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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蕙若有所思的盯着门看了一会儿,才回过头来,压低了声音对李众山说:“你有没有觉得李书维变得不一样了?”
李众山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连头也没有抬起来:“哪里不一样了?”
李欣走后,夫妻俩冷战了三个月又和好了。毕竟,时间煎熬出时间,日常生活的流水将一切褶皱都抚平了,还有人能和流水对抗不成?
她想说什么又忍住了,顿了顿:“说不上来。”
“等我有空和他说说。”那报纸上的字磁铁一样把他的头吸住了似的,还是没有抬起头来。
她快速说:“行。”
下午李众山和李书维父子勾肩搭背出去了。
即使她是妻子和母亲,家庭里创造者和哺育者的角色,但男人来自火星女人来自金星,王蕙在处理自己的女性私事时,月经啦,为了不怀孕上了环,定期去妇科检查之类的,仍然要偷偷摸摸的。是他们都姓李,自己却姓王的缘故吗?终究他们才是一家人。她在窗口看着两个人的背影,忍不住再一次心酸的这样想道。
先是李欣,上了高中过后,李书维跟接龙似的也和她无话可谈了。在她心里,他们还是抱在手里的小娃娃呢?怎么手一下就空了?
晚上临睡前关了房门,王蕙眼巴巴的等着李众山和她汇报。她如今说话也学会了三思而后行,否则像从前那样,一出口就变成了质询。
她静悄悄的躺下,在她以为李众山睡着了,今夜又要失眠时,耳边传过来一句轻飘飘的话:“我睡了。书维没事,别担心。”
他还在生她的气,她也生自己的气,他继续惩罚她,她甘愿受他的惩罚。她只是感叹时间过得太快了,而无论她做什么都为时已晚,他们已经不是自己手上的小娃娃啦。
“别担心”三个字像小锤一样敲在她的心脏上,她伸手关掉台灯,在黑暗中默默的流下了一颗眼泪。
不要再哭啦!她对自己说,再哭你就不是你了,你就变成另外一个人了。
会是谁呢?她脑海里闪现出母亲哭哭啼啼皱皱巴巴的脸,母亲难道以为哭哭啼啼可以解决任何问题吗?可以解决父亲暴躁易怒,河水泛滥,粮食不足,母女不合吗?痴心妄想!实际上母亲用眼泪攻势永远的改变了一些事情,只是王惠意识不到或者不愿意承认。
第二天一早她准时起床,只有让自己行走在精确的时刻表上,她才会让自己忍住不会发疯。李欣的不告而别,将她的一生都摧毁了,让她从铁人变成了一堆灰烬捏起来的人。她变得越来越怕冷,大太阳下也要拢紧衣服,仿佛风一来就要被吹散了。
她一边做饭,一边往李书维的房间看,沉甸甸的心倒是放下了。
李书维确实没什么变化,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既不像他生性豁达的父亲,也不像他神经焦虑的母亲,他表现出一种迥异于家族其他人,同时超越出年龄的花岗石一般的安定和冷静。从哪儿学来的呢?
第二年学校分班时,他获得了理科快班的最后一个席位。虽然他的成绩一直在稳步上升,超过了历次考试,但倒数第一的位置又消解了进步的意义,让他不太引入注目。
虽然别人对他有所同情,但他本人却毫不在意。这实在是平常事啦,他笑着对王梨嘉说,不用大惊小怪。王梨嘉没有大惊小怪,她只是见怪不怪了。她甜蜜的想道,只有她知道李书维是个怪里怪气的人。当然她自己也是怪里怪气的,正因为如此他们才这样合拍啊。他们两个人,就像是你在沿山公路上行驶,一路都是笔直高耸入云的松树,突然闯进了两棵扭曲多姿的猴面包树,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了,想不认出来都难。
猴面包树是生长在非洲的落叶乔木,树干粗壮,树径很长木质又疏松,远远看去像一把只用于装饰而不是遮雨的伞。它的果肉面包一样松软,成熟后招惹猴子成群结队而来,因此而得名。
小时候的王梨嘉坐在一个红色带点的皮质沙发上,她把双腿蜷缩起来,聚精会神翻看一本《自然》杂志。她盯在一页书上,笑得前仰后合。“什么内容这么好笑?”李书维边说边把身体探过去。王梨嘉把猴子队伍指给他看,十多只已经在树上,十多只在树下排队等,纪律严明,李书维也笑起来。
王梨嘉觉得这个比喻,李书维才会懂。人与人之间只有有了历史,才能做到心领神会。
父母都以为李欣给他写了信,或者通过什么途径打过电话,但确实是没有。他解释过一次后就再也不解释了,他觉得父母永远也理解不了他和李欣之间是敌人关系大于兄弟关系,他自己也理解不了,但如果这样能给父母一些虚假的安慰,他又何乐而不为呢?毕竟,目标就是让大家都能过得下去嘛。
不知道为什么,李欣音讯全无,他不仅没有难过,反倒是松了一口气。那一整柜的书看完后,他就觉得自己和李欣再没什么情感联系了。他归他,我归我,两码事。
他厌恶母亲对哥哥态度的前恭后倨,也厌恶母亲在哥哥不告而别后,对自己表现出的小心翼翼和讨好。他渴望一种正常的母子关系,长幼有序,辈份有别。学业的压力,青春期的躁动,如果他能向什么低头,抓住点什么的话,那就是来自父母的权威和笃定了。母亲的低声下气的态度,加重了他的痛苦。他倒觉得从前直来直去,指令简单粗暴,“不许去”“不准动”“再动我就打你了”的母亲,更可爱一点。
不过说起来,他最近倒是新添了一个爱好散步。以前上山下乡,回老家走亲戚全部靠走,翻山越岭一走一整天,已经够够的啦,人们很难再有闲情逸致单纯只是为了散步而散步。
现在交通四通八达,连他爷爷奶奶家的村子,全村的人男的忙着用火药炸石头,开山凿路,老人和女人挖土背土,硬生生要在半山腰劈出一条道路来,热火朝天。镇中心私营的车很多,想去哪儿都有车,热门的线路例如去州里,去县城甚至开通了夜班线路。人还未到,招揽生意的人离得远远的就朝你招手,恨不得把你生拉硬拽进车里。
如今即便是需要走路,人们也行色匆匆,忙着去完成什么迫切的使命似的,连他一贯悠闲的父亲也不再是从前的步伐了。去战斗,去赚钱,去改善一贫如洗的生活,所有人都在向前和向钱。能毫无目的走走路,反而变成一项爱好了。
起初他只是想自己清净清净,好逃离母亲,一些关于李欣的流言蜚语。当他发现原本寂静的小镇,这里一片店挨店卖热气腾腾的早点和餐食,那里一片店挤店畅销花花绿绿的衣衫,争先抢后的将进去的人大变样,连两间屋中间的过道也支起了塑料蓬,摆上塑料凳子卖早餐和盒饭。盒饭,真是高速发展时代的伟大发明,却将白色的泡沫垃圾扬得到处都是,可没有人在意。所有地方都满满当当,挤得走不动道,从店铺里传出的叫卖声吵架声此起彼伏,一直喧嚣到深夜,他就只能往外走了。
从小镇继续往上走,可以一直深入绵延不绝的武陵山区腹地,过酉水和沅江到达湘西。往下走则等同于下河,沿清江河再往下游走就是一望无际丰硕的江汉平原,沿着这一条漫长的主干道,又延伸出许许多多曲折的乡村公路和小路。但放大了地图来看,步行所能到达的距离微乎其微,几乎挪动不了地点。
走的次数多了,李书维渐渐发现,不管是往上还是向下,只要走上十分钟,就能远远把杨柳小镇的喧嚣抛在身后了,简直是别有一番天地。你看和地球相比,人类的行为如同忙碌的蚁群,自以为是而已。他在步行当中,在大自然和人工劳作的痕迹交替的景色中,在虫声鸟鸣里,开始思考一些他从前绝对不会关注的事情。而且越思考,他越觉得需要答案,而大思考又连带出一些小思考,问题简直无穷无尽。
如果李书维只是习惯于漫步和沉思,这倒没什么。虽然小镇上的人已经把他归为“怪人”一类,学校里有好事者还给他取了“杨柳镇的康德”的绰号,但终归没有什么恶意,只当是娱乐谈资罢了。何况,这个阶段的少年人,哪个没有在胡思乱想呢?
但正如王蕙所担心的那样,李书维确确实实变了。
到了暑假的时候,李书维更加频繁的出门去郊游了。据王蕙的观察,他不仅每次出门都带着一本包了封皮的书,她不记得他有给书包书皮的习惯,因此这样做一定是在掩人耳目,嘴角还经常挂着神秘的微笑。如果不是他每每视眼前的物为无物,他就要发现母亲已经对他瞠目结舌了。
有几个男孩子出于好奇,也是暑假闲得五脊六兽,非要闯出点祸挨一顿打才能平静下来似的,一直远远跟着李书维,想弄清楚他究竟是在干嘛。
在男孩子的想象里,李书维一定是在秘密干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