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梨嘉威风凛凛地站在制高点上,王者一般的向下俯瞰着,整个小镇尽收眼底。
杨柳镇依山建在杨柳山上,随着山势的起伏从上至下分布了三条街道。街道不宽,只有两条相反的单向车道。每条街道两边都紧挨着建了一排房子,其中有两层的平房,不过还是以旧时的瓦房居多,冬暖夏凉。镇上除了机关单位,就是医院、学校和两家国营商店。三条街道通过首尾相连,形成了一个巨大的S型。杨柳所处的是大区,镇上的人都以生活在这里为傲。
王梨嘉一家住在最高的三街,从她所处的位置看下去,以她的心境,只觉得那些建筑物,就如火柴盒一般地排列着。
从河下狼狈回来以后,妈妈免不得受了难得发怒的爸爸的埋怨。平时争吵中理直气壮的妈妈,主动道了歉,这事就在家里翻篇再也不提了。反倒是在王梨嘉这里,成了她每天茶余课后的谈资。雨夜,河流,倾覆的小船,在半大的孩子们心中掀起了狂风巨浪,久久不能平息。
她每一次讲述时,都会回忆起一些新的细节,河水湿润的气息,雨打在脸上的疼痛的感觉,某一张惊慌失措的面孔。到最后,连她自己都分不清是真实还是想象了。不知道为什么,她很少提及当时坐在身边的女孩。
她剪了一头短发,长着一双桀骜不驯的眼睛,脸微微后仰,显示着不被驯服的表情和决心。身上却穿了一件黄色的棉布上衣,衣服右上角的一只可爱棕熊,多少有点影响她面部显露出来的气质。
她在平台上站了差不多半小时,她的小跟班之一马金鱼圆圆的脑袋才从楼洞里露出来,一惊一乍地叫:“王姐,王姐!”
她很少遇到这种情况,皱起眉头,面露不悦:“怎么了?”
“马冬冬说他们今天不来了!”
她第一反应:“难道是怕了?”
上周六下午,王梨嘉带领六个人浩浩荡荡去五公里以外的地方探洞,可惜准备不足,在洞里走了不久火把就全熄灭了。当时说好了这周大家各自带好手电筒,重新去探洞,一定要走到底的。怎么就都变卦了?
“不是。”马金鱼连连否认,马冬冬是她亲哥,平时最是胆大包天,”他哪儿知道怕字怎么写。”
“那他们是去后山捉蛇了?”
“也不是。”
“那是干什么去了?”
“他们在学校听歌。”
“啊?千真万确?”
如果不是王梨嘉大大咧咧的性格,如果她能在一路狂奔时留心河水的流向、风的变化,她就会意识到在小镇,事情正在悄悄起变化。
她抄起一根木棍,两步并作一步往下狂奔,马金鱼有样学样,也捡了一根小木枝,跟在她身后往下跑。
陈真还小的时候,和全家人一起坐绿皮火车去杭州千岛湖旅行。
泛舟湖上,家人指着眼前的绿岛告诉她,像这样的岛屿湖上还有1075个。当时留给她的印象太深刻,以至于从此之后,陈真就经常将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事物和岛屿联系在一起。比如一小捆彩色铅笔,散开来就是蓝岛、黄岛、绿岛和红岛等,她最喜欢的颜色,总是最先从海平面上消失;各式的鞋,冬天的夏天的跳舞的爬山的,绸面的带蝴蝶结的牛皮的,端端正正安置在柜子里是一种形态,穿在脚下陪她走出去就是离岛,带她回家了又变成了归岛;还有她们所住的楼前一排笔直的绿树,永远静止不动,给了她许多安慰,她将它们统称为克里特岛。她当然没去过希腊,最远只到过北京,但不妨碍她喜欢翻阅花花绿绿的建筑书籍,她醉心于辨认柱式是多立克、爱奥尼还是柯林斯的,她想成为一位林徽因式的建筑学家。
除了学校以外,她常去少年宫和游泳馆。拜跳舞和游泳所致,她练就了一副柔软又矫捷的身躯,就如同芦苇一般。不过老师和教练说,她的长身长臂,连同十分修长的脖子,也是这两样的功劳。马上有人应和,对,不可能是天生的,看她父母就知道了。
她和父亲先坐了一段火车,再转乘长途汽车。汽车沿着山路往河下盘旋的时候,她从大人们的耳语和眼神里,隐隐感觉到了潮水一样的骚动。她扭头向父亲求助,对方却若无其事地指着河对岸崇山峻岭里的某一个点说,你看,那就是杨柳,我和你母亲的故乡。这根本不是她关心的问题,离家越远她越想回家。
她和父亲赶到岸边,第二艘船已经离开了。守在岸上的人说,这是近期最后一班船了。下一班船什么时候开,全看天意。雨水不停地飘到她的脸上,隔着滔滔江水,她第一次将杨柳和孤岛两个字联系在了一起。
父亲在她身边张牙舞爪,活像马戏团的工作人员,却很奏效,离开的船居然又开回来了。陈真很沮丧,她不敢违抗父命,乖乖登上了正在摇摇晃晃的船。
接下来在河上发生的一切,陈真永远都不会忘记。
她的小姨和小姨父是粮管所的职工,没有子女,当她是掌上明珠。老师们也和她印象里的不一样,对于她的转学,表现得诚惶诚恐,生怕自己教不好她。开学前,小镇上的人轮流找借口出现在她小姨家。拿她当熊猫一样围观后,又心满意足地离开,隔天再来一遍。走在外面也是,每个人见到她都兴高采烈,仿佛她的到来让整个小镇蓬荜生辉似的。
这种奇异的经历,让初离家的陈真感到快活。她改变了想法,觉得在这里住上一段时间也不错。
为了不让陈真寂寞,小姨征求了教音乐的郑老师的意见,托人从县城运回了一架二手星海钢琴。这架甫一出现就引起了轰动的钢琴,为了不扰民,摆放在了初中学校的教研室里。小镇人嘲笑小姨,你买这么个铁东西回来做什么?展览啊?小姨不慌不忙,怎么会做展览?现成有人就会弹啊。左右四顾,谁?小郑老师啊。所有目光都惊异地投向了她。
小郑老师声音浑厚低沉,理平头,肩膀宽,腿又粗又短。没人将她和音乐联系到一起。此时的她,却一双手在钢琴上下翻飞,弹奏出动听的旋律。
在她的身边,是一出更美的画面。少女陈真,头发高高梳起扎了一个髻,穿着粉红色的连衣蓬蓬裙,正跟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当王梨嘉气势汹汹赶到时,穿过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流,通过玻璃窗看到的就是这幅景象。那一刻,有什么东西,秋日的阳光、灰尘、时间都静止了,又有一些东西被深深地搅动了。
她第一次感觉到头皮发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