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几辆轿车停在特务科大楼门口。宋卓文和关雪从第一辆车里出来,正看到胡彬等人把石医生从另一辆车里带出来。石医生的头破了,脸上是血,衣服也有横七竖八的血道子,很吓人。
关雪走了过去。
“又见面了。”
石医生冷笑了一声,没有答话。
关雪转头面对宋卓文。
“猜猜看,他是干什么的?”
“看着挺面善的。”
“他是个共产党,狡猾得很。恶人永远不会让你轻易地看出来。”
“这句话恐怕说反了吧?难道外表光鲜、内心凶残的不是你们吗?”石医生反驳道,“你们像狮子一样凶恶。不,说你们是狮子,其实是高抬了。你们这些汉奸,不过是一些豺狗,是躲在日本人后面的二号野兽。不错,你们只能称得上二号野兽。”
关雪挥挥手。丁鹏推了石医生一把。石医生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他揉着右腿,一脸痛苦的样子。宋卓文注意到,石医生右腿膝盖处的裤子有两个破洞,有一些血迹从里面渗出来。显然他狠狠摔过一跤。
胡彬拽起石医生向前走的时候,深深地看了宋卓文一眼。
关雪对随后走过来的潘越说:“潘组长,我和宋大哥叙叙旧,有什么事——”
“有什么事,我们就看着解决,能不打扰你们尽量不打扰。还有,一会儿我就打电话到宴宾楼,订张晚上的桌子,您看怎么样?”
关雪笑着说:“潘组长,你要是不在,我怕这个特务科都转不动了呢。”
一边上楼,关雪一边简单地介绍了她手下的几个重要人物。
“那个穿皮衣的就是胡彬,行动组组长。”
“他看上去挺严肃的,不像潘组长这么爱说爱笑。”
“就那个德行,爱摆一张臭脸。没事,处的时间长了就好了。”
说着,关雪打开了她办公室的房门。
宋卓文环视了一遍里面的高档家具,然后走到宽大的玻璃窗前,望着远处的景色。
关雪泡了两杯茶,放在茶几上。
“光知道你姓宋,连你的名字都还不知道呢!小凯没事总是瞎猜,猜你叫宋勇、宋义啥的。”
宋卓文笑着走过去,坐下:“我叫宋卓文。”
关雪念叨道着:“宋卓文。文绉绉的,不像你,谁给你起的?”
“我爹呗。”
“说说吧,这几年你在干什么?”
宋卓文端起茶杯呷了一口,谨慎地问:“咱们有几年没见了?”
“七年零九个月。”关雪脱口而出。
“这么久了,我当时是不是挺傻的?”
“比我们姐俩好多了。我们都饿傻了。要是没有你一次次上树掏来鸟蛋,我们也会跟很多人一样,把命都丢在逃荒路上。”
“是啊,那年多灾多难。”
“再没哪年有那么多雨,没日没夜、没完没了地下。从奉天往北的路上,到处都是水。”
沉默了片刻,关雪继续问:“你也是警察,就没听说过我吗?”
宋卓文苦笑:“我一小人物,井底之蛙,连我们局长叫什么都不知道。”
关雪感慨道:“这就是缘分。该遇着就一定能遇上。对了,找着你弟了吗?当时你可心心念念地想着找你弟。”
宋卓文摇了摇头:“人海茫茫,谈何容易?”
“我们要是早点见着就好了,说不定我都帮你找着了。”
“也许他就在这座城市,和你擦肩而过都说不定。”
“见了我也不认识,你也没告诉我他长什么样啊。”
宋卓文端着茶杯,再次沉默。
关雪望着他,忽然眼圈红了:“你是不是特别恨我?”
宋卓文愣了一下:“你怎么会这么想?”
“要不是你,小凯就让那几个家伙吃了。看到你一个对付他们六个,让他们打得昏死过去。我当时真恨自己是个女的,什么忙也帮不上。后来洪水来了,那些人都跑了。我和小凯趴在你身边喊你‘宋大哥,宋大哥’。你不应——”
“别说了。”
“……是一个好心的大娘拽起了我俩,说:‘孩子,你们快走吧,你们的哥哥没了。’我们这才……”
“说实话,我从来没有恨过你们,更没有后悔过。因为我要是看着你们姐弟死在面前不伸手,我这一辈子都不会痛快。”
“你真的真么想?”
宋卓文举起右手:“皇天在上,我宋卓文今天要是敢骗关雪,我就是小狗。”
关雪笑了:“对了,以后当着他们的面你就叫我‘关科长’。在只有咱们两个时候,你还叫我‘小雪’,行吗?”
“你是说我来你这里?”
关雪重重地点了点头:“我想把你调到特务科来。”
“我行吗?”
“怎么不行?要脑子要胆子,你比他们都厉害!在火车站当巡警,要钱没钱、要势没势的,你也太憋屈了!”
“先说说,你是怎么来这里的。”
“我记得跟你说过,我要投奔哈尔滨的姨妈。”
宋卓文点点头。
“到了这儿,我才知道姨夫帮着日本人干事。我是死过一次的人了,我什么都不怕。我姨夫说,女人是这世上最好的间谍,女人心细,只要过了开枪和杀人这一关,谁也挡不住。
“当时我满脑子都想着报仇。等进了特务科,我干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几个害你的家伙。半年以后,我抓到了其中的两个。三天两夜,我才叫他们断气。记得那个独眼龙吗?”
“独眼龙?”宋卓文踌躇着。
“就是那个摁着小凯、举着刀子,被你一颗石子打瞎眼睛那个家伙。”
“哦,是他。”宋卓文恍然大悟。
“他断气的时候,不但另外一只眼睛没了,连两只耳朵、一个鼻子也没剩下。”
关雪咯咯地笑着。
宋卓文望着关雪。
“我是不是变了很多?”
“是。”
“我是变了,我觉得现在挺好。做老实人有用吗?如果不是你,小凯就让他们吃了!”
她抽出一把手枪,放到桌上:“我早就想通了,在这个世上,最靠得住的,就是它。”
突然传来敲门声。
关雪平复了一下情绪:“进。”
进来的是潘越。
“科长,要不是特别着急,我肯定不来打扰。”
宋卓文站起身来。
“你们聊,我回避一下。”
关雪没有跟他客气:“我会很快。”
“不用着急,你忙你的。我也得回去一趟,车站那边我还没请假呢。”
“你还请什么假?拾掇拾掇,准备搬过来吧。”
“车站那边……”
“特务科想调人,谁敢阻拦?你先搬过来,手续我去给你补。”
“那行吧。”
“那你到楼下,还坐来的时候那辆车回去。晚上我去接你。”
“晚上见。”
宋卓文冲着潘越笑了笑,走出去,把门关上。
潘越这才对关雪说:“小武被送到了医院,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但是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把他打伤的那个人也查清楚了,他叫魏铁子,是一个卖大烟的。姓石的塞到他手里的,就是一个钱包,里头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移花接木。他假装接近魏铁子,实际上要保护的是另一个人——不愿意让我们注意到的人。”
“我刚才仔细回忆过他在火车站上的路线,有一个疑点。”
“哦?”
“在去候车室之前,他绕了些弯路,在出站口附近的大树底下停了片刻,为什么?”
“会不会树底下是他的第一个接头地点,月台是第二个?或者,大树上有什么标记?这个标记告诉他,接头的人在月台上?”
“一会儿我安排人过去看一看。”
二
关雪猜中了,在那棵大树的树干上,有一个用白粉笔画的三角形。但是在特务科的人赶到前,这个三角形已经被人擦掉了。这个人正是提前一步赶到火车站的宋卓文。这个文质彬彬、沉默寡言的小伙子考入铁路警察学校之前,就已经成为一名中共地下党员。他毕业后,组织千方百计把他安排到哈尔滨,就是想利用他的身份,建立一条通信线路。宋卓文将情报固定在某号车皮末端连接处的一个装置上,送出哈尔滨。放置好情报后,他会在车头画一个数字。在其他城市甚至偏远小镇的火车站,一名具有特殊身份的巡道工或者给水员看到那个数字后,就会接近某号车皮的末端,从容不迫地取走情报。
宋卓文还记得第一次接受任务的地方是一家小饭馆。
领导把那支派克笔交给了他。
“这支笔跟随我多年,市面上很少见,现在交给你了。”
宋卓文接过钢笔:“我一定好好珍藏。”
“你每天都要把这支钢笔插在胸前,接头者看到钢笔,就会跟你对暗号的。”
“可我每天巡逻的地点是不确定的,广场、候车室、月台这三个地点完全是由渡边警长随机安排。怎样才能让接头者快速找到我呢?”
“我记得出站口附近有一棵大树。每天分配工作后,你就在大树下画一个标记——候车室画圆圈,月台画三角,广场就什么也不画。”(这也是他看到那个姑娘在大树上挂满剪纸时忧心的原因。)
“这个办法好。对了,我怎么称呼您呢?”
“我姓段,就叫我‘老段’好了。”
离开车站后,宋卓文先是坐电车,又改坐了两次黄包车。确认身后没有尾巴之后,宋卓文走进了狮子胡同,敲响了门牌2号的院门。开门的是小尹。
老段就躺在北屋的炕上。
“你是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
“石医生告诉我的。”
“他呢?”
“……他被捕了。在特务科大院里,他一定是看到了我胸前插着的这支钢笔,认出了我是他的接头人,所以才当着我的面大骂关雪是躲在狮子后面的二号野兽。我猜对了,您果然住在狮子胡同二号院。”
老段握紧拳头,狠狠地锤了一下炕。
“您先别急,我再想办法,看看有没有可能把他救出来。”
老段突然想到了什么:“东西,你拿到了吗?”
“什么东西?”
“是一支烟斗,我托他带给你的。”
宋卓文摇了摇头。
“你是怎么进入特务科大院的?”
“特务科科长关雪把我带进去的。”
“你和她有交情?”
“不。她认识的是我的双胞胎哥哥。”
接着,宋卓文把石医生被捕过程以及关雪和自己相认的过程简单地叙述了一遍。
“可你毕竟不知道他们当年交往的细节,稍有疏漏就会露出马脚。”
“所以一开始我连话也不敢说,尽量探一些当年的情况。现在我知道了,当年是我哥在逃荒路上救了关雪姐弟的命。关雪知道我哥有个弟弟,但不知道我们是双胞胎。”
“她了解你哥吗?”
“虽说是患难之交,但他们相处的时间很短,她甚至都不知道我哥哥的名字。我想,即使有什么小疏漏,关雪也不会怀疑。”
“你想打进特务科?”
“这是唯一的机会。”
老段有些犹豫。
“特务科算得上铜墙铁壁,咱们在哈尔滨这么多年,都没能安插进去一个人,现在有人给咱们凿了一个洞,不说别的,就为了石医生和那个烟斗也必须钻啊。”
“万一你哥再次出现呢?”
宋卓文有些伤感。
“不会了——按照关雪的说法,我哥应该已经死了。”
老段还是没有松口。
宋卓文又说:“还有,我已经答应关雪参加晚上的酒宴。不管怎么说,这个虎穴,我也要探一探了。”
晚上六点整,宿舍楼下面传来两声汽车喇叭声。宋卓文拉开车门,钻了进去。化了淡妆的关雪笑盈盈地望着他。
轿车一路开到宴宾楼的大门口。
关雪和宋卓文登上楼梯,穿过走廊,一进入包间,一个小伙子就紧紧地抱住了他,叫了一声“哥”,眼圈立刻红了。
宋卓文拍了拍他的背。一瞬间,他对这个青年竟也产生了莫名的亲近感。直觉告诉他,这是一个可以信赖的伙伴。
潘越在旁边笑道:“行了,小凯,吃饭的时候你俩挨着还不行吗?”
一句话说得大家都笑了起来。
大家落座后,关雪给众人介绍:“宋卓文。从现在起,他也是咱们的一员。”
关凯听完这句话,快速地瞥了宋卓文一眼,本来激动快乐的表情微微一变。
“我从这边介绍:情报组组长,潘越;监听组组长,刘劲飞;枪械库,李主任;后勤的金主任……”
坐在这里的都是人精,热情地招呼着。
潘越眯着眼睛:“卓文长得真帅气啊,像哪个电影明星来着?”
宋卓文连忙摆手:“哪里哪里。”
“赵丹。”金主任附会道。
潘越会意:“对,对,像赵丹——《马路天使》里的赵丹。”
“我一巡街卖苦力的粗人,各位就别笑话我了。”
关雪端起酒杯,正要说什么,忽然问了一句:“胡组长没来吗?”
“在审讯室里耽搁一会儿,说晚一点到。”潘越举起了酒杯,“来,我替他敬新人一杯。”
宋卓文不好推辞,满饮了一杯。
“除了潘组长和胡组长,大家还都不知道我们八年前是怎么认识的。”关雪说道。
“不说那些了吧。”宋卓文知道她要干什么,赶紧阻拦。
“不说不行,人不念过往,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分别?”
“一桌好酒好菜,咱别蘸着眼泪吃啊。”
宋卓文仍然坚持,但为时已晚,金主任、李主任他们纷纷提出让宋卓文讲一讲。
宋卓文呷了一口茶,众人静静地等着他开口。
忽然,他扭头看向关凯。
“小凯,那时候你还是个孩子。我想听听,你还记得当时发生的事情吗?”
关凯盯着桌子上的一个点,足足过了半分钟才开口:“每一件事,我都记得清清楚楚。那年我十岁,长得白白嫩嫩,差一点,就让人家给吃了……”
大雨、洪水、漂浮的尸体、逃难的人群、无时不刻的饥饿、强者的凶残、弱者的绝望……尽管宋卓文已经了解了大概,但听关凯细细讲来,仍觉触目惊心。
“大娘告诉我:‘孩子,你哥没了。大水把他淹了。以后也别想了,越想,就越难受……’”
全场静默。
宋卓文的泪水盈满眼眶,他默默地举起酒杯,默默地祭奠哥哥,一饮而尽。
这时候门开了,胡彬走了进来,直接走到桌前坐下,也不多说,倒了一杯啤酒,一饮而尽。宋卓文注意到,关凯有些厌恶地看着这个人。关雪则稳坐不动。
潘越适时地问了一句:“怎么样?交代他拿走了什么东西吗?”
胡彬打了个嗝:“姓段的好歹还有句话,这个姓石的就是一言不发——不提了,说点高兴的。”
潘越主动介绍:“胡彬,行动组组长。宋卓文。以后咱们就是同事啦。”
胡彬瞅着他:“特务科可有个规矩,凡是新来的,要给比自己大的敬酒。”
宋卓文端起酒杯:“我敬你。”
胡彬把酒杯放下,举起自己缺了食指的右手:“抱歉,残疾人,端不住杯子。”
关雪开了口:“胡组长的手指头,是为了保护我而被打断的。他是我姨夫的嫡系。要不是他,我也不会在这儿待得这么顺。我拿他当亲哥哥一样。”
宋卓文赶忙说:“胡大哥,我替她谢谢你。”
胡彬笑了:“你替她?谢谢我?我和关雪迎着枪林弹雨的时候,你还不知道在哪儿窝着呢。”
关雪很认真地看着他:“胡组长,我今天说最后一次:不管在任何场合,请叫我‘科长’。再要是记不住,叫错了,你就换个地方吧。”
胡彬咧嘴一笑:“抱歉了,关科长。宋先生,不好意思啊,让你见笑了。”
“喝酒喝酒,今天的主题就是喝酒。”潘越想岔开话题。
“喝酒着什么急?”胡彬转脸对着宋卓文笑嘻嘻的,“宋先生当年以一敌六的壮举,科长说了一遍又一遍,我耳朵都磨出茧子了。今天终于见着了。怎么样,您给大伙儿露两手?”
“今天这个场合,不太合适吧?”
“有啥不合适的?”胡彬指了指窗户,“这个饭馆的后院就有一块空地,胡某不怕丢人,给你做个陪练。”
没等宋卓文再次拒绝,关雪开了口:“卓文,跟胡组长切磋切磋也未尝不可。你们以后都是兄弟,不用那么客套。”
宋卓文站了起来:“那好吧。不过我平时没喝过这种酒,有点难受,卫生间在哪儿?”
宋卓文想到的第一个办法是从卫生间的窗户跳出去逃走。来自胡彬的挑战完全出乎他的意料。哪怕有哥哥一半的本事,他都敢下场子。但是,他只是一个文弱书生。不要说胡彬,换作任何一个身强力壮的行动组特务,他都不是人家的对手。
急切间,他看到洗手台上摆着一瓶肥皂液。他拿起了这个瓶子,一咬牙,仰头喝了下去。
关雪注意到宋卓文回来后面色苍白。没等她开口,宋卓文就抢先说:“胡兄,那咱们就下去给各位献献丑?”
“好啊。”胡彬一脸兴奋地挽住宋卓文的胳膊出了雅间。
其他人则乘着酒兴跟在身后。
刚下了一层楼梯,宋卓文哇地一口吐了出来,呕吐物甚至溅到了胡彬脚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