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秉性
他日江湖2021-03-27 10:504,078

  金秋总有个好天气,一夏天的燥热退去,风和日丽,万里无云,白日里穿一件单衣薄衫站在院里,既不会闷,也不觉得冷。红袖嬷嬷执着团扇拎着茶叶踏入这旧相府的时候,傲狠正在院里写字,笔走龙蛇墨迹勾连,和人一样桀骜张扬的书法。身边站着的是依旧单薄的书生,浅色的长衫袖口往上挽起两圈,空荡荡地挂在苍白细瘦的手臂上,青葱的手指扶着一方砚台,一圈一圈不疾不徐地磨着,眼神专注,一如当年书堂里那个最认真好学的学生。

  “呦,傲公子回来了。”娇媚尖锐的声音打破了一室寂静,迈着细碎的步子来到二人面前,团扇掩唇热络地弯着眼,“之前也来登门看望了几次,您总不在,今儿可赶巧了。”

  那脾气阴晴不定的乖戾主儿今日似乎心情很好,凌厉的眉眼放松的舒展着,唇角勾着似有若无的弧度,更像画里走出的人了。所不曾抬眼,但还算和气地开口,随意道,“嬷嬷几次前来,可是有事?”

  “没事没事,”涂着豆蔻红指甲的玉手连连摆着,将一包细线扎着的茶叶放到一边桌上,解释道,“昨日有位从前常去楼里的大人来了,送了点儿江南带来的雨前龙井,就这么小一包东西,听说比金子还贵呢,我们这些庸脂俗粉哪里品得来这种好东西,左思右想还是送来给您尝尝,好歹才不算糟蹋了这珍贵玩意。”

  听惯了各式各样的讨好恭维,傲狠见怪不怪,低垂的眼睫无变,手中的笔不停,一贯上扬的轻薄语调总听不出几分诚心,不咸不淡地同她客套,“多谢嬷嬷记挂,府里没什么好东西,左右只有些银票,嬷嬷若不嫌弃,权当在下回礼了。”

  红袖嬷嬷笑成了花,咯咯道,“哎呀这怎么好意思呦。”

  嘴角似有若无的笑意更深了些,习惯性地勾起些嘲讽的弧度,客套里难掩生来高高在上的鄙夷,“嬷嬷不必客气。”

  人精似的嬷嬷才不管他什么脸色什么口气,进她摘月楼的官人老爷哪个不是这般盛气凌人眼高于顶,只要银子进了口袋,老娘管你们鄙夷不鄙夷看不看得起?

  “茶也送了,嬷嬷不打扰你练字,只借你这书童叙叙旧,我们娘俩也好久没见了。”说罢拖着书生施施然往一旁去了。

  银票无所谓,可这书生傲狠其实是不愿借的,看嬷嬷挽着人走远了却一时没找到什么借口拦着,只能阴沉着脸不乐意地盯着二人亲昵的背影暗暗不悦。没心没肺的小白眼儿狼,养不熟的东西,帮你劈柴的是本君,帮你打水的是本君,带你观潮的是本君,三番五次救你小命的还是本君,居然就这么跟别人跑了……

  不知是他眼神太幽怨,还是书生和他心有灵犀,被嬷嬷拽着走出一截,忽然转过头来看了看,看到他微蹙起的眉,抿成一线的唇,墨色沉沉的眼,如同被抢了玩具的孩子般委屈愤然。

  既像好笑又似安抚地冲他弯了弯月牙样的眼,浅浅露出一排洁白的牙,方又转过头去。

  那一回眸,傲狠执笔呆呆怔在原地,太久未动,一滴墨汁从笔尖落下,“吧嗒”一声在白宣上渲染开来,将好好一个狂草的“心”字晕得模糊难辨。

  嬷嬷将书生拉到园子后面,做贼似的往后看看,确定离得够远,那人听不见了,才低低开口,“这次的秋闱你准备的怎么样了?傲公子愿不愿意帮忙?可许了你什么?”

  书生愣了愣,不甚明白她的意思,有些茫然地老实道,“今年日子过得忙碌,课业上下的功夫不多,至于……至于公子,并没许我什么。”

  “哎呦!”话音未落,嬷嬷怒其不争地往他胳膊上打了一下,满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我让你到这儿来伺候他,是想让你找些走仕途的路子,那个傲公子一看就知不是寻常人,背靠大树好乘凉,攀上人家,秋试一过就能混个一官半职的差事做做,总比你这样年复一年徒劳无功地考下去要强!你倒好,来了一门心思地给人当小厮,反倒连书都不看了!”

  “我——”书生抿了抿唇,知嬷嬷是为他着想,沉默半晌,还是忍不住淡道,“考取功名这条路,本就有诸多不公,我又怎能和那些人当一丘之貉。”

  看到他这副圣人般无私的高洁样就来气,红袖嬷嬷性急道,“当今天下,官官相护官民勾结,寒窗十年满腹才华者皆埋没于乡野,王孙公子富甲之后便是大字不识一个也能蟒袍加身!说什么报家报国拯救众生,你若不愿蹚这浑水,怎么进那高庙?进不去那高庙,又如何改变这不公?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死守这那无用的气节继续这么洁身自好的过下去吧!”

  像是从不知道不识字读书的红袖嬷嬷也能舌灿莲花说出这般锋利珠玑的话来,一字字砸在心上,把昏沉混沌的脑袋都砸得清明。莫望徒劳地张了张嘴,忽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临走前,红袖嬷嬷顿了顿,语重心长地最后劝道:“嬷嬷知你是个有能耐的人,莫望,你若不和他们当一丘之貉,才是真正的不公。”

  嬷嬷走后,书生一个人回到院里。傲狠还坐在石桌边,有一口没一口地吃茶,像是在等他。

  方才写得一卷草书不知为何没了踪影。

  “聊些什么,这么久才回来?”执着茶杯的人表情有些不满,碍于面子又不好意思表现得太明显,白瓷的茶杯挡在唇边,含糊不清地低声埋怨。

  不知红袖嬷嬷说了什么,书生似乎有些出神,脸上虽还是一片淡漠,整个人却好像有些失魂落魄。回来后便默默坐在桌边,傲狠叫了他几次都没听见。

  下巴蓦地被抬起,方对上那人深不见底的眼,“怎么了?”

  这才回过神来,平淡地摇头,“没什么。”

  “有事就说出来,还有什么是本君不能帮你。”

  “你……”望着那人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脸,总是那般一切皆在掌握之中的泰然。

  莫望顿了顿,心里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他是不通人情世故的妖呵,他信他能点石成金呼风唤雨,可仕途官场的尔虞我诈,不是他能帮他的。

  “真的没事。”最后还是只有这温文又疏离的一句拒绝,书生嘴边意味不明的弧度让傲狠觉得有种被轻看的刺眼。

  拥抱,亲吻,交颈缠绵,即便早已做遍了亲密之事,可那一句平淡的拒绝忽然让他觉得二人之间似乎从没有靠近一点。他虽不再冷淡,却还是那般疏离,看似温和顺从,实则谁都走不进心里。

  像是没注意到身前人忽然的沉默和骤然冷下的脸色,书生回头看看已滑到西边的太阳,起身淡道,“时间不早了,晚上可有什么想吃——”

  话音未落,头顶忽然传来一声低低地冷哼,往日种种温情甜腻仿佛只是幻觉,他其实从来都是那个居高临下目空一切的傲狠。

  “你这人,还是这般无趣又不识好歹。”冰冷的声音中难掩轻蔑,“呵,我居然会觉得你不像天璇。”

  他目不斜视地和他擦肩,离开时微微撞到了他的肩头。书生单薄得像张白纸,被他撞得晃了一下,复又木偶般空洞地站在原地。

  身后的脚步声渐行渐远,肩头被他撞到的那一块忽然有些疼了起来,从肩头蔓延至胸腔,一径疼进了心里。

  入夜,摘月楼内依旧那般灯火通明歌舞翩跹,琵琶琤瑽丝竹管弦,出双入对络绎不绝。

  红袖嬷嬷还是那般泼辣妩媚,红纱衣裙牡丹团扇,满头金钗银钿叮咚作响,咯咯笑声满楼都听得见。

  “傲公子广公子,您二位可好久没来了!”

  还是摘月楼最大的厢房,美人美酒海味珍馐源源不断地往门里送。

  绿衫的公子还是那般俊朗亲切,一头青丝随意用木簪绾在脑后,笑眯眯地往桌上放一厚叠银票,一把折扇在胸前摇得不紧不慢,“是好久没来了,嬷嬷近来生意可好?”

  “托您二位的福,一切都好。”一边笑着同他客套,一边偷偷拿绯红的眼角往窗边瞥。

  和广堃的亲切截然不同,坐在窗边软垫上的人面色阴沉,一袭深色华裳凌云金冠愈发显得冰冷压抑,连脚边倒酒的舞娘都不敢同他打趣,只如履薄冰地乖乖扇着扇子,心里叫苦不迭。

  看这气氛,红袖嬷嬷自然不愿惹这般是非搅这趟浑水,匆匆客套几句,叫姑娘们伺候好二位爷便狡诈地溜了。

  广堃一边笑吟吟地偏过脸饮一口美人喂到唇边的酒,一边用眼睛睨着窗边气场阴翳的人,不甚在意地淡道,“你大老远地把我叫来,就是为了看你这骇人的脸色的?”

  傲狠不答话,面色不悦地闷声喝酒,透不进光的眸子里暗潮汹涌,半晌像是想到了什么不愉快的事,凤眼眯起,倏地摔了手里的杯子。

  白玉的杯子在地上碎成了一地残片,惊停了满屋歌舞玄乐,身边倒酒的舞娘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地俯在脚边,不知所措地连声道:“公、公子息怒。”

  连广堃也被他这莫名的怒气弄得愣了愣,放开怀里的美人微微凝眉,“你这是做什么?”

  “你说,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本君就是养条狗也比他会讨人欢心的多……”傲狠抬起晦暗的眸,答非所问地自言自语道。

  广堃愣了愣,挑眉,“又是那个书生?”罢了有些不明白的嗤笑,“这都多久了,你还没玩腻么?这只不能讨你欢心,换只别的养着不就好了,你又何必这么上赶着?”

  傲狠抬起眼皮冷冷地看向他,语气里带着阴沉的戾气,“我上赶着?”

  广堃不在意地一笑,“可不就是上赶着?不然你跟我解释解释,佛祖赐你的那枚九莲金丹哪儿去了?”

  藏在广袖里的手指蜷缩成拳,傲狠不屑地冷哼,“九莲金丹乃驱魔护体之物,本君要那东西有何用?”

  倒是那书生,天璇放他下界历劫也不说带上一个半个法器,隔三差五就要被妖魔盯上。

  知他嘴硬,无论如何是不肯承认的,广堃摇头,难得略微正色道:“不知好歹也好,他这还没开口,你便已经什么都给人家了,有天他若真问你要些什么,你还不知要做出些什么大逆不道为祸苍生的事来。傲狠,你可别玩过了头,把自己都搭进去。”

  傲狠沉默半晌,低声道出两个字,“不会。”

  像是在回答他,也像说给自己听。

  他也知道自己向来是争强好胜惯了的,越是得不到的东西越在意,越是难讨好的美人越上心。生来便什么都有了的天之骄子,千年来勾勾手指就有人前赴后继地奉上真心,什么都太过轻而易举,也就太无趣。于是百无聊赖四处招惹是非,征服了,得到了,又觉得索然无味,随手一扔再都不愿去看一眼,连广堃都感叹:“真是无比恶劣的秉性,你若是凡人,死后必要下十八地狱。”

  屋里歌舞琵琶重新奏起,接过舞娘递来半晌的酒,起身站在窗边去看楼下熙熙攘攘的人群。

  夜空已明月高悬,眼尾无意一扫,三千人海正好就瞥到了那一抹单薄挺拔的身影。瞳仁倏地收紧,杯里的酒因那一滞荡起了层层涟漪。

  眼看那人走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浅色的长衫一闪迈进楼里,心里郁结了一整日的烦闷忽然散去了大半。唇角浮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几乎是自负的得意笃定,蠢书生,还当他能无动于衷到什么时候,定是知道自己白日里惹人不高兴,灰溜溜地来劝他回家了。

  转过身重新在软垫上坐下,一脸戾气消失殆尽,搂过一旁的美人气定神闲地晃着酒盏,等那紧闭的房门蓦地被人推开。

  修长的指在案上轻轻地敲着,一下,两下……手里的酒杯空了,怀里察言观色地艳丽舞娘及时替他满上。微微按捺下心里的不耐,继续默不作声地等着。弱不禁风的无能书生,连爬楼都比别人慢些。

继续阅读:第二十一章 年岁花相似,朝暮人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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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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