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关将近。
大街上,一天比一天冷清。
而寒雨,也是一天连着一天,淅淅沥沥。
凌晨一点。
渝人火锅店。店里还有一些年轻时尚的男女食客在用餐。
她把摊摆在火锅店门口右侧的一个角落里。整个这条街,也就这家火锅店,还有些许的人气。
四五个吃得满脸通红的女孩从店里走出来,簇拥着,走到她的摊前。
老板娘,这个香水怎么卖?一个女孩蹲在她的摊前,拿起一瓶她自己调制的君子兰香水,问她。
50,小妹。她边微笑着回答,边快速的从摊上拿起一个浅绿色的小瓶试用装,轻轻拉过女孩的右手,在女孩的手腕处轻轻喷了两下:这是我自己调制的君子兰香水,和市面上一般的君子兰香水味道不一样。你闻闻,这香味你喜欢不?
女孩放在鼻尖闻了闻:嗯!好特别的香味!有兰花香,好像又有淡淡的荷花香,还有浅浅的我说不出来的花香!哦,这香水我喜欢!
是吗?另一个女孩也弯腰拿起一瓶,放在鼻尖闻了闻:老板娘,这香水也我买一瓶吧!
好咧!她欢快的答道。
老板娘,这套美甲多少钱呀?这群女孩中身材最高挑的那个女孩拿起一盒美甲,问她。
35,妹妹。
老板娘……
就在这时,几个姑娘被人强行拨开。
四个穿着制服的城管团团围住了她。
这女的怎么哪都有你呀!一个呲着满嘴大黄烟牙的老城管一脸厌烦地看着她,喊道。
对不起!我马上就走。她违心地小心翼翼地边低声道歉,边弯腰想拎起摆在地上的东西。
放开放开!这东西我们要没收了哈!一个满脸横肉的胖子城管横蛮地阻止了她。
一个城管伸手想把高个女孩手中的美甲拿过来。
女孩缩手躲开,横眉怒斥:你做啥子哦?!
这里不能卖东西,懂不?你手里的东西是这个小摊的,我们都要没收!你懂不?城管义正辞然地盯着女孩,又扫扫另外两个手里拿着香水的女孩:还有你们手里的!
我懂你的球儿!三个女孩没好气地冲着这个城管异口同声地破口大骂道:老子在哪里买东西关你个球儿事!吃饱了撑的!!!
哎!我说你们怎么还骂人了呢?城管怒道。
算了算了!另一个城管拦住这个城管:把摊子收走就算了!
四个城管,拎着她的袋子,骑着四辆摩托车,一脚油门,扬长而去。
只留下失神的她,呆呆地站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千多进来的货品,就这样被人收走了,却是无能为力!
虽然这早已经不是第一被收走东西了,但每一次,这悲愤和心痛的感觉还是一样的强烈!
老板娘!一声轻唤将她唤醒。买美甲的那个高挑的姑娘满脸同情地望着她,扬扬手中的那盒美甲:我美甲的钱付给你!
哦。她有些机械地打开收款码:谢谢妹妹。
莫谢!这年头,大家都不容易。
还有我们的香水钱。另两个买香水的姑娘也同声道。
谢谢你们!
寒雨还在无声地下着。
雨伞在袋子里,也被城管收走了。
她骑着自行车,冒着雨,往家的方向缓缓而行。
一辆警车停在巷子口,车灯关着,但引擎发动着。
她把公共自行车在警车旁边的的一个非机动车公共停车位上停好,然后下意识地看了警车一眼。
警车里面一片漆黑,站在外面往里看,什么也看不见。
巷子口离家,就十来米的样子。
她走到家门口,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小心翼翼地插进钥匙孔,刚轻轻地转动钥匙。
妈妈?!妈妈?!里面居然立刻传来女儿惊恐的哭喊声。
她大惊,平常出摊回来,无论早晚,女儿都会是在熟睡中的,今天这么晚了,女儿怎么还没有睡着?
她快速打开门:宝贝,是妈妈!是妈妈回来了!宝贝,你怎么了?你今天怎么还没有睡着?她又是心疼又是意外地轻唤。
她冲到床边,打开床边的小灯。
女儿卷缩在床上,睁大着惊恐的双眼,一副瑟瑟发抖的样子:妈妈,有人一直敲门!妈妈,我怕!我害怕!
女儿一把抱住妈妈湿漉漉冷冰冰的脖子,嚎啕大哭起来。
她轻轻拍拍女儿的背:宝贝不怕,宝贝不怕,妈妈回来了!不怕,哈!妈妈身上的衣服湿了,妈妈去换身干衣服,马上就过来陪宝贝,好吗?
女儿听话地松开她。
她没有洗澡,只是简单地擦洗了一下身体,换上干净的睡衣。
拿起吹风机刚想吹头发。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突然响起来了剧促而猛烈的擂门声。
也许是敲门的人敲得真的是很重,也许是夜深人静的缘故,这擂门声听起来特别响,也特别吓人。
啊!妈妈!我怕!我怕!才上一年级的女儿从床上跳了起来,赤着脚,咚咚咚地跑进卫生间,一把抱着妈妈,又惊恐地大哭起来。
宝贝,不怕!妈妈在!不怕!啊!她强压着心底的恐惧,一边安慰着女儿,一边站在卫生间的门口,按亮房间里的大灯,大声对门外喊道:谁呀?
门外没有回答,只是继续更大声更猛烈地敲门。
谁?她也更大声地喊道:你们要再不说话,我就报警了!
外面的敲门声终于停了下来:开门,我们是法院的!
她忽然想起了停在巷子口的那辆警车。
她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真的是几个警察站在自己的门口。同时,她也一眼看到了和警察站在一起的曹丰。
曹丰是是她一个同事的姐夫,也是她现在的债权人。五年前,公司资金出现困难月底发不出工资的时候,她为了帮他,通过那个同事的牵线搭桥,以她个人的名义,向曹丰个人借了十万元的高利贷。约定借期一年,月息五分。十万块钱,一个月的利息就是五千。每个月先还利息,本金最后一个月一次性偿还。利息已经还了十二期,也就是六万。但本金她只偿还了五万,剩下的五万,她和他,一下子确实还不了。拖延了一段时间后,曹丰就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找了个律师,将她告上了法庭。
那就在那段时间,她的手机因欠费停机,用了十几年的手机号码被通讯公司注销成了空号都不知道。
虽然她后来重新买了新的电话号码,但法庭,还是以她的老号码无法联系上她为由,做了缺席判。
判决的结果,听说也在官网做了公示。但相信很少有人会在一无所知毫无预兆的情况下,会跑去文书网上搜自己的什么判决公告。所以,这公示的六个月,对她来说,毫无意义。
她被公司放了整整半年的长假后,复工的第一天,几个法院的执行法官去她的公司,当着她同事们的面找到她,并带走了她,她才知道,原来自己早已成了老赖。
但她没有申诉。她确实借了他的钱,高利息也是她心甘情愿接受的,所以,不管怎么说,这个案子,她认。
经过法院调解后,她答应从每个月四千六百元的工资中,抽出两千元来偿还曹丰的债务,直到偿清为止。而曹丰也自愿放弃剩余这五万的利息。
可刚从法院调解好出来,她就接到了她公司人事的电话:公司经过研究后,决定从现在起,立即和你解除劳动关系。请你处理好自己的私事后,马上回公司办好交接手续。
她正式失业了。
木木然挂了电话,她的脑袋依然是懵的,从二十四岁开始,至今,她在这家公司,这个岗位,已兢兢业业工作了十四年整。在这十四年中,她的工作,从未出过任何差池。
而且,老板,还是她的亲表哥。
可现在,她,还是说失业就失业了。
在她人生最困苦的时候。
她无力地坐在法院高高的台阶上,浑身疲软,欲哭无泪。
忽然之间,她没有了经济来源,刚调解好的方案,自然也就没有办法执行了。
这一拖,又是好多的时间。
这也应该就是他们今天晚上来找她的原因。
她打开门,几个警察冲了进来。
法院执行科的,这是我的工作证。带头的一个气宇轩昂的高个子警官朝她晃了一下工作证:请你跟我们走一趟。
一个警察拿出手铐,就要给她戴上。
高个子警官看了一眼被她搂在胸前的孩子:不要戴手铐!
妈妈,你犯法了吗?女儿抬起头,望着妈妈,怯怯地问道。
她把女儿抱到床上,柔声道:宝贝,妈妈没有犯法!只是,妈妈有事情需要跟警察去一趟。
女儿乖巧懂事地自己钻进被子,自己盖好被子,漂亮的大眼镜睁得大大地望着她:妈妈,宝贝不怕了!你去吧!不要担心我!
她亲亲宝贝微凉的小脸蛋,抑制不住的哽咽道:可是,宝贝,妈妈有可能晚上不能回来哦。
没事妈妈,我不怕!女儿故作轻松道:明天我会自己起床,烧水泡泡面吃,然后锁好门去上学的。你就放心吧!
嗯!宝贝真乖!妈妈走后,你起来把门反锁了再睡!晚上就开着灯睡,知道吗?
我知道妈妈!你别担心我,我能照顾好自己的。女儿懂事地望着妈妈。其实,她望着妈妈的眼睛里,明明已经蓄满了泪水,但她就是强忍着不在妈妈面前流下来。
宝贝真棒!那妈妈走咯。她再次重重地亲了亲女儿的脸颊,转身,泪如雨下。
临出门的时候,高个子警官再次回头扫视了一下房间:就一个单间,最多十五个平方,厨房卧室卫生间,全在里面。房间里没有电视,唯一的家具就是一张床,一张折叠桌,两张小塑料凳子。
他微微摇了摇头。
几个警察夹着她走到巷口的警车旁。
一个警察拉开警车的后门,后面是一个用不锈钢焊起来像一个铁笼子的小小的空间。
上去。一个警察厉声轻喝。
她略作犹豫,还是坐了进去。
半个小时左右的车程,就到了法院。
十二楼的一间办公室,灯火明亮。
高个子警官声色俱厉:知道我们为什么抓你吗?
她看了一眼坐在一旁沙发上默不作声的曹丰:知道。
高个子警官:年底了,我们法院执行科正在对你们这些老赖执行特别行动……
她打断了警官的话:对不起警官同志,我,还有我老公,不是老赖!我们只是破产了,只是目前暂时确实没有能力偿还债务。
高个子警官:从法律上来讲,你现在就是失信被执行人,也就是老赖。
她:警官,你叫医生过来吧!
高个子警官明显被吓了一跳:叫医生过来干嘛?
她:你们不是要我现在就解决债务问题吗?
高个子警官:是呀!但跟医生又有什么关系?
她直视着面前的警官:我们不是老赖!所以,我自愿割下我的一个肾,你们拿去卖了偿还我的债务吧!如果有人买,我也愿意割下我的另一个肾,卖了去偿还我老公的债务!
高个子警官立马脖子都红了起来:你神经病啊!我们是法院的执法部门,不是黑社会!我们怎么可以割下你的肾还拿去卖?!
她猛地站起来,一把拉开窗户,一头就要从十二楼扎下去。
后面的一个警察眼疾手快,拦腰一把薅住了她。几个警察上前手忙脚乱地将她拖回椅子上,牢牢地按住。
高个子警官脸都白了,他眼神依然锐利,但口气明显地缓和了下来:你就欠了这么一点钱,你说你这又是何必呢?一个女人,又是要割肾又是要跳楼的!
她喘着粗气,盯着警官,双目猩红:潜在还钱天经地义!可我现在确实是一无所有!能拿出来的,就两样:器官,命。如果可以还债,哪一样我都愿意拿出来。你们放心!我自愿的,我也可以签字画押,我可以证明一切跟你们无关!
唉!高个子警官无奈地叹了口气:那你老公现在在哪里?他就不能替你还掉这点钱吗?
她忽然失声痛哭:即使是公司倒闭了,如果不是老赖身份,他完全可以去别的公司找一个高管的工作,薪水也不会少,还可以慢慢还掉些债务。我也是本科文凭的会计师,又是本地人,本来也可以找一份好的工作。可就是因为有了这顶该死的老赖帽子,这么多年了,也没有一家单位愿意要我们!他现在没日没夜地开出租车,一天开十八九个小时,吃住都在车上,一天也就挣两百多点。而且,即使是这样,我要交房租,孩子要读书,我们俩挣的这点散钱,根本就不够花!他有三高啊,心脏还做过手术,高压长期在两百左右,低压一百多。他社保又断交了,药都没有钱买吃!一天开这么久的车,他怎么受得了!他怎么受得了呀!!这该死的老赖!这该死的老赖啊!!……
她哭得更是厉害了。
高个子警官:所以说你们要及早把债务清掉嘛,这样也能早点摘掉老赖这顶帽子……
她再次打断警官的话,目光灼灼,嘶喊着:你还真以为我们就是老赖吗?你以为我们真的是有钱不想还吗?不是!我们房子卖了车卖了私人物品能卖的我们都卖了!能借的我们也都借了!我们还款从几十万几十万地还到几万几万地还到几千几千地还到几百几百地还到现在我们一分钱也还不出来!不是我们耍赖不想还,我们是真的挣不到钱!挣不到钱,你要我们拿什么去还?前年大年三十,一个男的,带着一大帮人来我家找我老公要账,我们一个家庭,大过年的,就剩下三百零六块钱。我给了别人三百,自己就留下六个硬币六块钱。人家拿走了三百块钱,临走前还把我家砸得一塌糊涂,说我们一家人都是人渣,拿三百块钱打发叫花子一样打发他!六块钱,我买了六个小馒头,一家人熬到大年初二,我才去我把爸家拿了一些吃的东西回来!
她哭得愈加伤心。压抑太久的情绪,再这一刻彻底决堤:你们还是把我的肾摘了吧!我是自愿的!真的!我自愿!我想彻底了结这种没有希望没有尽头的日子!我不想让我老公再开出租了!我想让他找个正常点的工作……呜呜呜……我不想活了,真的!我早就不想活了……太难了……太苦了……
她挣扎着要站起来,几个警察按着她,都有些吃力。
高个子警官起身,到了一杯温水,放在她面前:凡事总有办法解决,没必要走极端。想想你女儿,多聪明!多乖巧可爱! 然后转身,招招手,把曹丰叫了出去。
凌晨三点多,警车把她送回了她的住处。
推开车门,夜雨正浓。
她一只脚踏入雨中。
等等。高个子警官伸手在裤兜里掏出一叠钱,塞进她的手中:你这个案子,在我这里,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卡拉米!如果你i现在真的还不了,那就忘了它!好好生活,好好赚钱!
她望着警官的眼睛,有泪,瞬间要涌出......
片刻:谢谢!她低声道。然后把钱放在警官的大腿上,走进雨中。
房门女儿没有反锁。
她悄悄打开房门,却发现女儿开着小灯,正坐在床上,抱着被子哭得正伤心。
妈妈!妈妈!!……看见妈妈开门进来,女儿赤脚从床上跳下来,哭喊着奔跑过来。
宝贝!
母女两抱头痛哭。
宝贝,妈妈不是让你反锁了门睡觉的吗?你怎么不睡觉门也没有反锁呢?
妈妈,我怕我锁了,万一你回来了呢?不就进不来了吗?妈妈,你不在我睡不着,我怕……
对不起,对不起!宝贝,妈妈爱你!
……
也是这一夜,她做一个决定。
给女儿洗了脸和脚,母女俩依偎在床上。
宝贝,等你放寒假了,妈妈带着你去到另一个城市生活,好吗?
妈妈,去哪里?离这里远吗?
山东,淄博。离这里有点远,一千多公里呢!
妈妈,我们为什么要去哪里?
因为……因为,那是妈妈能想到的,唯一,能去的地方……
妈妈,那,我在那边还能读书吗?
肯定能。
那爸爸呢?爸爸一个人在这里吗?爸爸要是生病了怎么办?爸爸要是想妞妞了怎么办?妞妞要是想爸爸了怎么办?
女儿哭得更是伤心了。
她擦去脸上的泪水:宝贝,放心,妈妈会有安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