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企业,终是以两千多万的亏损,宣布破产告终。
站在终点回首,好像是在刹那间,事业没了,钱没了,房子没了,车没了,朋友没了,亲情没了。
一切都没了。
也好像是在刹那间,前一刻还是喧嚣的世界,忽然被人按下了静音。除了法官和债主,这个世界好像不再有人认识他也不再有人还记得他。
他成了一个透明人,一个边缘人。
他的心又痛又空,如梦一场。
绝望。
无法自拔的绝望。
煎熬的日子,依然如流水。
前东家还欠着他一个交代欠着他的账,黄鹂的新公司也找到了,FM每年都会到中国来参加香港展。
他们每一个依然如鱼得水风生水起,唯有自己,被死死地卡在那个被遗忘的角落里,不得动弹。
想到这些,他血气翻涌。仇恨的种子,也如野草,在他心里越长越旺。
他从小尚武。
血气翻涌的时候,他就磨挂在墙上的那把佩刀。一直磨,一直磨,把一柄长刀磨得吹毛断发寒气逼人。
可她始终是他的刹车片,是他的笼头。她的善良和温柔,总能让他在狂热与狂躁中,慢慢降温,终归于理智。
她说,当你需要法律的时候,也许没有一条法律可以帮到你。但当你违法的时候,就一定有很多条法律可以制裁到你。
他知道,他已经把她带进了一个深渊,他不能允许自己把她带进另一个更大的深渊。
最后,他选择了隐忍。
然后独自背负,独自沉沦。
背负着巨债,楚歌四面。他自然更是不能和她领证了。
曾有一段时间,他变着法子没日没夜地找着莫名的理由和她吵骂她折磨她,想逼着她离开自己!但她始终不愿和她计较。她给予他的,只是更多的理解和包容。每一次,他疯狂而激烈的情绪,都像是撞到了软软的棉花上。
他也曾不止一次想过:找个没人的角落痛哭一场吧!哭过,也许心情能好点。可最后他发现,一个男人,真走到了这步田地,你连哭的地方和资格都没有。
她三岁时,父母离异,然后陆续有了各自的家庭。她跟着父亲在重组的家庭中长大。
在公司关停后的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的生母,一见他就辱骂他,说他是骗子是窝囊废是小白脸!一见她,就鼓动她,甚至是逼着她带着孩子离开他。
但这次,她没有听从她生母的话,没有因为他的失败和巨额的债务而离开他。
她不会在他一无所有众叛亲离的时候离开他,对他落井下石雪上加霜。
她甚至对他,连句责备的话都不曾有过!
她只是加倍柔顺地对他陪着他守着他,和他并肩站在一起,和他一起承担起了所有失败的恶果。
家里来了催债的,身上的钱,她连伙食费都不留一分,有三百给三百有五百给五百,全掏给了别人。家里能卖的,也早就拿去卖了。两个人办企业之前买的什么股票,基金,保险,饰品,包……半辈子的积累,只要是稍稍有价值的,不管价格好坏,给钱就卖,一个没留。卖过来的钱,几乎都拿去还债了。
有几个下游工厂把他们告上了法庭,她和他一起,并肩站在被告席上。
她的身边,能借到的钱,她全都借了一个遍,从家人到同学到朋友。她甚至因此而失去了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发小和闺蜜。
这是她唯一的一个闺蜜。一个从小玩到大的闺蜜。
决定关停企业后,为了凑齐员工的工资,万般无奈之下,她背着他,回到父亲家,拿回了她存放在那里已经多年的所有的黄金首饰。这些首饰,是她之前还没有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买的,买的时候花了五万多。这些首饰,对于她来说,有着特殊的意义。
他陪着她跑了很多家金店,但狠心的店家,出得最多的,也就一万出头!但这点钱,却也正好能凑齐工人的工资。
他咬着钢牙:真的是没有蛇不咬人!太黑心了!不买!
但在出价最高的那家金店里,她想了又想,一咬牙,还是卖了!
回公司的路上,他愤然不乐。
她反而搂住他的腰,很真诚很乐观也很肯定地安慰他:老公,我相信你还能东山再起的!到时候,你重新买回来给我就好了!
他没有说话,只是把她搂得更紧。
他心里知道,这家公司,是他,也是她的全部。输了全部,从头再来,谈何容易!
卖掉了这些首饰,她和他一样,除了一身的债,也就只剩下一无所有了。
她为他,真的是倾尽了所有,竭尽了所能。
终于圆满遣散完工人的那天,回到家,已经是深夜。多日来紧绷着神经的他,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床上,瞬间筋疲力尽。
她拧来热毛巾,给他把脸擦干净,盖上薄被,然后一头扎进卫生间。
卫生间里还有一堆的换洗衣服,等着她洗。
不知道睡了多久,他被一阵压抑的呻吟声吵醒。
他眯着肿胀的眼,转了个身。背对着自己的她,正在黑暗中,独自痛苦地呻吟。
媳妇,你怎么了?他瞬间清醒。
对不起老公,我把你给吵醒了。我腰疼!她带着哭腔的声音里,充满了压制不住的痛苦。
你腰怎么了?他下意识的一把把她翻平过来。
啊!痛痛痛!!!老公,这样躺着痛!她撕心裂肺地嚎叫起来。
他赶紧手忙脚乱地又把她翻过去,背对着自己。
啊……她又是一阵更惨烈的痛嚎。
媳妇,你腰到底怎么了?我们赶紧去医院吧?他心惊肉跳却又是手足无措地望着她。在一起这么久了,他还是第一次见她疼得这么撕心裂肺。
不用老公,可能是最近累了,躺躺就好了。她一边痛苦地呻吟着,一边安慰着他。
但到了第二天晚上,她的病情并没有丝毫的好转,反而是愈加的严重了。她不再是痛苦的呻吟,而是不间断的哀嚎。之前还能侧躺,现在已经是既不能平躺也不能侧躺,更不能坐起。就是怎么躺都是痛不欲生。
一天粒米未沾。
媳妇,我们还是赶紧去医院吧!他围着她的床边转,心急如焚。
没事老公,再忍忍就好了。她痛苦不堪的语气里,充满了安慰和坚强。
没有钱去医院了,是吗?话一出,他就在内心里抽了自己一记耳光。他感觉自己简直就是在明知故问。
家里的财务虽然一直都是她在管理,但是他也知道,今天把工人的工资结清后,他们就已经没有什么余钱了。
不多了,但看病的钱还是有的。她强忍着刻骨的痛,做出一副小富婆的样子。
他看了她一眼,默默拿起手机,走到阳台上。
他划开手机。他的手机里,原本存有两百多个电话号码,而如今,删得就只剩下两个。
一个:弟。
一个:根。
电话翻在“弟”的页面,他犹豫了很久,很久。卧室里,她接连不断的痛苦哀嚎,就如同钢针,一针一针地刺在他的心上。
他摇摇牙,拨了过去。
电话接通:弟,你嫂子病了,有点重!你……你能不能借点钱我……我应下急?他的声音有点磕巴。
你上次借我的钱都还没有还给我,我现在哪里还有钱借给你嘛!弟的声音陌生而冷漠而不耐烦。
他沉默了十几秒钟,然后默默地挂了电话,默默地按下删除键。
现在,他的手机里,就只剩下一个人:根。
根是他的发小。犯一样的错挨一样的揍穿着开裆裤一起长大的那种。
后来,他选择了外出打拼,根则选择了坚守农村坚守土地。
他一直清晰地记得,很多年前在故乡分别的那个早晨。汽车开动的刹那,根将一只旧袜子从车窗外塞到他的手里。
放好!放好!根边跟着车子跑着,边压低声音慎重其事地对他轻喊。
袜子里,是根积攒多时的私房钱加上瞒着父母偷偷卖掉了家里那十几只下单的老母鸡所得的七百八十元钱,面额有百元的,有十元的,有五元的,也有一块的。
根!他探出脑袋,车已经开去很远了,却依然可以看着根挥舞着手追赶汽车的身影。
他正想拨通根的电话,根的电话却正好拨了进来。
根!我正想打你电话呢,你正好打过来了。
风。根的声音听起来心事重重的样子。
根,好久没有联系了!你怎么了,听起来不开心的样子。
刚和你侄子吵了一架。
根有个儿子叫剑。剑满月的时候,他还特地千里迢迢地赶回去吃过他的满月酒。他在心里算了算,剑今年应该是十五岁整了。
怎么了?他问。
唉!根一声长叹:你侄子现在整天沉迷手机里的游戏,读书也不肯读。这几天吵着说他手机太卡了,非要我给他买个苹果手机。你说我现在哪里有这么多钱给他买苹果嘛?今天一急眼还跟我动手了!
现在手游不是有实名制了吗?他怎么……
唉!根又是一声叹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实名制就是对策而已。他用他妈妈的身份证注册的账号,需要认证的时候,他就拉他妈妈去刷个脸。你说这个实名制有个什么用嘛!
哦!那剑的成绩现在怎样嘛?
没有玩游戏之前,全年级段前三。沉迷游戏后,班级倒数第一。根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懑,失望和无奈。顿顿:风,你现在手头方便吗?手机不给他买估计是不得安生了!
嗨!他也重重地叹了口气:我刚才正想打电话给你,还想问你周转呢!
哦!根拖重的口音里有明显的失望:行,那就这样先吧!
根意味深长地说完,便挂断了电话。
最后的希望也没有了。他拿着电话,怅然若失。
老公。她疲惫却依然温暖的声音。
哎!媳妇!他轻呼一口气,故作欢快地应道,快步回屋走到她面前。
老公,你不用找人借钱的。我们有钱,我能解决的!很明显,她听见了他打的电话。
对不起,媳妇!他坐在床边的小凳子上,紧握她的手,心里眼里难过得翻江倒海的。
傻老公!她温暖的小手摸着他胡子拉碴的脸。
第三天,情况开始不妙。疼痛依然在持续且加剧,她的左腿已经不能动弹,大小便都只能在床上解决了。
她知道,这次,自己靠撑怕是撑不过去了。
老公,我们去中医院吧。挨到下午,她实在是痛得受不了。
救护车很快就到了。但医护人员根本 就不能动她,一动,就撕心裂肺地痛,撕心裂肺地喊。
腰椎盘突出这么严重了,为什么不早点去医院?医生一边给她打上腰带,一边不满地质问他。
我以为躺躺就好了。她痛得气若游丝,为他解围。
躺躺就好?再躺下去就要瘫痪了!医生没好气地白了站在旁边的他一眼。
中医院急诊室。
哪里不舒服?年轻的急诊医生问。
腰痛。她痛得生不如死。
痛多久了?
三天了。他替她答道。
要拍CT啊。医生对着电脑噼里啪啦地一顿输入,然后指指桌上的扫码器:缴费。
老公,刷支付宝。她把她的手机递给他:医生,我医保里门诊还有多少钱?
医生看了一下:历年没有了,当年的还有两百多。
我就感冒看了一次病,就只剩下两百多了?她痛苦地哼哼道。
医生又看了一下:你上次肺部CT,验血,还有药,小一千了。剩下两百多是对的哈!你等下拍了CT就过来找我。我还要给你看下床位还有没有,你大概率是要住院的。
拍完CT出来。
老公,你把车推走廊那边停一下,我打个电话。
她拨通了她妈妈的电话:妈,我在医院。
……
腰椎盘突出,可能要住院。
……
我知道。她犹豫了一下,有些艰难的开口道:妈,我……我身上的钱不够。
说完,忍不住泪如雨下。
……
好,妈,那我在二楼等你。她放下电话:老公,我们就在这里等我妈送钱过来。
好。他难过地低下头。
半个小时左右的时间,她妈妈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
妈。他上前跟丈母娘打招呼。
但丈母娘仿佛没有见到他这个人一般,看都没有看他一眼。
阿娒,你人怎样呀?丈母娘问她。
刚拍了CT,要先看医生,应该是要住院。她强忍着泪水和剧痛。
走,妈给你交钱去!丈母娘推着她就走。
留下他一个人,孤零零站在空旷的走廊,不知道该何去何从。
CT结果出来后,显示是腰椎第四第五节膨出。是最严重的那种。
马上住院。医生建议做开放手术,但她直接拒绝了,选择了保守治疗。
经过医生的复位和用药后,被折磨了三天的剧痛终于慢慢缓解。
老公。她轻唤守在病床前他。
嗯。他望着她憔悴不堪的脸,心里五味杂陈。
别怪妈。她伸手摸摸他粗糙的脸。妈妈对他的态度,她也看在眼里。
不怪。我感谢她。他是是真心的。他说这话的时候,心里只是带着对自己深深的厌恶和恨。丈母娘掏钱给自己的老婆交住院费的那个场景,如一把钝刀,狠狠地阉割了一个男人所有的尊严。
她终于沉沉睡去。
他坐在她的病床边望着她。
她的满头青丝,在他最艰难的那短短的,不到一年的时间里,白了近三分之一。
这样的女人,他如何能辜负?
又如何舍得辜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