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缘起不堪两回首,一回首化雪无声,再回首万劫不复
他日江湖2021-03-27 10:333,787

  “是谁让你变了呢?”

  本是自言自语地无心一问,他却垂眸良久思索得认真。

  “是个……很好的人。”好到他白白读了一肚子书,却不知该如何形容。

  睫下的眸光还沉浸在回忆里,眉眼干净的书生下意识地喃喃一句,语气平静,似有不解,又那么肯定。

  说完才后知后觉地惊愕地抬头,有些心虚地看向对面的季珮安。

  原以为他会像红袖嬷嬷一样兴奋地拉着自己逼问一番,可季珮安却没再继续聊下去。收回目光,抬手拿起桌上的茶壶,往他一口未动的茶杯里又添了些,唇角温文的弧度遮挡着一切情绪。

  放下壶,再抬起脸,自然而然地另起话题,仿佛从未有过刚那一瞬间的沉寂。

  “听红袖嬷嬷说,你现在不在摘月楼做活了。”

  “嗯。”

  “秋试呢,还在考么?”

  书生失语,微敛下眸,又是一瞬诡异的沉寂,

  风度翩翩的富家公子,年轻有为的尚书大人,与生俱来仿佛刻在唇角的温文弧度头一次有些挂不下去。

  “莫望啊……”平淡含笑的语气,话到了嘴边,几乎成了一句叹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等你。”眼中不加掩饰的款款情意。

  书生垂着头,放在桌上的手微微蜷起,许久,嘴唇翕动,“我……”

  [砰!]

  口中刚吐出一个音,紧闭的房门忽然被人猛地踹开,巨响之下,琴音骤停,方才酝酿半天想说的话也全都消散得一干二净。

  银线踏云靴,檀紫广袖袍,金冠嵌宝高束于顶,比旁人更显凌云巍峨。眸光沉沉,里面像是打翻了刚研好的一方浓墨,其中喜怒哀乐晕得模糊难辨,凝成了一汪化不开的暗色。

  官场里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自以为早已阅人无数,可看到门口那人的时候季珮安还是不由心头一紧。

  寻常纨绔公子的奢靡扮相,随便往那一站,却比皇座之上旒珠垂冕的天子更像居高临下的帝王。若不是面过圣上,定要以为是殿里那位来微服私访了。

  “回家。”门口威仪赫赫的人沉声淡道,喜怒难辨的语气冰凉。

  再看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同样愣怔地盯着门口那人,“你,你怎么……”

  “回家。”一字一顿地沉声重复一遍,压着满腔翻涌的怒气。

  莫望回头看看同样注视着自己的季珮安,自始至终平静的眼里流露出些许歉意。低不可闻地轻叹了口气,转身,望着那人温顺地点头,平淡里无限纵容的语气,“好。”甚至不问一句原因。

  季珮安愣住了。

  “抱歉,珮安兄。”记忆中清冷如寒玉的人冲他折腰施礼,“今日实在失礼,改天……”他顿了顿,心下苦笑,也不知还有没有改天,但还是体面客套地把话说了下去,“改天定重新设宴,当面和您赔不是。”

  生硬地扯了扯嘴角,知书达理风度翩翩的尚书大人没让他为难,“……好。”

  直起身,向那人走去,刚走到门口便被那霸道之人捉住了腕子紧紧捏在手里,生怕他一不留神就跟别人跑了似的。

  傲狠拽着人大步离去,转身的一瞬眼尾冷冷地瞥向屋里独自端坐于桌前目送他们离开的文雅男子。

  碰巧对方也正打量着他,视线相交,对方报以冷淡斯文的微微一笑,高傲的神君只当没看见,目空一切地移开眼,牵着书生昂首消失于门前。

  出了摘月楼,离开流莺坊,踏过石拱桥,绕过熙攘热闹灯红酒绿的主街,一径目不斜视地直直走向回府的小巷。傲狠一路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所有怒气都无意识地潵在了那只被他紧紧捏在手里的细瘦腕子上,恨不得捏碎在掌心。

  他步子迈得大,书生踉踉跄跄地跟在身后,被捏疼了也没开口。

  两人都沉默着,直到手里的腕子一沉,身后传来“扑通”的一声闷响才回过神来。

  傲狠转身看向摔倒在地的书生。

  夜黑路窄,他走得急,书生跟不上,脚下一拌便膝头重重着地。

  可那人摔倒了也没吭声,一只手撑着地,一只手还被他攥在手里。

  傲狠缓缓松开手,借着晦暗月光,才看清书生腕上道道刺目的青紫指印。一颗心重重地往下沉去,满腔无处发泄的怒气于胸口滞塞了一瞬,而后涌进了更多复杂纠缠的情绪。

  “为什么又不说?”阴翳地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竟然都有些颤抖,“我告诉过你,觉得疼了要——”

  “你为什么生气?”话没说完,被书生淡淡打断,言语平和,听不出责怪之意。

  面前气焰万丈的霸道之人倏地噤了声,像尊雕像僵硬地立在原地。

  书生自己从地上站起来,拍拍衣摆的灰,看向他的目光平静如水。

  被这么一双澄澈的眼注视着,傲狠莫名有些心虚,但仍昂起下巴趾高气昂地冷声反问,“谁准你去那种地方?”

  “……那种地方。”书生沉吟着淡淡重复一遍,唇角似有若无的向上勾起,像明知故问的讥笑,又似困惑得真心实意,“哪种地方?”

  这话来地莫名,傲狠又被他问住了,刚还咄咄逼人的气焰散尽,一口气梗在胸腔,堵得人喉头发紧。

  书生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歪歪脑袋,替他回答,“烟花之地?”

  傲狠不语,气闷地撇开脸看向一边,他便知他是默认了。

  心如明镜,唇角明知故问的狡黠笑意更深了些,清澈的眸子直直望向他的,话说虽的淡漠平静,却是显而易见的作弄打趣,“可你遇到我的时候,我本就是在那烟花之地。”

  傲狠诧异地看着眼前生动狡黠得有些陌生的人,尚未来得及开口说什么,便又听他道:

  “更何况,你也常去。”

  眉梢挑起,眼中凛色一闪而过,本能地想脱口反驳一句:本君是主子,你是——

  你是……

  那句“下人”却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心中隐约有个异常肯定的声音告诉自己——这句话若说出口,便什么都完了。

  可究竟是什么完了,自己是在害怕什么,却全然想不清楚。

  呵,害怕,无比新鲜的说词。放眼此前荒诞不羁的数千年,也从未有过的字眼。

  沉默再三,仍想不明白为什么,索性遵从了自己心里的默许,从容坦然负手而立,理直气壮掷地有声地道一句:

  “好,那以后我再不会去,你也不许去。”

  这语气,这情景,若广堃在场必定会大呼“要命”,不由分说地把他拖回北天去。

  确实是完了。

  生来便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北天太子,我行我素了千年的自负神君,从来只有别人被他牵着鼻子走的份儿,他何时跟谁妥协退让过半尺?更别说妥协得这般干脆利落毫不自知,仿佛自己占了大便宜。

  愚蠢自负的老虎往自己脖子上栓了根绳,趾高气扬地将绳子的另一端亲手交到了那人手里,还觉得是自己把人家捏在了掌心。

  广堃的担心果真不无道理,只是那句“别把自己搭进去”还是说得太晚了些。

  世间千千万万怨憎会,甘赴黄泉断舍离。情不知其所起,冬来一夜枯木,春至无声融冰,待察觉时,往往已到了泥足深陷,万劫不复之地。

  那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人说这话时神情认真,漂亮凌厉的一张脸无端端生出一股烂漫纯粹的孩子气。借着天边一点晦暗的月光仔细描摹着他的如画眉眼,鼻若悬胆,眉如刀裁,目似点漆。

  黑暗中,书生忽然如释重负地呼了口气,低下头浅浅笑开。

  他想,他是喜欢他。

  很喜欢。

  越来越喜欢。

  喜欢他丰神俊朗,喜欢他霸道乖戾。

  喜欢他争风吃醋,喜欢他肆意妄为。

  喜欢他眼睛里干净得一尘不染的孩子气。

  打见第一眼就喜欢。

  从前还能当他是一场海市蜃楼黄粱美梦,再喜欢也有所保留昼警夕惕,不愿交予全心,仿佛这样梦醒后就能一别两宽也够余生欢喜。

  而那情愫不禁压抑,越压抑,反倒越满溢于心。不知何时起,他发现他想抓住他,管他未来如何粉身碎骨五内俱焚,现在,他想无所顾忌的牵住他,一如他每每蛮横霸道地来牵自己。

  傲狠不明白面前的人为什么忽然笑了,刚要说些什么,掌心骤然覆上一片暖意。垂眸,傻傻地看着书生近在咫尺的脸,胸腔里那颗千万年来如有冰封凉薄无情的心似有一线裂开,起先一丝冰裂,而后裂纹噼噼啪啪地四处蔓延,刹那天崩地裂。

  倾塌之声传到自己耳朵里犹如雷鸣振聋发聩。

  “好,咱们回家。”书生牵着他的手,这样笑道。

  于是心化了,人傻了,从前傲世轻物,天地众神三界众生皆视若无物的眼里住进了一个单薄书生。

  书生施施然地牵起老虎亲自递到他手里的绳,原本作威作福的家伙立时收起了爪牙,亦步亦趋形影不离地跟着他。

  被他牵着手,怔忡地走出一段,傲狠听到自己小心翼翼地声音:

  “刚才……摔疼了吧?”

  “嗯。”书生点头,看着脚下不算平坦的路,步子轻快地往前走,“有点疼。”

  话音刚落,手里牵着的人蓦地顿住了,而后整个身子倏地腾空。

  心下一惊,双手本能地环上了他的脖子,自然得仿佛做过千万遍的动作。

  抬眼,入目是那人下颚傲然的曲线,往上,水色的唇,挺拔的鼻。

  傲狠抱着他,沉沉目光落在他细瘦手腕的道道青紫上,薄唇轻抿,眼里凝重歉意混杂着他看不懂的纷乱情绪。

  半晌,唇瓣轻启,“以后觉得疼了要说,你不说,我猜不到。”

  不可一世了数千年的人啊,头一回低下高贵的脑袋,承认这世间也有神仙办不到的事。

  夜阑更深,旧相府的大门吱呀呀的阖上。

  绕过照壁,穿过前堂,内室烛台燃起,轻纱罗帐。

  耳鬓厮磨,交颈而卧,灯火长明彻夜不息,抵死缠绵,恨不能将谁融进骨血里。这一夜,傲狠终于不用一次又一次停下来好笑地看着身下的人,提醒他“嘴张开些”。

  原来他会。

  ……

  不久之后,春风得意的北天太子又带着满脖子欢啮跑去天璇宫跟不悲不喜的冷清星君炫耀。

  这个,这个是书生亲手给他做的香囊,檀木桂花的香调。

  这个,这个是书生替他求的平安符,你说说,那个傻子,去求月老保哪门子平安呢?还不如拜他更靠谱些,月老那个只会扯线团的老牛鼻子能护得了他什么。

  还有这个,这个是他昨天晚上咬的,那个是他前天夜里挠的……

  越说越离谱,指尖托着泛着寒香的茶杯,翘着腿半躺在人家肃静冷清的布星殿内喜形于色摇头晃脑,污言秽语听得殿外守着的曲归眼中小火苗蹭蹭得长高,偏又要守着星君定下的礼仪规矩不能冲进去骂他什么。

  好在傲狠现在每次来访待得时间都不长,说够了,尽兴了,便拍拍屁股扬长而去,下巴得意的恨不得仰到天上去。

  而银发的星君也还是从前那样,任他来了走了说什么做什么,一如既往地立于褂前捻指算诀观星布阵,淡漠的眸子如院里雪地中千年不败的梅,波澜不惊岿然不动,与那群白胡子老头如出一辙的四大皆空。

继续阅读:第二十三章 虚名不染少年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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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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