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一年四季都平静得如一潭池水,能引起涟漪和波浪的,除了婚丧嫁娶之外,就是考试升学了。
腊月里头一件重要的事就是期末考试成绩公布,初二年级学生成绩的排名,和期中考试相比变化不大。第一名还是陈真,其余排名靠前的几位也没被撼动。
陈真明显能感觉到小镇人对她的热情不如以前了,她不知道是因为得知她还要一年半才走,不再矜贵了,还是对于她的优秀习以为常,或者是两者兼而有之。
在这里她学会了细水长流,小镇人一颗新摘的苹果,一只河下的柑橘,一条水库炸出来的鱼,一盒香气扑鼻的饼干,都来之不易,要分成几份吃上好几天。她也用了好些天分成好多份,来消化她还要在这里生活一年半的事实。今天消化一个不能兑现的承诺,明天告别一个不能实现的理想,一段时间日积月累下来,她也总算平静了下来。
而且也不是全无乐趣,生活在这里的人如杂草丛生,野蛮生长,比起被修剪得整整齐齐的城里人,有意思多了。她就从来没见过王梨嘉这样的人,永远左冲右突,横冲直撞,居然还闯出了一些名堂来了呢。与别人不一样,她觉得王梨嘉得第二名完全是实至名归。当别人质疑时,她甚至为她做起了辩解,比如她曾经在电视上看过类似的美国节目,比如表演不应该拘泥于几种形式,那我们不是永远只能看旧的东西了吗?……她提高声音,挺起胸脯,脸色涨红,看上去雄辩又权威,以至于还真让对王梨嘉的质疑声减轻了几分。
她还发现省去了交通往来,在大街上东游西荡,看电影看演出的时间,她半年以来看的书竟然超过了过去三年总和。哥哥陈为对她抱有愧疚,对她看书的请求有求必应,每隔一段时间邮局就通知她去取一个小箱子,里面有新书也有二手书。小镇上深藏不露的书虫不少,这里潜伏一个,那里潜伏一个。她和李书维抱怨时,后者哈哈一笑:“没办法啊,在这里看书就等同于娱乐。”
城市里歌舞厅、录像厅、卡拉OK厅和电影院如雨后春笋,把一天的时间延长了,人们转得如同风车,静下心来看书反而成了苦修。可放在这生活方式单调,如清修一样的小镇,听上去却十分合理,她觉得杨柳也不是一无是处。
期末考试王梨嘉借助于语文的进步,朗诵帮了她的大忙,无形中记住了数十个漂亮的句子,她从全年级五十九名来到了三十名。只不过位置还是靠后,无人在意,她自己也不好意思提。只有李书维观察到了这种变化,他向她表示了祝贺。
她听了摇摇头:“真想知道身轻如燕是什么感觉啊。”
“你应该不是想学武术吧?”
“才不是,我弃武从文了。”她撇撇嘴,“我是说不用思考就可以想出恰当的词语。”
“你想说的成语应该是轻松自如。”
“我看都差不多嘛。”
纵向与自己比,她在元旦晚会上取得了“了不起的成就”,但横向与陈真比,比赛输了也是不争的事实。她大张旗鼓的发起比赛,输得也是轰轰烈烈。本来正在闭门思过,黯然落泪,听说陈真还要再呆一年半,立马一个鲤鱼打挺翻了起来。还有机会,她在心里对自己说,我还可以超越她!
向晴在住院部楼下喊张绮的名字,她担心“恶人”张爸爸在家,又怕张绮听不见,举棋不定中高一声低一声的,上演掩耳盗铃。过了好半天,一扇窗才从里到外轻轻推开了一条缝,一只细白的手伸出来,三块大白兔奶糖从天而降。向晴心领神会,走过去把糖捡起来,心满意足的离开了。
向晴坐在门诊部前的凉亭里,三块糖还没吃完,张绮就出现了。两个人头碰头说了一会儿话,不知道怎么就说到王梨嘉身上去了。
“你说王梨嘉会承认失败吗?”说话的是张绮,她头发油亮,一双丹凤眼里总是带着迷茫。
“我觉得她肯定会承认失败,但她不会善罢甘休。”向晴沉浸在蓬乱微卷短发里的双眼闪闪发亮,给人一种充满智慧的感觉,她的语气中不无嘲讽。
“她还能做什么?”
“你忘了?她是一只打不死的小强啊。”向晴情不自禁笑出了声。
天空暗下来,张绮没有笑,她抬起头正好看到王梨嘉家的灯光第一个打开来。她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孤独的灯光,想着如果换做是自己会怎么做!
向晴一向比她有主意多了。
《三国演义》和《资治通鉴》的阅读,暂时还没有为李书维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成绩还是老样子。他的母亲眼看着他就要和父亲哥哥一样平庸了,在小镇埋葬青春岁月,蹉跎一生,一直唉声叹气。不过这次他学精了,使出了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自己先回奶奶家了。
马冬冬被镇上为数不多的大学生父亲给予了厚望,但他和文字、数字和符号都八字不合,一见就气不打一处来。他没给任何人惊喜。
然而期末考试成绩是好是坏,家长学生高兴还是落寞,没过三天就被要过年的喜庆气氛冲走了。没关系,日子还长着呢,来年再说,来年再努力嘛!统统都这样说,也这样想。只有翻完年就要大考的初三学生,对未来惴惴不安。
进入腊月尾,大家正式开始采购年货了。小镇上的人多是国家公职人员,吃财政饭的,手头都不宽裕。吃的用的,如果办早了存不到过年就没了,办晚了又来不及运输,这个时候采购正合适。
县百货运货的卡车平时每两周从县城来送一趟货,现在每天都有卡车在滴滴声中开进热热闹闹的杨柳,出门在外返乡过年的人,回老家探亲访友的人,把小镇的三条街都挤得水泄不通。
每次货车进镇还没停稳当,采购的人已经在副食店门口排起了长队。进去的人精挑细选,过了好大一会儿才喜笑颜开地背着饼干、苹果、花花绿绿的水果糖出来,外面等的人也不急不恼,等进去的人出来了又拉着交换一遍物品信息,一片欢声笑语。百货店的服装和布匹柜台前最是热闹,裁缝店的老板老板娘通宵达旦的工作,踩着缝纫机为大人和孩子缝制过年的新衣。
大年三十当天,王梨嘉早上起床后见奶奶和母亲正在后厨忙碌,其余人不见了。她从后门走出去,一个人踩着积雪在村里闲逛。她爬到两棵银杏树下的大石头上,望向下面的花梨树坪。整个坪面积很大,被切割成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长方形和正方形。在一垄一垄的田地上,她看到爷爷和一个男孩的身影在其中跳跃。每年的最后一天,爷爷都要郑重其事地带着鞭炮和酒水,轮流去拜访埋葬在花梨树坪里的先人们。她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和异姓人。
全家团年饭一般下午三点开始,每年这个时候都免不了要和王树嘉坐在一个桌上吃饭。父亲是爷爷奶奶唯一的儿子,他们不能忍受绝后,自作主张为他养了一个儿子。起初大人们吵来吵去,拉拉扯扯,话也说得难听,可面对无处可去的孩子,谁都不能狠心推出家门。于是孩子留下了,变成了不争的事实,也变成了所有人心上的一根刺。
王树嘉十分知趣的坐在角落里,双目低垂,吃饭不声不响,尽量让自己和墙面的阴影融为一体。王梨嘉越过摆满了杯盘的桌面好奇的看着他,后者感受到她的目光抬起头,只和她对视了一眼,又惊慌失措的埋下了头。她抬起头看着大人们,爷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始作俑者奶奶可怜中带着倔强,爸爸意味不明,妈妈气势汹汹中透出软弱。在大人环绕的世界里,她感到自己和王树嘉的命运都被摆布了。何时才能长大呢?长大后才能用坚硬的拳头敲开大人们的虚伪,长大后才能逃开棋子的命运。
陈真装作高高兴兴的,和表亲们玩闹了一天,晚上等不及守岁就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她睡在烤火房边的厢房里,过了零点被震耳欲聋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吵醒。这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离开父母过年。一直等到大家都各自回房休息了,万籁俱寂,她还在继续醒着。
她突然又听见了外婆和小姨的聊天,原来两个人还没睡,平时各顾各家庭的娘两难得在除夕夜说说体己话。她们声音不大不小,聊到了抱养、孩子、有人养老之类的话题,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
杨柳是丛山峻岭中新开辟出来的新移民小镇,开镇后人们从四面八方聚集在了这里。平时人声鼎沸,好不热闹,可一到过年过节,镇民们争先恐后回了家,这里就变得空空荡荡。零点时分的杨柳,没有烟花,没有爆竹,它在黑暗中静悄悄的等待着,等待着有人在此地落地生根,也等待着继续见证新的一年的人事变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