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过去了,人灰头土脸的,只闹明白了一件事。李书维随身带的那本书,是普希金的诗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杨柳小镇的第一代定居者,基本都是跳出农门吃上公家饭的人,知道知识的可贵,尤其重视子女的教育。《假如生活欺骗了你》这种名著在小镇也是如雷贯耳,传到李书维父母耳里时,大家已经啧啧赞叹了一段时间,感叹小镇是不是也要出诗人了。李众山听后一边谦称“耕读世家出诗书”,一边给大家派了一圈十块钱一包的黄鹤楼烟,喜不自胜。王惠没有加入这种场合,但私下里也偷偷喝了几口李众山的啤酒,难得高兴了一番。
但事实是,李书维只是爱上了诗歌,离当诗人还有十万八千里呢。阅读只是兴趣,而写诗是一项高超的技艺,芸芸众生中只有零星幸运的人才可以习得。更何况他阅读时间短,可读的书又有限,目前喜欢的还只是俄罗斯的诗歌。但凡都找到的,都恨不得囫囵吞枣看完,诗人普希金、叶赛宁、帕斯捷尔纳克、阿赫玛托娃、茨维塔耶娃的作品倒是都读过了。如果以时兴的标准来评价,他顶多算个诗歌发烧友。
他初中时的语文老师姓田,大专毕业,在省级刊物上发表过《春雨》和《农耕》两首诗歌,在本县内算是小有名气的诗人。通过公务员考试后,他调去了县公安局,临走前给李书维留了几本诗集。
他单身未婚,又和李众山沾亲带故,理所当然经常去李家蹭饭。离开之前给李书维留书,既算是还了人情,毕竟他每次去李家都是两手空空,又称得上是一种自恋的表达,他和别人不一样。
他走以后,王蕙偷偷和李众山说:“我听说他体罚学生造成了伤残,这才不得不离开教师行业。”
李众山点点头:“事情被压下去了,不然走不成。”
“文质彬彬的看不出来啊!”
“谁能想到!”
“没想到坏事变好事,他可以进城了。”
“可不是,我也没想到。”
实际上在杨柳,老师体罚学生的案例比比皆是,连家长都赞成,不体罚学生的老师反而成了异类。李书维对田云卿的事情有所耳闻,但也没放在心上。体罚成风,总有人会过界,为什么就不能是田云卿?诗人身份又不是护身符。他喜欢田云卿,但也没觉得他和别人有什么不一样。只要离得稍近一点,人在现实生活中的左支右绌和窘迫就像气味一样,藏也藏不住。
田云卿走了大半年后,他才翻开这些书,主要是他觉得自己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泥土的腥味,天生和神圣的诗意的东西无缘,岂是能欣赏诗歌的人?!最近闲来无事,偶然间打开了《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一字一句读下来,却有了一种血液在沸腾、心在发痒的感觉,一种拔地而起直上云霄的感觉。这种感觉,正好抚平了他最近暴躁的心。
他暴躁不安,是因为他在期待着,可又害怕发生什么事情,他迫不及待的,可又踌躇着是否要抗拒什么东西。他的大脑不停歇,一直围绕某个形象转来转去,就像是大雁一遍遍从高处向山谷里俯冲,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情不自禁的陷入了沉思和忧伤,甚至流下了在旁人看来无足挂齿的眼泪。可是即使在有音乐旋律的诗歌所引起的痛苦中,他此时最喜欢的是帕斯捷尔纳克的《哈姆雷特》里的诗句,我从遥远的回声中捕捉, 那此生将发生的事件”,深切感到未来已来,时不我待,即使在落日从田野上渐渐沉入黑暗所引发的孤独中,青春和爱情的生命力还是像青草一样蓬勃生长出来了。
此时地区普遍流行的是摩托车,摩托车风驰电掣,轰鸣着将人带去了更远的地方。从前金果遥不可及,现在当天就能轻松打个来回。当一辆辆摩托车从身边飞驰过去时,他非但不沮丧自己的速度,反而走得更加欢快了,生出了要一决高下的雄心壮志。他想象自己是一个正在远足的诗人,一个正在进行田野调查的哲学家,如同那些他在书里读到的古代人物一样,荷马,希罗多德……未来在他眼前铺开,而他的脚步又是多么的轻盈和有力,总有一天他要和天空比高,和飞鸟竞技。
走在路上,他不时的仰头看看一碧如洗湛蓝的天空,远眺连绵不断的群山,踩踩脚上坚实的土地,一瞬间天地万物鱼贯涌入他的心灵,他感觉充实的就快要离开地面,飞起来了。不像是蒲公英,不像是随风逐流的气球,而是在群山上翱翔的安第斯神鹰。是神鹰征服了天空,而不是天空征服了神鹰。
此情此景,他忍不住开始朗诵起诗歌:我辞别了我出生的屋子,离开了天蓝的俄罗斯。我的归来呀,遥遥无期。风雪将久久地歌唱不止,唯有老枫树单脚独立,守护着天蓝色的俄罗斯。在他此刻的豪情和诗意里,一个女性的幻影渐渐从他的心灵当中浮现了起来,尽管还没有成型,可是在他所有的思想和感觉里,一种对于女性新鲜甜蜜感觉的期待,以及由此带来的羞涩正悄悄的萌芽了。他全部身心,呼吸着、血液里流淌着这种期待……只等有一天大地解封,破土而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