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刚刚从正阳路口拐到兴远路上,就看到一百米开外临时设立了一处检查哨卡。缠着铁丝网的鹿砦横亘在本来就不宽阔的道路中央。来往的行人和车辆在穿着黄制服、背着步枪的士兵的指引下分别从鹿砦两侧的狭窄通道接受检查后才能被放行。
她停下脚步,靠在路边的一棵树上,喘息了一会儿,从包里拿出一面小镜子照了照。她的头发是新做的,哈尔滨最新潮的样式。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配合她这个时髦贵妇的形象,倒也不会令人起疑。问题出在她的嘴唇上。因为失血,她的双唇微微发白。于是她掏出一支颜色鲜艳的口红,小心仔细地涂了上去。接着她仔细检查了一下身上的每一处细节,确认没有任何纰漏。最后,她平复了一下气息,才从树后转出来,款款走向哨卡。
在哨卡执勤的是守备团四营的一个班。第四营是新编的,除了一些军官骨干,士兵大都是不久前从哈尔滨附近农村里连哄带骗、强拉硬拽来的青年农民,进过城的人不多。当那个身穿薄呢子大衣、内衬一袭旗袍的女子走过来的时候,这几个人的眼都直了,目光在女子姣好的面容和凹凸有致的身上乱窜。
带班的是一个少尉排长。他看出事儿来了。普通老百姓见了他们无不态度谦恭、点头哈腰。这个女子不但不害怕,而且神态倨傲,正眼都不瞧他们一眼。这不是一个普通人,身后八成站着一个有权有势的男人。
“瞅啥呢!一个个没见过世面的玩意儿!”少尉骂了一嗓子。那几个士兵这才回过神来,低头干活儿。
她的证件无懈可击,随身携带的皮包里除了有零有整的钞票,就是一些女人的化妆品。士兵们没敢过多纠缠,很快就放行了。尽管耽搁的时间不长,但她还是加快了脚步。因为超过一定时间,接头者就会撤离接头地点。这是纪律。
“叮咚——”当她推开咖啡馆大门的时候,头顶传来了门钟悦耳的声音。前面立刻就迎上来一个笑容可掬的侍者。
“欢迎光临。请问小姐是一个人还是……”
“有朋友在等我,谢谢。”
她扫了一眼,看见西侧靠窗的一张餐桌上有两把汤勺交叉摆放在雪白的桌布上,锐角的顶端指向门口。汤勺的后面是一杯冒着热气的咖啡。咖啡杯左侧放着一顶黑色的礼帽。至于那张餐桌后面的客人,看不到面貌,因为他正举着一张报纸读。
她走过去,坐在餐桌对面的椅子上。报纸放了下来,露出一个男人清癯的面孔,四十五六岁,穿着藏青色的长衫。
“这家店里卖的咖啡,是巴西的吧?”
对视两秒钟,她才开了口。
“说是巴西的,可我喝着像菲律宾产的。”
“怎么可能?南亚咖啡豆价格最近涨得厉害。”
“也许这是他们之前囤的货。”
暗号对上了。她深深地望着他:“你就是老段吧?”
对方微笑着点了点头。
“你的东西,我要连夜带回山上。”
老段问道:“你有多少时间?”
“不多,夜里就得出城。东西带来了吗?”
老段正要回答,又顿了顿,说:“你脸色很不好看。”
“这次下山,除了我,还有一个人。”
“我接到的消息也是这么说的。他人呢?”
“……”
老段神色沉重:“两个小时前,城西有枪声,是不是你们……”
她看了看周围的顾客,见无人注意,才悄悄地解开了大衣的纽扣,掀开了衣襟。
老段看过去,不禁吃了一惊。她的腹部已经被血浸红。
一辆出租车停在一栋三层居民楼前。此时天已经黑了。老段搀扶着她下了车,走进了黑暗的楼门。他打着了一只打火机。借着这微弱的光亮,他们爬到顶层。穿过狭长的走廊,老段掏出钥匙,打开了最西端的那扇房门。老段开灯,她环视房间,发现这是一间简陋的客厅。除了一张长沙发、一张茶几,靠墙的位置摆着一张桌子,上面堆放着一些书籍和报纸。客厅的南侧还有一扇门,应该是通向南向的卧室。
老段把她扶到沙发边:“你躺下,先忍一忍。我马上打电话找个医生过来。”
她点了点头,半靠半躺在沙发上等着。因为身体倾斜的关系,她的衣袖向后退去,露出了手腕。
老段转身走进了卧室,轻轻地关上了门。
片刻过后,她微闭的双眼睁开了。她吸了吸鼻子,似乎闻到了什么气味。当她注意到自己裸露的小臂后,忽然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之前的疲惫和病态转瞬即逝。她快步走到卧室门前,推了推,发现门已经被从里面锁死。她扫视了一下客厅,抓起茶几上的一个玻璃烟灰缸,猛地砸向水泥地面。烟灰缸在地面摔碎一秒钟之后,“嘭”的一声,房门被撞开,从外面冲进来一群男子,每一个人都只穿着袜子,没有穿鞋。领头的是一个右边眉毛断了半截的汉子。
她看了卧室房门一看,高声叫道:“胡彬,快!”
胡彬立刻心领神会,上去一脚踹开房门,所有人拔枪相向。而老段叼着一个烟斗,怡然自得地坐在一把椅子上。他脚下的地板上,一堆纸张已经快烧完了。
哈尔滨警察厅特务科情报组组长潘越伸出几根细长的手指,在那堆灰烬里细细地翻弄了一遍,然后起身拍了拍手,对她说:“关科长,没有任何价值了。”
她没有说话,咬着下唇,脸色阴沉得可怕。
老段突然开了口:“你就是关雪?”
她抬眼盯着老段:“你知道我?”
“早就听说过。说哈尔滨警察厅特务科的科长关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老段叹了口气:“想不到你这么年轻。大好的年华,为什么偏给日本人当狗呢?”
行动组组长胡彬离得近,听得真切,他抬手就是一记耳光。老段嘴上的烟斗瞬间被打飞了。一缕血从老段的嘴角淌下来。没想到老段毫不示弱,一巴掌就扇在胡彬脸上。虽然不疼,但侮辱性极强。胡彬好歹也是特务科的行动组组长,当着这么多人,让一个阶下囚打了脸。胡彬暴怒,左手揪住老段的衣领,右手攥拳高高扬起。
“算了!”关雪开了口,“胡组长先把人带回去。潘组长——”
“哎。”潘越应声。
“你们情报组留几个精明能干点的弟兄,把这儿好好搜一遍。”
在回去的路上,关雪靠在轿车的后座上一言不发。
坐在副驾驶位置的潘越最终还是没忍住,转过身来,问道:“科长,为了演这出戏,您抽了自己四百毫升的血。他是怎么发现的?”
关雪抬起自己的手腕,上面有一圈浅色的痕迹。
“他是个善于观察的人,扶着我躺在沙发上的时候,他一定看出来我手腕上这一圈浅白是常年戴手表留下的痕迹。再细心点的,还能大致判断出手表的款式。常年在深山老林里爬冰卧雪的女游击队员,怎么可能会戴这么名贵的欧米茄?”
说着,她将那块手表戴了上去,那一圈浅色痕迹立刻被严丝合缝地遮住了。
潘越推了推眼镜:“还真是这么回事。百密一疏了。”
关雪叹了口气:“怪我太贪心。姓段的是个硬骨头,胡彬不一定能啃得下来。我听说,在他们这个组织里有一个医生,为许多人处理过伤口。要是能把这个人钓出来,那这一网——算了,不说了。”
“您也别自责。特高课找了这个姓段的好几年,最终他还是落在咱们手上。就算他那份情报让他烧了,咱们没得到,共产党不也拿不着吗?”
谢月从自行车上跳了下来,举目张望。
这里是哈尔滨火车站站前广场西侧,是旅客出站后的必经之地,由于人流密集,生意格外得好。路边全都是些门面不大的店铺,间或有一些摆地摊儿的小商贩,几乎占据了所有的空地。谢月都想换个地方了,蓦然眼前一亮。她看到靠近出站口不远的地方矗立着一棵大槐树。
她把自行车推过去,支好车梯,从后车架上卸下来一个帆布旅行包,打开,先是从里面取出一块白布,围住一棵大树的树干,接着腾出一只手来,从嘴里取出一枚图钉,将这块白布钉在树皮上。用白布将一大截树干围起来后,她从旅行包里取出一幅幅红色的剪纸,用曲别针固定在白布上。
很快,红色的剪纸就布满了白布,煞是好看。
谢月是三天前想到这个主意的。除了念书,还能够让她引以为傲的,就是从母亲手里学到的这门剪纸的手艺。需要的本钱很少,一块白布、几张红纸而已。自行车和旅行包都是从同学那里借的。她早已盘算好了,如果这些剪纸都能卖出去,她这个礼拜的饭钱就有了着落。
昨天晚上,她翻箱倒柜挑出了自己最体面的一套衣服,今天早上又精心梳洗打扮了一番。两条又黑又粗的辫子搭在肩头,辫子根部扎着两个粉色的丝绸头花,身上穿的虽然都是旧衣服,但干净、整洁、合身。
她挂剪纸的时候,有两个男人盯着她看。
年轻的那个二十七岁,身材瘦高,肩膀宽阔。他站在二百米外广场东侧一座楼房四层的窗前。那是火车站巡警队的集体宿舍。他盯着窗外沉思着,甚至停止了对嘴里一块面包的咀嚼。直到门外的走廊里有人喊了一句:“宋卓文,换班了!”
“知道了!”宋卓文一边回答,一边挂上领口的挂钩。
年老的那个窥视者五十多岁,身穿日式和服,是三十米外一家杂货铺的中年掌柜。他从铺子门口探出身去,遥遥望着树下卖剪纸的少女的腰身。这时身后传来木屐声,他赶紧回到柜台里。老板娘走过来,往外面望去,立刻明白了。她也不怎么生气,轻轻地用日语说:“嗯,剪纸,。真好看。”
生意比想象的还好,不过半个钟头,剪纸已经卖了三分之一。谢月整理着白布上面的褶皱,身后传来脚步声。她以为生意来了,微笑着回头。
走在前面的是杂货铺老板娘,看都没看她一眼,只用日语对身后那个年轻的巡警说道:“你看到了?”
“明白了。”宋卓文向老板娘躬了躬身,用日语回复道。然后他转头对着谢月,礼貌地用汉语说:“不好意思,你不能在这里摆摊儿。”
“为什么?”
“车站有规定,朝鲜人、蒙古人、中国人都不能在这里随意买卖物品,需要申请才行。”
“你是翻译?”
“我是巡警。”
“中国人?”
“……是。”
“她是你的上司吗?”
宋卓文依旧彬彬有礼:“不是,但她有举报的权利。”
老板娘早就不耐烦了:“说那么多做什么?赶快把她赶走!”
谢月白了她一眼:“泼妇!”
老板娘虽然听不太懂,但她知道这是骂人的话。
“不要脸的女人!”
她用日语骂了一句,扬起手就要往下打去。这时候一只手伸过来,攥住了她的胳膊,一把将她甩开了。
站在她面前的是个四十多岁、个子不高、身材肥胖的警察。
宋卓文立刻立正,低首:“渡边警长。”
渡边瞪着老板娘:“满洲国是一个自由的国家。生活在这里的每个人都是平等的。五族共荣,是天皇和康德皇帝共同的追求。就因为你这样的人,寒了大家的心。”
杂货铺老板赶紧上前,一边拽着老板娘离开,一边忙不迭地给渡边鞠躬。
老板娘喊了一句:“她有没有经营许可证,连规定也不用遵守了吗?”
“我会给她补办的。”
眼看着那两口子走远了,渡边转头,立刻换了一副柔和的面孔对谢月说:“明天下午五点,你去货运仓库找我办许可证。”
“远吗?”
他伸手一指:“西边那个小巷子,走到头就是了。”
“谢谢您。”谢月一脸感激。
渡边微微一笑,转头对宋卓文说:“宋君,跟我来。”
宋卓文跟着他在广场上慢慢踱步。过了一分钟,渡边才开口。
“你刚上班不久,没经验,处理事难免会犹豫。没关系,我刚来的时候也这样。”
“以后请您多指教。”宋卓文毕恭毕敬地答道。
又沉默了一会儿,渡边突然问道:“恨日本人吗?”
宋卓文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在我这里,百无禁忌。别因为我是个日本人,你就不敢说。”
“我接触的日本人,包括您,对我都很好,我不恨。”
“你不觉得那个卖剪纸的姑娘很无辜吗?她可是你的同胞。”
“的确,可是毕竟在没有办证之前,她不能经营。”
渡边突然停下脚步,看着他的胸前,眼前一亮:“要是我没猜错,这支钢笔是派克公司一九二二年的限量版。这在满洲国可不多见。你去过欧洲?”
宋卓文把胸前仅露着笔帽的钢笔拿出来:“没有。这是一位长辈送我做纪念的。”
渡边拿过来看了看,又还给了宋卓文:“好好保存吧,千万不要辜负了长辈的心意。”
“是。”
两人往前又走了没多远,渡边从衣兜里掏出一包香烟,一捏,空了。他四处看着。
宋卓文指了指远处:“那边就有烟草店。我去。”
“还是一起去吧。”
老板从货架上取来一包“协和”牌香烟。
渡边摸了摸口袋,好像没带钱包,一侧的宋卓文立刻掏出钱包。
“我来付。”
渡边伸手拦住。
“我抽烟,你花钱,算什么?”
接着他对老板说:“我写张欠条,要是忘记来还,你就拿着它去治安值班室找我。”
说罢,他一伸手,把宋卓文胸袋的那支钢笔拿了出来。
宋卓文看着渡边写好一张欠条,他正要伸手去接钢笔,渡边却把钢笔插进了自己的胸袋。看上去,他是忘了,顺手而为。
宋卓文愣了片刻,随着渡边往门外走去。
两个人在广场上随意地溜达了一会儿,渡边说:“宋君,我去候车室转一转,你继续在这里执勤。”
“是,警长。”
望着即将离去的渡边,他犹豫了一下,还是紧追几步:“警长。”
渡边回过头来。
“还有事情吗?”
“那支……那支钢笔,您还用吗?”
“哦,我一会儿要写一份月度治安报告。写完了,就会把钢笔还给你。”
“是。”宋卓文毫不犹豫地回应道。
胡彬伸出他那只缺少了食指的右手,叩着房门。
“进来。”
关雪坐在办公桌后面,头也没抬:“招了吗?”
胡彬一屁股坐在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
“想都别想。折腾了个够,审讯室里连轴转,还是不成。”
关雪“哦”了一声,继续看那份文件。
两张电影票放到桌上。
关雪瞟了一眼。
“没空。”
“再忙也得喘口气。这票是明天的。”
“还有别的事吗?”
胡彬盯着关雪,没吭声。
“你到底想说啥?”
胡彬的声音压低了些:“这话我只能跟你念叨念叨。听说了吗?日本人在太平洋、南亚那边快撑不住了。”
关雪看着他,没说话。
“万一,我是说万一啊,有那么一天,你怎么办?小凯还是个学生——只要你点点头,我去安排后面的事。”
关雪看了看他,面无表情地抄起电话机,拨了出去。
胡彬惊了:“你干什么?”
“总务吗?今天不是分过来两个刚从训练班毕业的学员吗?带他们过来。”
站在关雪面前的第一个年轻人身材瘦小,透着精明、世故。
“田小江,二十五岁,康德六年加入满洲国防军第四军,在第一旅团侦察连服役。参加过三次讨伐抗联的战役,因获战功,被选入新京士官学校。后转入情报训练班——”
关雪打断了他:“来特务科,是分配的,还是自愿的?”
“自愿。”
“这份工作有多危险,你了解吗?”
“我在训练班就听说过。要是怕危险,就不来了。”
“为什么?”
田小江一振:“特务科在反谍防共工作中屡立战功,是维护满洲国王道乐土的一把利剑。我想为这把剑增添一丝锋芒。”
胡彬和潘越对视了一眼。
关雪看不出喜怒,她转头向田小江侧后方的另一个小伙子。
“你呢?”
他比田小江个儿高,但皮肤微黑,普普通通的。
他有些紧张:“我叫丁鹏,今年二十八岁。康德七年——”
“直接说,是自愿来特务科的吗?”
“是。”
“为什么?”
“特务科是维护满洲国的一把剑。我……我……”
“说人话。”
“报告长官,我……我来,是因为——这儿挣钱多。”
潘越第一个没忍住,笑出声来。胡彬、关雪,甚至田小江,都跟着笑了。
在通往审讯室的走廊里,关雪忽然问:“这两个新人,你们怎么看?”
胡彬说:“那个丁鹏傻乎乎的。”
“另一个呢?”
“虚头巴脑,不过底子好,挺精明,还参加过实战。”
关雪看看潘越:“你觉得呢?”
潘越说:“科长不喜欢田小江,是吧?”
关雪沉默了片刻:“说不好,我就是有一种预感——我觉得田小江在这儿干不长久。”
胡彬问道:“为什么?”
关雪没回答。
此刻,三个人来到了审讯室沉重的铁门前面。胡彬推开门之前,关雪从口袋里掏出一条白色的丝质手帕,掩住口鼻。
老段坐在一把血迹斑斑的刑椅上,四肢都被牛皮带死死地紧扎着。两根电线一端接着一台手摇式发电机,另一端两段裸露的铜线缠绕在老段的两根大拇指上。一个特务摇动发电机的摇把,随着电流的加强,老段的身体向上弓起,抽搐着。
关雪等了半分钟才摆了摆手。特务停止发电,老段身躯跌向椅子的靠背。他满头大汗,大口地喘息着。
关雪看了他一会儿:“我知道你恨我。这么有名的人物,栽在一个小姑娘手里,传出去脸都没了。不过你放心,至少现在还没人知道你在这儿。”
“我承认,一开始,你确实把我骗了。一个受了伤的漂亮姑娘,任何一个‘人’,都会同情的。”老段特意把“人”这个字说得很重。
虽然听出来了,但关雪不以为意:“说了吧,钱、船票都有,我送你离开满洲国。”
“谢谢了。我不需要。去哪儿啊?去了哪儿将来还得回来。你们倒是应该考虑考虑日本人还能挺多久。”
老段的目光越过关雪,扫过审讯室内的每一个人。
“这场战争的结局没有悬念啦。就算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们,也改变不了各位的命运。好好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
关雪突然喝道:“接着审。加大力度……”她环视着几个打手,“一个个的,没吃饭吗?”
关雪和潘越先走出审讯室,胡彬从后面跟了出来。
“科长,他怕是熬不过今天夜里了。要不要缓缓?”
“不能停。第一个二十四小时是黄金时间。过了这个时间段,他们的人就会猜到他出事了。如果那样,他就算招了,对我们也毫无意义。”
“就怕……”
关雪转头问潘越:“上次审那个老抗联,你不是请了一个针灸大夫,能通过扎针让犯人保持兴奋,一时半会儿死不了,他叫什么?”
“老古。关帝庙的。”潘越答道。
“去,把古大夫再接来。”
“明白。”
胡彬刚离开,关雪和潘越就转过身来,看见田小江脚步轻轻地走过来,一个立正:“科长——我必须向您汇报,在审讯犯人方面,我有一些能力。”
“哦?”
“在讨伐抗联的战役中,我当过侦察兵。有的时候,上面需要在最短的时间里从俘虏嘴里掏出有用的情报,有些办法很管用。我能试试吗?”
关雪想了想,转头问潘越:“食堂今天晚上是蒸包子吗?”
“今天礼拜四……对,礼拜四蒸包子。”
关雪看着田小江:“食堂人手紧,你去帮厨吧。”
“可是——”
“现在就去。”
天色阴沉得可怕。
谢月骑着自行车穿过空无一人的马路,一路来到仓库的大铁门门口。渡边正等在那儿,依旧那么老成、稳重。
谢月下了车:“您久等了。”
渡边手里一支钢笔和一张表:“我也刚到。填了这个表就可以了。进仓库里头找个桌子吧。”
谢月支好车子,有些拘谨地跟着他走了进去。
大铁门里面,是一座座整齐排列的库房。
渡边带着她七拐八拐,进了角落里的一间库房。他打开门,让到一边,绅士地让谢月走了进去。
仓库很大,里面矗立着很多货架子,上面整齐码放着一袋袋粮食。十几米外靠墙的位置摆放着一张桌子。
谢月正要走过去,忽然听到身后传来“咔嗒”的锁门声。她有些惊讶地回头一看,渡边仍然是一副彬彬有礼的样子。他把表放在一个货架上,钢笔插进上衣兜,右手伸进裤兜,抽出来的时候,已经多了一卷细绳。
“啊——”谢月叫了一声。她明白对方要干什么。
第一个念头是求饶。她想用自己父亲早亡这样的悲惨身世、考上大学却没钱吃饭的窘迫处境来打动渡边。但对方脸上浮现出的那种古怪的笑容让她意识到这是根本不可能的。
她一边向后退却,一边四处寻找一件用于反抗的武器。然而除了货架上的袋装粮食,她什么也没有找到。眼看着渡边越来越近,谢月不知从哪里来的力气,抓起一袋子粮食,举过头顶向渡边砸过去。
看上去肥胖的渡边其实非常灵活。他低头躲过,向前一扑,双臂就抱住了谢月的腰。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谢月就觉天旋地转,已经被渡边放倒在地。她又抓又咬,拼命挣扎,仅过了几分钟,就精疲力竭,被渡边反剪双手捆绑了起来。
“救命!救命!”谢月大声呼喊着。窗外的一个惊雷掩盖了她的呼救声。渡边扯掉了她的一片衣服,塞进她的嘴里,接着摁住她的双腿,开始用另一段绳子捆绑她的脚腕。
就在这时,外面远处传来一个人的喊声:“有人吗——”
渡边静听了片刻,又传来几声叫喊,且越来越近。渡边扔下谢月,蹑手蹑脚地来到门口。透过门缝,他看见宋卓文走进了对面的一间库房。渡边一回头,看到桌子上有一把铁锁。
渡边打开库房门,轻轻走到对面库房门口,猛地拉上库门,“咔嗒”一声将门锁上。库房门的窗口焊着拇指粗的钢筋。宋卓文的面孔很快就出现在窗口。
“警长,渡边警长,你这是干什么?快放我出去。”
渡边根本就不在乎这个目击者。相反,他倒觉得在这一对男女的叫喊声中做那件事更刺激。然而等他回到之前的那个位置,那个姑娘不见了。
“捉迷藏?”渡边笑了。
他绕过一排货架子,就看到逃无可逃的姑娘靠在一堆面口袋上,惊恐地看着他。
渡边走了过去,刚蹲下身子。突然,姑娘原本被绑着的手伸了出来,一扬,一把面粉洒进了渡边的眼睛里。
眼睛被迷,渡边大叫了一声。
谢月飞快地解开绑在自己腿上的绳子。她刚要爬起来,渡边一下子扑了过来,死死地将她抱住了。谢月拼命挣扎着,她的手无意中摸到了渡边的衣兜,里面有一个硬硬的东西。她胡乱一抓,手里多了一支钢笔。
渡边迷乱的表情突然滞住了,他的咽喉被插进了一支钢笔。谢月趁机夺路而逃。渡边的手下意识往前一抓,只抓断了姑娘脖子上一根细细的项链。他不敢再追了,除了疼痛,更可怕的是窒息。他明白气管被戳中了,可他不敢贸然拔出钢笔,因为一旦止不住血,他会死得更快。
这时,仓库门被拉开。是宋卓文。渡边的眼中燃起了希望。他指着脖子上的钢笔,冲着宋卓文艰难地眨了眨眼睛。
站在关雪面前的,是一个湿漉漉、三十岁上下的年轻人。不知是因为寒冷还是胆怯,他脸色苍白,身体微微发抖。
“老古什么时候变年轻了?”她问道。
“古大夫是我师傅,我姓石。”那个人回答。
胡彬插话说:“古大夫得了伤寒病,手抖得扎不了针。我就把他拎过来了。”
“什么叫拎过来了?是请过来的。”
“是,是。我就是那么一说。”胡彬笑道。
关雪转头对石医生说:“我们的要求,您都知道了吧?”
“来的时候,这个长官都跟我说了。我就怕——”
“怕什么,试试嘛。”潘越拍了拍他的肩膀。
十分钟后,石医生把手指从老段的手腕上放下来,面露难色。
“这个人伤得太重了,针稍微扎偏一寸,他就死了。”
关雪想了想,下了决心:“扎!死活都是他命中注定的事。”
“那要是人死了,我……”石医生嗫嚅道。
“跟你没有关系,我说话算数。”
石医生还是有些为难。
胡彬正要发火,潘越开口劝导:“科长发了话,你就放心吧。”
石医生额头上冒着细汗,手捻着一根银针,慢慢地插进了老段肩膀的穴位。老段的身体颤了一下。石医生摸了一会儿脉搏,又在老段的前胸扎了一根针。
很快,老段的前额、肩头、手臂上扎了十几根针。他依然一动不动。
石医生再次号脉,顷刻,他长出了一口气。
“好了,他该醒了。”
大家都松了口气。
关雪对胡彬说:“抓紧问吧。”
突然,老段的嘴角涌出一些白沫。石医生赶紧再次号脉,而老段的身体突然软了。
关雪问道:“怎么回事?”
石医生又惊又怕地看着关雪:“长官,我刚才提醒过了,他的身体太虚弱了。他,他应该是受不住这么重的针——”
胡彬上前,一把推开石医生,把手伸到老段的鼻子下。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关雪深深地望着老段:“潘队长,付完钱,让小武把石医生送回去。”
上车前,石医生看到特务科办公楼门前停着一辆卡车。
小武是关雪的专用司机,忠心耿耿,心狠手辣。最难得的是,他的话少。
车子开出特务科的大院没多远,坐在后车座上的石医生就说:“麻烦你停一下。就送到这里吧。”
小武从后视镜里疑惑地看着他。
“有个病人要出诊,本就约好要来的。辛苦你了。”
轿车慢慢停在路边。石医生从车里钻出来。他举着皮包遮着雨水,拐进了一条小巷。在确认轿车掉头原路返回且驶远以后,他突然拔足狂奔,很快就穿过小巷,冲到另一条街道上。
路边一辆停着的轿车的车灯突然闪了一下。
石医生跑过去,拉开车门,钻了进去。
驾驶座上坐着一个三十多岁、面目清秀的女人。
“快开车!”
轿车以最快的速度冲过大雨中一条条无人的街道,停在一个出城的路口。没过多久,那辆卡车晃晃悠悠地从城区驶过来,向郊外开去。
石医生把脸贴在车窗上仔细辨认着。
“没错,就是这辆车。”
那女子发动了轿车。
“小尹,不要开车灯。”石医生嘱咐道。
关雪亲眼看着两个特务抬着老段的尸体,扔进一辆卡车车厢里,并目送着卡车开出了特务科大院。回到办公室,她依旧闷闷不乐。
潘越劝解道:“锄掉了中共在哈尔滨的重要骨干,不管怎么说,这句话都可以写进警察厅的正式报告里。”
胡彬也说:“特务科再不济,也比特高课强。瞧瞧他们和宪兵队,死人都抓不住。”
“你们都回家吧,好好睡一觉。明天可以晚点来。我也偷偷懒,给小凯做顿早饭。”
潘越说:“不急,等小武的车回来,咱们一起走。”
三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了一会儿,下面大院里就传来车喇叭声。潘越探身一看。
“是小武那辆车回来了。”
“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
下了楼、上了车,关雪又问了一遍。
“石大夫在半路就下车了,说是要去一个病人家里。”小武答道。
“哦。”靠在后座上,关雪的脑子转了一下。她突然叫了一声:“不对!快摁喇叭!”
听到几声喇叭,本来快驶出大院的另外两辆轿车赶紧停了下来。
关雪不顾雨大,跳下车,走到胡彬的车边,问了一个问题。
果然,她的判断被证实了——胡彬敲开诊所的房门后,唯一见过的就是这个石医生。而那个古大夫,他压根没有见着。
“姓石的有问题,胡彬,马上撒网抓人,再把拉尸体的车追回来。潘组长,带着你的人,不管死活,都把扎针的老古带回来!”
此时此刻,郊外,两个特务把老段抛到了一座乱坟岗子。
石医生和小尹躲在一棵大树后面,看着卡车开走,才向岗上跑去。他们抬着老段,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车上。
小尹驾驶着汽车,从后视镜里看到老段躺在后车座上,一动不动,石医生将几十根银针插在他的头上。
“还能救过来吗?”
“耽误太久了,碰运气吧。”
老段仍然一动不动。一根插在老段脖颈上的针,被石医生的手指轻轻捻动。
突然,老段抖了一下。紧接着,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刚刚缓过来一口气,他马上挣扎着说:“山上派来取情报的人,都出事了。”
石医生点点头。
“特务科掌握了我们接头的时间、地点和暗号。我不知道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现在我能够相信的人,只有你了。”
“有什么要我办的?”
“有样东西,我落在原先的住处了。”
关雪快被气疯了。胡等彬赶到乱坟岗子,老段的尸首早已不翼而飞;潘越带回来的消息也在她的预料之内,老古家早已人去屋空。中共哈尔滨地下党的重要人物老段在特务科转了一圈,又安然无恙地走了。这事儿传出去,还不得让人笑到大牙?关雪没有回家,在办公室里坐了一宿。潘越和胡彬只得在旁边陪着。
案子留给她的最后线索就是老段的住处了。她就盼着哪个不知情的地下党去接头。那样的话,线索就续上了。
关雪命令潘越天一亮就过去看看,适当增加那里的监控人手。最后,她让二人回各自办公室休息一会儿。
关雪躺在侧面的长沙发上,感觉没睡多一会儿就被电话铃吵醒了,这才发现天色已亮。打来电话的是火车站,声称一个名叫渡边的日本籍警长在仓库被杀。关雪问了一些情况,初步判断这是一起抢劫杀人案,与政治没有什么关联。但死的毕竟是个日本人,特务科不出个面说不过去。潘越已经有了安排,于是她带领胡彬赶赴案发现场。
在老段住处值班的特务只有两个。无论吃饭、睡觉还是上厕所,他俩都是轮流着来,总有一个保持着警觉的状态。早上八点多钟,正是两个人都精力充沛的时刻。突然,楼道里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快速闪到房门的两侧。推门进来的是一个六七岁大、吃着一根棒棒糖的小孩子。他被突然出现在他面前的特务吓得哇哇大哭。哄了一会儿,说了些好话,他们才从孩子口中得知,是楼下的一位叔叔让他上来喊一位伯伯下楼。
两个特务立刻抱着孩子冲下楼梯。
他们拐到公寓楼的侧面,小孩子惶恐地指着一棵大树:“那个叔叔刚才就站在这儿的。”
“他长什么样?”
“大胡子、戴帽子,穿着一个黑色的长褂子。”
突然,一辆轿车刹车,停在他们身后。两个特务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潘越带着另外两个特务从车上跳了下来。
问明情况后,潘越想了两秒钟。
“你俩中计了。”
“中计了?”
“这叫调虎离山。对手应该是趁你们离开,溜进屋子取了一样东西。”
两个特务转身就要往回跑。
“回来。现在已经来不及了。赶快上车!”
五个人挤进一辆轿车。
毫无疑问,对方的撤退路线一定是在这座楼房的另一侧。但是他们拐过去后就面临一个选择。这是一条南北走向、行人众多的大街。潘越脑子里闪过这一片的市区地图。向南岔路多,北边岔路少。他亲自驾车,加大油门,向南追了一段路,没有结果。他就马上掉头向北追。
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开了一公里,轿车从左侧超过了一辆人力车。透过右后视镜,他发现了藏在人力车里的目标。黑色的长衫不见了,但眼镜和大胡子还在。
潘越一直对他的形象思维引以为傲。他在脑海中把胡子和眼镜都去掉。没错,这个人就是昨天出现在特务科的石医生。
与此同时,关雪已经站在渡边警长的尸体前。他靠坐在仓库门口,尸体早已僵硬。
胡彬打了一个哈欠:“很清楚。半夜有人进来偷东西。”
他指了指窗口弯曲的铁栏杆:“小偷从这儿进去的。他跳出来的时候被渡边发现,小偷杀人灭口,还拿走了渡边的钱包。就算死的是日本人,这个案子也该交给治安科呀。”
戴着白手套的关雪蹲下来,抓起渡边的右手,看着。
她注意到指甲缝里有几根长长的头发。
关雪又抓起渡边的左手手掌,凑到鼻子下面嗅了嗅:“西施。”
“什么?”胡彬问道
关雪答非所问:“棉签。”
有人立刻递了过来。
关雪把棉签插到渡边的咽喉深处,蹭了蹭才拔出来。上面除了血污,还有一点黑色的东西。忽然,关雪撑开渡边的眼皮,在眼角缝里看到了一些白色的粉末。
旁边,车站站长正在训斥一个二十多岁的仓库保管员。
“昨天晚不是你值班吗?”
“是渡边警长让我回去的,他要替我。”保管员争辩道。
“替你值班?”站长一脸不可思议。
“他知道我最近在筹备婚事,好意让我回去收拾新房。”
关雪忽然插了一句:“你和渡边警长平时关系密切吗?”
“不算很熟悉,见面打个招呼。”
“这就奇怪了。”
关雪站起来,走到对面仓库的窗户边,仔细地观察着窗棂上弯曲的铁栏杆。
胡彬跟在后面:“贼娃子力气够大的。”
关雪掏出镊子,从栏杆上夹起一根绿色的细丝看着。
管理员走过来,指着门锁:“怪了,这是库区大门的锁。我临走的时候跟渡边警长交代过。怎么锁在这儿了?”
关雪问:“这间库房的锁呢?”
“这库房是倒库用的,没什么货物,平时不会上锁的。”
“打开它。”
关雪一进去,立刻就注意到了角落里一堆绿色的苫布。
她蹲在苫布旁边伸手拨拉着,从里面捡起来被撕开的一长条,看了看又扔下。她起身环顾四周,走到空荡荡的货架旁边。货架的龙骨是用角铁焊制的,每一层都铺满十几厘米宽、一米长的木板。她沿着货架子寻找着。忽然,她停下脚步,抽取一块木板仔细观察。果不其然,木板的边缘也残留着几根绿色的细丝。
关雪放下木板,离开这间空仓库,回到对面的仓库门口。里面满目凌乱,地上到处洒满了面粉。
仓库主任走了出来:“清点好了。”
“丢了什么东西?”关雪问道。
“除了被糟蹋的几袋面粉,还丢了一袋米。”
关雪点点头:“和我想的差不多。不用再找了,这袋米被人背走以后,很快就会被扔掉的。也许在昨天晚上,它就被某个走运的市民捡回家了。”
胡彬有些不相信:“为了一袋米,凶手不惜杀人,偷走又不要了?”
关雪解释:“杀人不是为了米。偷米是要掩盖他的真实目的——救人。一个女人。”
“女人?怎么会多出一个女人?”车站站长忍不住问道。
“渡边警长和仓库保管员没什么交情,却主动提出来替他值夜。唯一的解释就是,渡边要支走他,在这儿等一个女人。”
在关雪讲解案情的时候,田小江端着一个小本子,入神地听着、记着。
“从渡边的手上能闻到‘西施’牌雪花膏的味道。那是目前哈尔滨市面上能够找到的最便宜的女性护肤品。渡边等的就是她。把这个女人带到这儿来,应该是要强暴吧?就在这个时候,这个女人的同伙追了过来。”
关雪说着走向对面那间库房。众人尾随其后。
“来的是个男人。他进入库区以后,不知道那个女人在哪儿,看到这间库房没有上锁,就走了进去。已经控制住女人的渡边听见外头有动静,隔着门缝,看见这个男人进了这间库房。于是,他用保管员留给他的门锁,锁死了这间库房。
“渡边随后再次回到库房里面,没想到那个女人用一把面粉迷了他的眼睛。渡边的眼角现在还残存着没有被昨夜雨水冲走的面粉颗粒。搏斗中,她摸到了渡边的钢笔,用笔刺进了渡边的喉咙。”
车站站长摇了摇头,叹息道:“渡边君竟然死于一个女人之手,太可惜了。”
关雪看了他一眼:“准确地说,渡边死于第二个男人之手。他喉咙的伤口深处有墨水,但伤口并不是一次贯通的。第一段伤口虽然堵住了部分气管,但是不会致命,它只是让渡边呼吸困难,丧失了行动能力——”
关雪指着对面库房弯曲的窗户栏杆:“那个被关在这间库房里的男人,用撕下的苫布条缠绕栏杆,用货架子上拆下来的木板搅在一起使劲转着,将栏杆弯曲——胡组长,他用的是工具,没有你以为的那么大的力量。这个人从窗户跳出,是他把插在渡边咽喉的钢笔向更深处捅了进去。这一回,他改变了钢笔的方向,使钢笔彻底刺破了气管。我猜,他可能和渡边认识。”
“为什么这么说?”站长疑惑地问道。
“渡边的手指缝里,只有几根女人的长头发丝。这是他在第一次遇到袭击反抗时留下的。第二次,他双手和小臂上没有任何因为反抗而留下的伤痕。这说明他很信任对方。或许,他原本期待对方将钢笔拔出来。没想到,对方却下了杀手。
“这是个聪明的男人,把现场撒满面粉,掩盖了一切痕迹,接着又跳进另一间库房,用苫布擦掉了脚印,随后还把渡边搬到了门外,造成了他被盗窃者杀死的假象。最后,他扛起那袋米,趁着雨夜,从大门口离开了。”
说罢,关雪向仓库大门走去。
从库区门口走出来,他们沿着门外的小马路继续向前。
关雪低着头寻找什么。
最终她停下脚步,无奈地摇了摇头:“可惜昨天的雨太大了,冲掉了所有的痕迹。”
车站站长突然插了一句:“关科长,可我从没见渡边带过钢笔呀。”
关雪有些意外:“哦?”
不远处的广场一侧,聚着不少听说凶讯、遥遥看热闹的铁路职工。人群里,宋卓文不显山不露水地站在后面,他的胸兜里赫然别着一支钢笔。
看着关雪等人朝这边走来,宋卓文转身离开了。
“他不带钢笔,这我倒是没有想到……”关雪念叨着,蓦然抬头一看,隔着人群看到了宋卓文的背影。车站站长还要说什么,关雪突然拨开他,独自向前追去。
胡彬等人不知关雪的用意,纷纷跟随着向前跑。
关雪刚跑到马路和广场的交界处,忽然,一个人从斜刺里冲出来,拦住了她。是潘越。
“科长,马上散开,谁也别到车站的广场上去!”
“为什么?”
潘越眼睛里亮着光:“石医生!他坐着黄包车,正往这边赶过来。”
那棵曾经挂满剪纸的大树下已空无一人。石医生一路走了过来,扫了一眼树下,继续向前走去。在他身后,胡彬、田小江和司机小武等人不远不近地跟着。
走进了候车室,他们看着石医生走到售票窗口前。
小武低声对田小江说:“去买几张票,别暴露身份。”田小江点点头,跟在石医生身后,一路排队跟了上去。
石医生买得了票,走向了检票口。
售票口的田小江刚把钱伸过去,一个男人突然从斜刺里插进来。
“抱歉抱歉,火车快开了,加个票。”
田小江一着急,使劲推了一把那个男人。对方回身也推了他一把:“你干啥?!”
田小江身子一晃,一把手枪从怀里掉了出来。
“枪!”
周围一片惊呼。
已经过了检票口的石医生回头一看,立刻快步往站台里面走去。
小武第一个扑向了检票口,正要强行闯过去,完全不知道情况的检票员立刻将铁栅栏门关上,并插上了插销,喊着:“有人逃票!有人逃票!”
胡彬从后面几步冲了过来,大喊一声:“闪开!”
他飞起一脚,插销就崩开了。
石医生一路冲上一号月台,向前飞奔。众特务追在后面。丁鹏和司机小武跑在最前面,他们和石医生的距离越来越近。
伴随着巨大的鸣笛声,旁边的铁轨上,一列火车迎面开了过来。石医生突然纵身一跃,跳到了铁轨上。丁鹏有些含糊,小武却毫不犹豫,紧跟着跳了下去。两个人用尽全身力气,刚刚冲过铁轨,列车就轰隆隆地开了过去。
受到火车阻拦,其他人只得转身跑向跨越铁道的天桥。
石医生突然滑了一跤,摔到在二号月台前的铁轨上,额角摔破了,血瞬间冒了出来。刚刚起身抬头时,石医生一眼看到面前的月台上一双黑白相间的三接头皮鞋。而此时,皮鞋的主人——一个穿着格子西装的男子——正站在月台上看着他。紧接着,男子一下子看向他的身后。石医生明白,追兵已到了,他来不及有任何反应,赶紧向前紧跑几步,翻上了月台。
小武紧紧地追咬着石医生,也爬上了二号月台。
此时,宋卓文正在月台上巡逻。声音嘈杂,宋卓文一回身,看到石医生正向自己跑过来。
这时候,一个穿皮夹克的人从宋卓文身边走过。
石医生在与“皮夹克”擦肩而过的瞬间,从怀里掏出一个钱包,一下子塞进了皮夹克的衣兜。“皮夹克”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他抬头一看,已经追了过来且把刚刚发生的一切全看在眼里的小武举着手枪。
“别动!手别动!”
霎时间,场面大乱,宋卓文不明所以地看着胡彬等人从身边飞快地跑了过去,扑倒了石医生。而“皮夹克”周围的旅客四散奔逃,人影晃动,模糊了小武的视线。混乱中,“皮夹克”的手里也偷偷地摸出了一把手枪。
落在后面的关雪刚刚踏上二号月台,就听到一声枪响,月台上的旅客都蹲下身子。有一个人已经中枪倒在地上。是小武。
关雪遥遥地看着潘越、胡彬和丁田都持枪在手,一步步逼近“皮夹克”。不肯束手就擒的“皮夹克”举着手枪,指着向他逼近的特务们。
谁也没有注意到,有一只脚踩在弹壳上。这人蹲下身子,把铜弹壳捡起来,偷偷装进衣兜里。是丁鹏。
宋卓文也蹲在地上,动也不敢动。他抬头望去,前方不远的地方,那个穿着格子西装、黑白相间三接头皮鞋的男子也蹲在地上。忽然,宋卓文身边一个女人哭喊着,撕心裂肺:“孩子,孩子——”
一个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不知危险,蹒跚地走过格子西装男的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一步步走到“皮夹克”跟前,好奇地打量着他。这是一个天然的人质,眼看着“皮夹克”向孩子伸出了手,宋卓文一下子扑了过去,把孩子扑倒在地。
而手枪的枪口也顶住了他的后脑勺。“皮夹克”揪住了宋卓文的后脖领,将他拉了起来。
关雪目瞪口呆,她仿佛不相信眼前这一幕。
“都把枪放下!不然这个人先死!”“皮夹克”喝道。
胡彬轻轻地举起了枪口。
关雪看在眼里,大喊了一声:“胡彬,别动!听他的!”
胡彬愣住。他眼看着关雪从人群里走出来,眼睛不眨地注视着宋卓文。
背对着“皮夹克”的宋卓文从关雪的眼里看出了什么,他轻轻地伸出三个手指,依次弯曲——一,二,三。
关雪紧盯着宋卓文,大声说:“我数三个数,数齐了,所有人都放下枪,放他走。”
关雪:“一、二……”
宋卓文突然一低头,关雪在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开了一枪。砰!“皮夹克”直挺挺地摔在地上。这一枪正中他眉心。
宋卓文呆呆地站着,面颊上沾着“皮夹克”的点点血迹。关雪冲到了宋卓文面前。
“宋大哥!”
宋卓文一愣,望着关雪。
关雪抓住他的双臂:“我是关雪啊,不记得了吗?”
宋卓文表情依旧冷静,慢慢地点点头:“真的是你?”
胡彬好像第一次认识关雪。她像一个小女孩一样,抓起宋卓文的一只手放在自己面颊上,眼睛里闪烁着喜悦的泪花。
“是我,我还活着,小凯活着,你也活着,真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