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学一段时间后,王梨嘉应邀回杨柳初中演讲。她的新班主任也毕业于同一所初中,严格说起来还是她的师哥,慷慨的给了她半天假。为了这难得的假日,她连午饭都没吃就从学校出发了。
天空一直阴着,她在镇中心下了车。自从市场经济的浪潮冲击了小镇以来,街道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可到底是哪里变了,她也说不上来。星期三的中午,此时的街面上空空荡荡,偶尔有一两个行人路过也是行色匆匆。一个身材臃肿,穿手织开衫红色毛衣的中年妇女,右手提着一只篮子往前走。篮子里沉重的食物压垮了她的右肩,使得她步履蹒跚。王梨嘉认出她是法院里唯一的一位女法官。迎面与女法官疾驰而过的是一位穿白衬衫的初中生,他闪躲的眼神显示他是偷偷出的校园,正在回去的路上,祝他好运。
他们都走过去之后,街面上只剩下了店面里的主人们。烟店的老板坐在门廊下,他跨坐在木椅上,两臂搭在椅背,直到烟火燃烧到手指,才百无聊赖的吸上一口。他从前是烟草站的工作人员,因为贪污坐了几年牢,出来后开了一个烟店,生意兴隆。刚才见到判过他刑的女法官露出得意的表情,好像贪污坐牢让他因祸得福了似的。早餐店的女老板,以前是食堂的师傅,一双细长的手常年在案板上拍拍打打,她做出来的麻圆、松针包子、油条十分畅销,养活了她和去世前夫所生的一对双胞胎女儿。此时她穿白衣白帽,正在用一块湿拖布,用力的拖水泥地面。
一个声音叫住了她,她听出来是陈秋月的声音,直接穿过街道走进了她的店里。
百货公司临近破产重组时出了一项政策,即将要下岗的职工可以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认购公司在镇上的固定资产,都是临街的黄金铺面。实惠归实惠,可职工们的月收入刚刚能满足平时生活所需,哪里有什么大额的积蓄,又面临前途未卜,敢负债买的人没几个。
一听说陈秋月即将要下岗,小黄翻脸比翻书快,不再对她殷勤了,镇上的人还满心期待他们组织新家庭呢。他转而追求医院新分配来的一个护士,新护士一天到晚愁眉苦脸,对什么都不满意,让人不敢亲近,但双手捧着一只铁饭碗。家里催她结婚催得急,于是十分爽快答应了小黄的求婚。两个人半年前办了酒席,如今肚子里的孩子也有几个月大了。
陈秋月落寞了一段时间,大家还以为她失去工作后铁定会回老家呢,没想到她不仅留了下来,还独自认购了一个门面。她将货柜整体刷上了淡蓝色的漆,又舟车劳顿专门到金果,坐了一趟通宵卧铺车去省城进货,重新开张时焕然一新。仍然是书店,但货品比以前齐全和时兴了。
“陈阿姨最近生意好吗?”
她仍然不间断从陈秋月这里订购新课程英语,在大人们讨论陈秋月可能离开的时候,她竟成了最希望她留下来的人。
“不好不坏,还过得去。”她伸出干瘦的手,捋了捋遮住眼睛的刘海,露出眼角的皱纹。她刚来小镇的时候,还不到二十岁呢,一晃就到了婚嫁艰难的年纪了,岁月真是催人老。
她感到难过,又对书店的前途忧心忡忡,“那怎么办呢?”
“往前走嘛。我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什么好消息?”陈秋月从容不迫的语气安慰了王梨嘉。
“订购新课程英语的人,从你一个变成了八个。”
“真的吗?”
“真的。”
“我可以知道是谁吗?”
“保密!”
陈秋月孩子气的把右手手指放在嘴唇上,两人相视,为她们共有的那个秘密发笑了。
这个消息或多或少,安慰了她不止息的对陈真的负罪心理。她打败了陈真,可也不光彩。她快活的回家和母亲吃了个饭,就往中学校去了。
邀请她回来演讲的是赵副校长,他先是和教育站做了申请,再由教育站副站长出面去找高中谭校长,礼数周全。他还清晰的记得前年冬天,王梨嘉敲开门走进他办公室的样子,那时候他还只当她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野孩子,一个承蒙父亲荫蔽的幸运儿呢。
自中专毕业以来,他教过了二十多年书,看到了学生们或远或近的人生之路,自诩从来没有看走眼。但他既想不到王梨嘉能创造奇迹,也看不到她未来的路。她会走怎样的路,成为什么样的人,统统不可预见。
他首先向齐齐站在操场上的学生隆重介绍了王梨嘉,然后退到了一边,把舞台中央留给了她。
站在一边目睹了王梨嘉的演讲后,他得出了结论,是她身体里蕴藏的一股原始的力量让她不可预测了。这股力量可以让她冲破规则,翻天覆地,也可以让她激情泛滥,一败涂地。好与不好,全看她如何控制了。
王梨嘉的演讲又成功了。自从元旦晚会一战成名之后,她一直在锤炼自嘲的技能,并日益精湛。她讲述自己笨拙的学习方式,讲述自己用盐和茶保持清醒,讲述自己杨柳腔的英语口语……引得同学们先是哄堂大笑,然后掌声如雷。
语文刘老师站在台下,看着自己的得意门生在台上谈笑风生。他想到以前近距离听过王世平的讲话,对他的重男轻女思想也有所耳闻,他的女儿还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啊。不是男孩又如何?
演讲顺利的进入了提问环节,王梨嘉志得意满的回答着问题,但一个十分挑衅的女生让这次演讲草草收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