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年岁花相似,朝暮人不同
他日江湖2021-03-27 11:124,487

  酒喝了一杯又一杯,手里的酒盏空了又满,连歌姬的曲子都已换过一遍,厢房的镂花门扇始终静默地紧闭着。

  眼看傲狠的脸色从阴沉到晴朗复又变得比刚才更加阴沉,连周身空气都比别处寒冷几分,一旁小心翼翼地捧着酒壶的舞娘心里已然凌乱万分。果然越是大人物,心思越难猜的狠。

  那蠢书生不是来找他的。当心里终于意识到这点的时候傲狠霍地起身,紧闭的屋门轰然洞开,像有一只无形的脚狠狠踹了上去,惊得一屋莺莺燕燕作鸟兽散。

  傲狠面无表情,抬脚向外走去。

  坐在桌边的绿衣公子见怪不怪,笑眯眯地安慰,“姑娘莫怕,小小一个门板,他还是赔得起。”

  姑娘们面儿上没说什么,背地里腹诽得紧——老娘才不是紧张那块破门板啦!

  也有心善的站出来说了句体贴话:“傲公子这是怎么了?一整晚都看着闷闷不乐的,要不要奴家跟上去瞧瞧?”

  广堃笑得无谓,拉着她的手把人按在身边坐下,“他要疯就让他疯去,这股子邪火不潵出来,他这一晚上都不消停。不用管他,咱们玩儿咱们的。”

  姑娘们惊魂未定地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该怎么办好,踌躇半晌,最后还是决定听这位和善公子的,于是屋内歌舞弦乐又稀稀拉拉地重新奏了起来。

  楼下大堂中央,窈窕舞姬身着七彩霓裳翩翩起舞,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无数锦缎布匹金银珠宝进了红袖嬷嬷的腰包。

  楼上的一间间厢房屋门紧闭着,挡去了门后一室引人遐想的绯红春色。嬉笑声,琵琶声,间或掺着隐隐暧昧的喘息从门后传来,空气里混杂着形形色色的脂粉味。

  傲狠目不斜视,直直往一扇紧闭的房门前走去,一双墨眸黑云压城,脸上反倒看不出情绪。

  “莫望,四年不见,你可还记得我?”

  门后的房间里隐约传出一个斯文儒雅的男人声音,不大,但即便隔着一层门板,五感非凡的神君还是听得清楚。

  刚挨到门板上准备破门而入的云靴在半空顿了顿,接着便听到书生熟悉又陌生的含笑声音:“珮安兄,啊,不对,现在该叫你尚书大人。”

  语气是从未有过的亲昵热络,甚至能听出些微不易察觉的崇拜倾慕。便是不推门去看,也能轻易想到门纸之后那张万年清冷疏离无悲无喜的脸上,此刻必然是一副他从未见过的生动神情。

  这间房里不似外面那般声色犬马灯红酒绿,没有眼波流转的舞娘歌姬陪酒作乐,屏风后一只香炉,一方木桌,抚琴的乐技远远坐在一方纱幕之后,纤指拨弄,叮叮咚咚的琴声溪水般缓缓流出,说不出的雅致僻静,相当适合幽会的环境。

  坐在莫望对面的男子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脱了乌沙蟒袍,一身浅色锦衣,比朝堂之上少了威严肃穆,多了儒雅可亲。眉眼虽不如傲狠那般惊艳张扬,却也斯文沉稳,一看便知是个可靠又好脾气的人。

  季珮安,和人一样内敛温和的名字,这样一个谦逊温柔风度翩翩的人,素净得身上除一枚祖传的玉佩外再难找出其他饰品,实在让人很难相信,居然是真正的富甲之后。

  说起京城季家,举国上下该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城头最大的银号,城北最好的药材铺,江南御用的锦绣绸缎庄,无一不是姓季的。

  季珮安上头有两个哥哥,大哥接手了银号和药铺,二哥打理着绸缎和香茗,偌大的家业打点得井井有条,就差一个入朝为官的人了。

  许是季老夫人夜夜求神拜佛终于感动上苍,许是老天本就偏爱季家,当真让他们老来得子。

  更让人满意的是季珮安天生性子安静稳重,不像两个哥哥乖张贪玩,再加上季家二老特地重金请来名师从小教导,未及弱冠便金榜题名考上了探花,一时在京城众口交赞名声大噪。提起季家的小儿子,听到的无一不是“天之骄子”“文曲星转世”一类的字样儿。

  看着眼前依旧白玉一般清冷夺目的人,季珮安笑笑,想起刚与莫望相识的时候,他还是朝中一个小小的七品史官,平日里陪年长的大人同僚来摘月楼交际应酬,总能看到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站在柜台后看书,面若白玉,红唇齿白,身上干净的粗布衣衫也遮不住的清风霁月,比楼里春宵千金的花魁还要引他注意些。

  有时陪那些大人应酬得烦了,便随便找个借口跑到楼下来坐着,点一壶香茗,透过杯里茶水升起的氤氲白气偷偷观察柜台后面那个认真读书的小家伙。有时也特意绕到那人身后瞧瞧,这么认真,到底是在看些什么?

  走近一看,哦,原来也都是些科考的书目,心下了然,居然还为此生出几分欣喜来。以后说不定,能在朝中相见了呢。

  有一回莫望在看《大学》,书页空白的地方填满了认认真真的蝇头小楷。季珮安站在他身后悄悄地看,发现其中一处注释理解得有失偏颇,便随手给他指了出来。

  那是第一回少年从书里抬起头来看向他,白净如玉的脸上一双清冷疏离的墨色眼瞳,浅色的唇,唇瓣轻启,本该阿谀奉承的话被他说出来同样显得礼貌疏离:“多谢大人教诲,今日的酒水可还满意?若有不尽兴的地方尽管跟小的说……”

  季珮安愣了愣,看着他不起半点波澜的眼眸和一本正经的表情,突然“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哈哈哈哈哈,我都能想得出来,红袖嬷嬷教你说这话的时候应该是怎么个抑扬顿挫谄媚讨好的语调,怎么被你念出来当真像在背书似的?”

  莫望也愣了愣,而后坦然点头,“嬷嬷也说我学得不好,所以只让我在这里管账。”

  “哈哈哈哈哈哈……”季珮安笑得更大声了。

  莫望不明白他在笑什么,盯着面前捧腹大笑的人看了一会儿,继续低头看书。

  笑了好一会儿,季珮安才擦擦眼泪,扶着柜台感叹道:“万万没想到,这世上也有红袖嬷嬷调教不出来的人,既然如此,你不如来我府上吧,工钱比这里只多不少,你也不用再背这些阿谀奉承的句子,如何?”

  月亮就该待在天上,这污秽之地,于他而言实在太过格格不入了些。

  本以为莫望会一口答应,谁知人家几乎想都没想便摇头拒绝,还是那背书般刻板疏离的语气:“多谢大人好意,可红袖嬷嬷于小的有恩,衔草结环尚不能报,岂能一走了之,小的在这里谢过大人一番美意了。”

  说罢像模像样地冲他折腰拱手,复又继续忙他的事去。

  季珮安愣了愣,回过神来,不觉失笑,呵,他刚还玩笑说,这世间怎么会有红袖嬷嬷调教不出来的人呢?

  觉得有趣,下回再来,把这事说与红袖嬷嬷听,没想到红袖嬷嬷帕子一挥比他还惋惜的样子,“哎哟喂这傻小子,我是看他孤苦伶仃无依无靠的模样可怜,随便给他找个闲差事让他混口饭吃,他还真当自己是来给我帮忙的了!我这楼里大大小小就这么两个子儿的账,我自己还能算不清楚吗!季大人若还没改变心意,就把那孩子带去你府上吧,等他飞黄腾达了再说要报答我的话。否则他住在这儿还不是我养着他,这算哪门子报答?”

  季珮安还是笑,眼底清淡,让人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嬷嬷能这么想,在下自然是高兴的,可你我皆在这红尘朝堂里混迹了许多年,天下有情有义之人多难得,嬷嬷恐怕比我还要清楚,嬷嬷真的愿意割爱么?”

  红袖嬷嬷也笑,抬手对镜摆弄满头琳琅首饰,依旧是骄横妩媚的调子,话却说得洒脱豪爽,“说什么割不割的,他又不是我生的。凤凰天生该去天上,锦鲤天生该在水里,奴家这儿只是个雉窝,沾各位老爷的光能有口饭吃就已是莫大的福分,何苦用那一碗米的恩情栓着羽翼未满的凤凰?”指上沾一点鲜红的口脂,在唇上细细点着,转过头笑得明艳动人,“凤凰得飞出这墙头才能是凤凰,待在我这雉窝,他也就永远是一只野雉罢了,呵呵,还是最无用的那只呢。”

  年少成名众口交赞的探花大人,总是风度翩翩斯文老成得让人几乎忘了他也还是一个少年郎。此时温文尔雅的脸上难得浮现出一丝少年玩性,静默许久,狡黠地开口,“红袖嬷嬷要不要和在下打个赌?”

  红袖嬷嬷莫名地看着他,“什么赌?”

  “我赌他没有旁人帮持,也能飞出这里。”

  红袖嬷嬷笑了起来,哄孩子般纵容的口气,“好,那嬷嬷就赌他不能,可好?季大人想赌些什么?”

  指尖点着杯沿,季珮安想了想,“嬷嬷爱财,若你赢了,在下愿奉上白银万两。”

  嬷嬷略一惊讶地看着他,“玩这么大?”

  季珮安点头,顿了顿,缓缓道,“若我赢了——”

  若他赢了,他也不知道该要些什么,钱财、珠宝、美人、他向来没什么缺的。

  许久,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微蹙的眉倏地舒展开,抬起眼来,“若我赢了,嬷嬷让他当我仨月小厮,如何?我的面子他一定不肯,您去说的话,他应该会答应吧?”

  嬷嬷挑眉,涂着豆蔻红指甲的食指无甚拘束地点了点他的鼻尖,“你呀,看着比谁都正经,肚子里不知藏着什么坏水儿呢。”

  他笑,身上浅绿的官袍终于有了些少年气的生机勃勃,“嗯,还是嬷嬷明察秋毫,那就这么说定了?”

  “好好好,说定了。”

  ……

  如今,四年时间白驹过隙风卷残云,身上威风凛凛的官袍一路从浅绿换成了檀紫,越发威严,越发尊贵,越发曲高和寡不可亲近起来。

  坐在自己对面的人也长大了不少,依旧面若白玉,眸子波澜不惊。

  可,还是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季珮安许久没说话,支着下巴浅笑着看他。

  “尚书大人,草民脸上沾了什么东西么?”从来不露悲喜的嘴角此刻不易察觉地微微扬着。

  季珮安摇头,忽然似笑非笑地轻声道,“莫望,你变了。”

  莫望被他说得愣了愣,但也很快便释怀,三年,人怎么会不变呢,颔首反问,“变得如何?”

  季珮安忽然轻叹了口气,脸上还是那般文质彬彬的笑意,语气说不上是伤怀还是感慨,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变得……有温度了。”

  真是怪异的回答,莫望笑得无奈,垂眸看着指尖的茶盏,随口道,“那这算好事,还是坏事?”

  季珮安望着他沉吟一会儿,似是出神,自言自语,“我也不知这是好是坏,只是从前总觉得你像荷塘里触不可及的冷月,永远养不熟的白蛇,现在不知为何,变得比以前会亲近人了。”

  莫望低垂的眉眼不易察觉地弯了弯,恐怕连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婉,“听你的意思,大概算是好事。”

  抬起眼来,忽然发现季珮安并没有点头,虽还是那般风度翩翩的笑,手却状似伤感地捂上了心口,眼里带了些失落,诉苦似的语气,一半认真一半玩笑,“可我有点伤心呢……”

  莫望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对面的人静默须臾,喃喃道,“是谁让你变了呢?”

  是谁让你变了呢?

  莫望自己也愣怔着。

  是什么时候变了呢?

  ……或许。

  或许是那天一片混乱中他忽然出现,霸道地拽着他的腕子要他“打回去”?还是那日他气他窝囊愚蠢的假慈悲,蛮不讲理地抽了他一鞭子又别别扭扭地送药来。

  又或是生病昏睡时一直守在身边的体温,颊边整夜不疾不徐扇着的扇子。

  每日凭空而满的水缸,悄无声息垒好的柴。

  那个人,霸道得连关心都像是趾高气昂的命令,看着金冠入云广袖巍峨浑身不可一世的轻蔑劲,比他还高一头的人,偏又肆意妄为满脸让人讨厌不起来的孩子气。

  “觉得疼了为什么不说?”

  “这不就对了,脸上多些表情多好,总像那庙里的神像似的板着张脸做什么?又没人供奉你香火。”

  “你现在这样就很好。”

  呵呵,左思右想,不过都是些再寻常不过的小事罢了。

  只是此前这二十年,没人为他做过这些,没人替他说过这些。

  “去哪儿了?怎么才回来?”

  一遍又一遍,那人总是这么问他。虽是满脸抱怨,不耐烦的语气,可总觉得像有温水流进了心里。日复一日,涓涓不息。

  从没有人这样日日烦人霸道地拽着他的手,晚饭后拉着他坐在院里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些白日里的寻常闲话,寒风乍起时自然地敞开外袍把他裹进怀里,耳鬓厮磨,无限温情的熨帖。许是今年秋天太冷了些,习惯了身后有那人宽阔温热的胸膛,竟比往年更畏寒了起来。

  风雨里星夜赶路的固执僧者,孤身一人翻得过山,踏得过雪,竹杖芒鞋走过一个又一个雨夜,筋疲力竭亦浑然不觉。可走着走着,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妖精幻化的温馨渔家,渔家炊烟渺渺,烛火昏黄,里面有欢声笑语,暖被热汤。妖精温情地拉着他的手说:“歇歇吧,其实你累了。”

  他便真的走不动了。

继续阅读:第二十二章 缘起不堪两回首,一回首化雪无声,再回首万劫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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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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