又是定样式,又是选木材。三个月以后,一整套崭新的松木家具通过一辆卡车运来了,等屋子里重新归置焕然一新以后她觉得生活又有奔头了,立即孜孜不倦,重新劳作了起来。
她重视教育,但她更相信人各有命。她从王梨嘉在学校里的表现和成绩得出,这不是读书的料。但在她也不认为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这只是意味着她有别的潜能需要发现,她有别的路要走。
“是金子总会发光的。”她经常对女儿这样说。
王梨嘉不服气,难道她现在还不够发光发亮吗?
“我现在就是金子。”
“可你浑身都是泥巴。”她好心提醒道,“我偶尔会看到你发光,但机会不多,而且光线很黯淡。”
通常王梨嘉口才不错,十分善辩,但她知道母亲实指的是她糟糕的学习成绩。明晃晃的数字,血淋淋的排名,不好继续说下去了。
她对王梨嘉唯一的要求是做个独立的人。做个独立的人就需要负责任,对自己的言行举止负全责。对于王梨嘉在外惹出的种种祸端她多有耳闻,不过她一向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留给她自己去解决就好了,反正最终都要她自己去解决。
王梨嘉这时候还不知道自己是多么的幸运,她享受着和母亲在一起的晚间时光,两个人在灯下各做各的事,互不干涉,互不打扰。她习惯了父亲的缺席,她甚至隐隐的希望,这个严肃的客人还是不要常常回家才好,免得打扰了她们平静有秩序的生活。
母亲把父亲升职的事情,当平常事一样讲给了王梨嘉听。母亲的态度影响了王梨嘉,过了一会儿,她才头也不抬的问道:“对我们有什么好处吗?”
“没有。”母亲斩钉截铁的说,“你靠不了他。”
“我知道。”
父亲拿她当自己的女儿,但是从不拿她当自己的孩子。这句话十分矛盾,女儿不就是孩子的一种吗?不是的。女儿是别人家的,儿子才是自己的。女儿是一时的,儿子才是一世的。
她和父亲保持着距离,小心翼翼的不让自己对父亲的渴望暴露,那只会让自己显得可怜,她也尽量不给父亲添麻烦。
“但是你可以自己靠自己!”母亲怕她难过,又加了一句,“所有人都要靠自己”。
“嗯。”她如往常一样点头说道。
所有的父亲都爱自己的孩子,可她的父亲不爱她。她不是在一瞬间得到的这个结果,就像期末考试后领到一个分数一样,她是在岁月的流逝中渐渐的领悟了这件事。十几年的岁月让这个事实的残酷性和毁灭性稀释了,再加上母亲的耳提面命,她也觉得父亲不爱自己只是件平常事罢了。
虽然母女俩这样认为,外面的人却不这样想。人们私下讨论说,虽然王梨嘉的节目很好笑很逗乐,可是太新潮太不像个节目了,得第二名完全是因为她的父亲即将要成为副镇长。在正式官宣已经有小道消息流出了。如果不是她的父亲,她连前三都进不了,可能都进不了。另一个人停顿了一下,谨慎的加入了可能两个字,毕竟她可是在现场笑出了吱嘎吱嘎声的人,笑声骗不了人。
母女俩也不知道外面的腥风血雨,不知道她们一家的风雨小船将会随着王世平的起起伏伏,飘向哪里。她们还天真的以为可以一直独善其身呢。
无论寒来暑往,每天早上八点位于镇中心二街的百货副食部的两扇大门都会嘎吱嘎吱打开,等待着客人来光顾。夏天凉爽宜人,可冬天任凭风呼呼往里灌,里面冷得犹如冰窖。
上一年紧张的工作盘点和总结完成后,从元旦到腊月这段时间,忙碌了一整年的大人们全都松散了下来。各行各业遇到不太重要的事,工作人员嘴上说着过完年再说吧,都推脱给了明年。就连一些慢性疾病,医生也建议年后再处理,免得耽误了过年,好像过年比天还大。病人或者要办事的人也不恼,呼应着说那就过完年再说吧,笑哈哈的出了门。年关在即,大家都其乐融融的,没有什么可烦忧。
一年一度的大采购季还没来,门市上十分冷清。王蕙乐得清闲,穿着棉衣棉裤,缩着脖子双脚架在烧得正旺的火盆上看报纸。她抬头就看到王世平瘦削的身影,走得斯斯文文的,既不像是他出身的农民阶层,也不像她所见过的公事公办难免刻板的机关干部们,是哪儿她说不好,总觉得不应该是这个小镇上的人,马上叫住了他。
“往哪儿去?”
“回家啊,不然能去哪儿?”
王世平听到是她的声音,停在屋檐下笑着和她说话。
“今天怎么舍得回家了!”她一边说话,一边掀开柜门往外走。
“工作做完了。”
“你这回坐到了热锅上,进也烫死退也烫死。”两个人同年考入州里的文工团,王世平分去了歌舞队,王蕙落在乐器队,四年以后倒是殊途同归,一起被分配到了泗水。人们私下说两个人是红颜知己,他们是不是红颜知己不好判定,但谈话确实很有默契,她直接开门见山的说。
“是啊,老武昨天去县里活动了。”
文化站站长武大成既是众望所归,又是现任镇长张承勇支持的副镇长人选,原本以为板上钉钉,只等官宣了,没想到半路杀出了王世平这个程咬金。王世平要被任命的消息还只是传出了风声,他就立马跳上了最近的公共汽车,说是要去县城说道说道。
“你打算怎么办?”这时候武大成还没有回来,事情似乎还悬而未决。
“我两袖清风,怕什么!”他看她神色忧虑,又缓声安慰她道:“我和镇长表态了,其余的,就静观其变吧。”
“也是,希望能过个好年!”
“过个好年!”
两个人同时抬起头来看向天空,希望能从中得到提示。然而那里除了阴云密布,什么都没有。
老武以最快的速度出发,但他并没有如愿到达县城。从金果到县城只有一条公路,其中一段还要翻越几座高山。他身处杨柳信息闭塞,不知道最近大雪封山,那条路好几天没有车敢走了。他想以命相博,司机不同意,只好骂骂咧咧的随司机折返回了金果,在政府招待所住下了。他在金果焦急等待天晴转好的日子里,王世平的任命已经下达了。
他知道再难改变,只好认命,于深夜悄无声息的回到了杨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