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蒙蒙亮,外婆就窸窸窣窣起床了。
她拿了几块干柴,又拢了好几片晒干的玉米叶,一起放进平时不常用的小炉子里,划亮了火柴。眼看着火越烧越旺,她转身从厨房一手端来一只盛满了井水的双耳锅,一手提着一只装了八个莹白鸡蛋的篮子。
鸡蛋在沸水里翻动的时候,王梨嘉和妈妈也起床了。她比妈妈在床上多磨蹭了几分钟,昨晚八点就睡下了,这会儿倒不是睡眠不足,而是不知道怎么面对接下来的一天。
今年初夏,她才刚满十四岁。在她混沌渐次明亮的世界里,她还没有习惯告别。而且一想到以后还要面对许许多多的告别,她就恨不得把头埋进沙子里。
等她梳洗停当,妈妈早已麻利地将行李准备好了。她坐在大门边的小板凳上,一边看王梨嘉,一边转头看外面的天空。开往她们所居住的小镇杨柳的公共汽车,通常人一齐就出发。最好在七点前就赶到出发点,否则误了车第二天得重来一次。这种情况去年夏天就发生过一次,人身心俱疲不说,头天家里人情绪和手头的事归了位,再告别时就有点敷衍的意味了。谁都不想直面这种真相:此时此刻你们不再受到欢迎。
这时候没有别的交通工具,两个舅舅昨天各借了一辆自行车。此时做好了架势,在屋外等着她们。
外婆踱着小步,赶上了她们的步伐,将温热的鸡蛋分别装进了她和妈妈的上衣口袋里,又用一双勤于劳作的手摸了摸王梨嘉的手心。王梨嘉眼睛里蓄了泪水,低下了头。
“快回去吧,不要在外面站着了。”妈妈不耐烦地对外婆挥了挥手。
自从外婆犯了那件错事之后,妈妈觉得自己作为家中的长女,有责任有义务管教她,态度时常很严厉。在王梨嘉最后的视线里,外婆还保持着一动不动的姿势。
到了金果汽车站,广场上停了一排排车,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懒散地走来走去。问了工作人员,才知道最近清江涨水,渡河的唯一轮渡停了。通往杨柳的汽车线路,也停好几天了。
妈妈问了问情况,当机立断,带着王梨嘉上了一辆往河下走的汽车。事到事圆,到了河边再做打算,总不能一直等下去,她说。如果回程,全是上坡的路,单人单骑尚且艰难,更别说带人了。两个舅舅听完露出如释重负的表情,等她们的车开走后,也骑车往回走。
明明天气十分晴朗,河水却汹涌不止。听说是因为上游山洪暴发,下游也跟着遭灾。河水两岸挤满了这几天往河下走的人,隔着水望洋兴叹,想不到一点办法。平时无人光顾的招待所此时爆满,一间空房都没有了。眼看今晚是没有着落了,妈妈只好带着王梨嘉在一家餐馆里找了一张桌子坐下。过了一会儿,妈妈叮嘱她照顾好行李,自己出去了。
王梨嘉一个人坐在一张小板凳上,用一个白色的小搪瓷水杯小口喝水。周围一开始十分吵嚷,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平息了。有什么办法呢,起先只有几个人这么说,随着时间的推移其余人也纷纷附和。下午天渐渐阴沉下来,有下雨的迹象。一个自称父亲旧识的男人,决定返回金果等待之前,分给了王梨嘉两个橘子。你弟弟怎么样了?他问。王梨嘉烦躁地摇了摇头,不知道。你自己的弟弟都不知道?对方半是责备半是惊奇地问。王梨嘉不说话,把两个橘子还给了他。
临近黄昏的时候,妈妈和一个身强力壮戴着白色头巾的男人一起回来了。毛毛细雨中,她跟着大步流星地两人身后往河边走。原来妈妈联合几个人去找了岸边的船夫,本来都不愿意出船,许以高价之后竟有两个胆大的船家愿意摆渡。不过天就快黑了,对方抬头看看天,怕是还要下大雨,要走尽快走,再晚十天半月都走不了了。妈妈当即回来找王梨嘉。
有船只摆渡的消息不胫而走,除了他们一行人,陆续有其他人也在匆匆忙忙往河边赶,大有先到先得的意思。等她们到了岸边,第一条船已经坐满了人。王梨嘉一眼认出其中的一对中年夫妻,早上在金果上车,两个人霸占了她和妈妈的座位,双方吵起来了。此时对方也看到了她们,戴金色手镯的女人,向她露出和早上一样的胜利者的微笑。王梨嘉淡然地把脸别远去。
雨开始下起来,不大不小,江上起了一层淡淡的白雾。有胆小的人在水边踌躇,迟迟不敢上船。已经在船上的人面色肃然,紧紧抱着行李的手指关节发白,却没有一个人下船。上阵父子兵,两个船夫着急赶路,顾不得还剩下最后两个身位,互相打了一个手势,撑起船桨渐渐划开了。
小船往回走的时候,船上的人不由得嘀咕,早不来晚不来这时候来!一个船夫在船头用桨稳住船,一个在船尾拉人。一声惊雷突然在天空炸响,大家不由得浑身哆嗦了一下。电闪雷鸣中,上来的是一高一低两个穿黑色雨衣的人,看样子是一对父女。男人不紧不慢地环顾四周,目光最后停留在王梨嘉身上。女孩似乎接到了父亲的无声指令,不声不响走到王梨嘉身边挨着她坐下。男人满意地见她坐好,也走到她身边坐定。船夫一声吆喝,船又重新出发了。
船只不能走直线,横穿过河流,只能顺着水先往下游走,再往回绕,全部行程差不多是一个半圆。对岸目视不远,互相还能喊话,走起来却要大约四十分钟才能靠岸。一开始有些头晕,感觉要漂流而去,不过船行到河中间,河面渐渐开阔,王梨嘉心情大好,忍不住和身边的女孩攀谈起来。
“你是第几次坐船啊?我是第一次。”
“你害怕不害怕?”
“你们往哪儿走?和我们一样是杨柳吗?”
女孩始终正襟危坐,眼睛目视着前方水域。对王梨嘉的问话,除了点头摇头,没有其他回应,似木头人一般。王梨嘉兴之所至,过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在自问自答,就闭口不言了。
船下行得快,在河面上划了一个四分之一个圆后调换了头尾,在天色昏暗中开始往上划。逆水行舟比不得顺流而下,两个船夫明显吃力了很多。视线前方,再次出现了第一艘船的影子。不知道为什么,在前方行得特别慢,眼看着就要被后一艘船赶上去了。
一波接一波的大浪推过来,此时又下起了瓢泼大雨。小船在波浪上飘来荡去,颠簸得厉害,有人忍不住开始呕吐。王梨嘉和妈妈没带雨具,浑身都淋湿透了,两人在雨水中对视了一眼,就算是互相安慰鼓励了。两个船夫之前还在和众人有说有笑,此时也神情严肃,手上划桨的速度不由加快,拼命往对岸划过去。
等一波大浪过去,众人稍微松了一口气,前方的那只船却倾覆了。眼看着木船在河水里翻滚了一百八十度,一分钟没有停留,就倒扣在水里旋转着往下游飘下去。船上的人顷刻间落进水里,也七零八落跟着往下飘,转瞬间就席卷的全都不见了。湍急的河水还在继续流淌,眼前空无一物,似乎什么都没发生过。
妈妈第一时间想捂住王梨嘉的眼睛,但是太晚了,她全都看见了。她认出那只戴了金色镯子的手,在水中倔强地举着,似乎在向她求救。她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把手伸出去却抓了个空。雷声阵阵,似乎在怒吼。借着闪电的光,王梨嘉看见妈妈的脸面如死灰,还有对王梨嘉的歉意和愧疚。最后上船的男人面带讥讽,似笑非笑地看着女孩,直到后者在空气中发出一声咆哮。听到这惊恐的叫声,没人觉得奇怪。
天色已暗,全世界的一切似乎都静止了,船在河上无声地向上划着。雨停了,王梨嘉向四周望去,只觉得被黑暗的深渊包围,没有出口。没有人再开口说话,是靠岸还是席卷而去,全凭命运的裁决。只有到了船只终于靠岸,王梨嘉才发现自己的手一直和女孩紧紧握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