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气一夜夜的凉下来,院里梧桐满树金黄,灿灿地招摇在碧蓝苍穹之下。
这日书生从早上便忙碌了起来,淡漠清冷的脸上少见的有几分不易察觉的热切雀跃。
做月饼,扎灯笼,一根根柔韧细竹条扎成圆筒,糊上早就买好的红纸,一个、两个,不一会儿桌上便有了五六个精巧讨喜的纸灯。
“什么好日子?大清早就这么高兴。”
后背忽然覆上一个温热的胸膛,刚从被窝里爬起来的人不知何时站在了身后,睡眼惺忪地贴上来将人搂了个满怀,微哑的声音里满是没散尽的慵懒。
“怎么不多睡会儿?”微微偏过脸看他,刚一转头,嘴唇便触上了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
偷香成功的无赖神君低低笑开,下巴放松地搭在书生肩上,贪足的语气里掺着孩子气的不满,“醒来发现你不见了,不想睡了。”
说罢打了个哈欠,放开书生坐到了一旁的石凳上,一手支着脸,一手指指满桌红纸和竹条,好奇地问他:“这是在做什么?”
紫青华袍松散着,青丝如瀑眉眼乖张,左边眼尾下一粒泪痣削减了戾气平添了风流,便是不戴那金冠,也是天生的凌人贵气。
挺拔的鼻梁下淡色的唇沾着微微水光,想起他刚做了什么,立马慌张地移开了眼,轻抿着唇垂下头去,佯装平静地轻声淡道:“中秋到了,在扎灯笼。”
看着这张脸,总会情不自禁地愣起神来,既移不开眼,又怕自己擂鼓般的心跳声传入他的耳。
而那人似乎并没有察觉,只托着下巴饶有兴致地看他做事。
书生的手虽细瘦却灵巧,三两下便扎好一个。傲狠看得有趣,也学他动手做了起来,可惜试了几次,不是折断了竹条就是戳破了灯纸,恼火之下将手里被糟蹋完的东西统统扔到了地上,阴沉着脸不满地唾骂,“这东西怎么就知道和本君作对?”
身旁传来“嗤”地笑声,转过头,看到书生弯成月牙的眉眼,心头不轻不重地颤了一下,不知怎么,整个人蓦地就没了脾气。
“你啊,手上轻些。”
书生放下自己手里做一半的东西,手把手地过来教他。细瘦白皙的指尖触上他的,带着凡人的温度,深秋的清晨一路从指尖暖进了经脉里。
“这样,不就好了。”
耳边传来那人平淡温和的声音,眼睛方才从他脸上离开。看向自己手中红艳艳地精巧纸灯,不可一世盛气凌人了千万年的神君有些愣怔。
半晌,唇角不自知地微微扬起,心里忽然有种说不出的明朗瞭然。
其实这点小玩意儿,有什么是他们施一个法捻一个诀幻不出的呢?可幻化得再精妙绝伦,终究没有亲手做来的这般讨喜。
红彤彤圆滚滚的灯笼,一个接一个整齐地系在竹竿上,到了傍晚日暮落尽,燃烛点灯高悬于屋檐回廊,门楣高台,映着天上皎洁的明月,家家户户于月下欢聚一堂,乡亲邻里亦和睦温馨。我家做了五仁馅的月饼,定要端一份给你家尝尝,他家新酿了桂花酒,盛一壶和你换一碟芙蓉酥。流莺坊红袖嬷嬷的摘月楼上早已站满了文人墨客,歌舞蹁跹红烛高照,举杯邀月吟诗作对,美人傍怀好不风雅。
城北皇宫脚下那冷清了十余载的相府,今年门前居然也挂上了红灯笼。
绕过处门前威风凛凛的十六戟架和绘着松鹤的照壁,再攀上那青瓦白墙悄悄往里看上一眼。
远处飞檐重楼红笼摇曳,有风吹来,黄灿灿的梧桐落下万千金叶,盘旋飞舞久久不肯落地。
视线往下,院里的石桌旁只有两个男子围桌而坐,一个金冠束发华袍博带,周身华光隐隐,道骨仙风恍如天上谪仙显灵,另一个就显得过于普通了些,干净整洁的淡色长衫让人显得愈发单薄,脊梁笔直脖颈纤细,秀气的眉眼里与生俱来三分淡漠疏离,只有偶尔抬眼看向对面那人时才会染上三分灵动暖意。
比知己之间多了份暧昧,比情人之间又少了些缠绵。
书生做的月饼不太多甜,花生、芝麻、蜜豆、莲蓉,和上新采的花瓣,烤得酥软的外皮薄厚适中,咬一口下去满口生香。
聊天,赏月,莫望拿出一个算不上精致的泥坛,解开坛口的封纸,淡道:“前月酿了些桂花酒,也不知你喜不喜欢。”
澄澈的酒液缓缓流进他掌中的白玉杯,酒气不烈,花香扑鼻,入口也是这般清清淡淡,咽下去后许久,才从肺腑生出丝丝暖意。
这酒对喝惯了天宫琼浆玉露的他来说,确实太乏味了些。
可那向来唯我独尊的人,也不知从哪生出了几分体贴,看着书生藏在眼底的隐隐发亮的星点期待,开口便面不改色地说了谎,“嗯,我喜欢。”
不安局促的肩膀一下舒展开来,眼底一片星光灿烂,含蓄地抿唇,抬手再给他添些酒,低声道:“我还怕这酒太清淡,你会不喜欢。”
“你亲手酿的酒,我怎么会不喜欢。”
腻人的情话脱口而出,连傲狠自己都愣了愣。
书生怔怔看着他,覆在酒坛上的手指无措地收紧,洁白如月的脸又腾得红了,清冷的语气没了往日那份淡定,欲盖弥彰地低下头,有些结结巴巴道,“你……喜欢就好。”
这样欲语还休含情脉脉的神情,千万年来傲狠见得太多,身边的天奴,天界的仙子,龙王的掌上明珠……旁人口中再眼比天高不落俗尘的美人,于他也不过是三、四面就唾手可得的芳心。可怜那东海的三公主,为他毁了一纸婚约,连嫁妆都备好了巴巴地等着他去娶,他却怀里早已有了新人,无辜地眨眨眼,云淡风轻地道一句,“我一直拿三公主当至交的红颜知己。”
气得向来心高气傲的公主咬碎了一嘴银牙,当着北天东海众人之前都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倏地从怀里抽出一块素纱的帕子狠狠摔在地上,杏目圆睁地怒道:“既是知己,那日珊瑚树下你为什么亲我!还给我这个!”
众人的眼睛也跟着那淡紫的帕子一起飘飘摇摇地落在了地上,只见那帕上浓墨娟笔两行无限露骨的暧昧书迹——“春宵不解缠绵意,恨不相逢未嫁时。”
羞得一众局外旁人都顾自红了脸。
而反观身为当事人的那位神君,面无表情淡定地仿佛事不关己,不咸不淡地勾唇,无限温和凉薄地口气,“当初别人送我的时候原就附着这两句诗词,三公主又何必那么在意?”
何必那么在意。
瞪圆了美目哑口无言,可笑她就是为了这两句别人送他的诗义无反顾地毁了和北海从小就定下的婚约。
气到极致,高傲的公主反而哈哈笑出了声,端起案上的茶尽数泼在了他脸上,转身离开时一字一句地咬牙恨道,“傲狠,这世间因果轮转,有些孽债,你别以为没有你要还的那一天。”
任由温热的茶汤淅淅沥沥地从脸上滑下,那凉薄之人不见狼狈,还是支着脑袋风流地笑,“好,我等着那一天。”
此后一个又一个的千年,风流债欠了一笔又一笔,还是永远只有他负别人的那一天。
不走心的情话张口就来,说得多了,连他也分不清自己哪一句是真心哪一句是无意。
用过饭,门前忽然热闹起来,孩童嬉笑声,马车声,脚步声。
书生捧着酒盅静静对着门口望了会儿,略有犹豫的询问道,“今夜观潮,你想不想去看看?”
浅呷一口杯里糖水般无味的桂花酒,傲狠神色有些轻蔑,“想必又是个摩肩接踵熙熙攘攘连步子都迈不开的情景,有什么好去的。”既不能在众目睽睽下腾云驾雾,与其去受那个罪,他倒宁愿两人这样亲热地待着。
“嗯,也是。”书生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轻轻应了一声,继续沉默地喝自己杯里的酒。
即便那一张无波无澜的脸上没有失望,傲狠还是敏锐地察觉了什么,微微转头看向他,问道,“想去?”
书生愣了愣,澄澈的眸子对上他的,半晌,难得坦然点头承认自己想要什么,“嗯,想看看是个什么样子。”
“你没去过?”
莫望低头,垂眸看着地上月光映出两个并排的人影,清淡地笑,“往年总是自己一个人,去了也没什么意思。”
身旁的人再没出声,只当是自己让人家为难了,正要抬头解释一句,眼前忽然伸来一只修长好看的手。
茫然抬头,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凌云金冠如瀑青丝,英挺的鼻,微扬的眼,眼尾的痣,唇角勾起的弧度凉薄却温柔,披一身灼灼月华,棱角分明的轮廓怎么看都不像凡人能有。
“那便去看看吧。”那人无谓地开口,隐约纵容的语气。
书生傻傻地看着他,那一刻,忽然就觉得天地之间好像一片空白,眼里除了那人一无所有。
像书里所绘每一个被妖精蛊惑了心神的愚蠢凡人,无知无觉,心甘情愿地将手搭进了那冰凉的掌心里。
他牵着他转身,挺拔的背影广袖逶迤衣袂飞舞,若无其事地警告道,“到时候被人挤得落不下脚,可别哭着说你要回来。”
本以为来看夜汐的人不会太多,却还是低估了这一天人们欢呼雀跃的心情,越往堤上走,人就越多起来,牵着他的手不由自主的更紧了些。
果然如他所想,目及所在到处一片人山人海。一会儿被顽皮的孩子撞了腿,一会儿被往来行人踩了靴,养尊处优的北天太子,千百年来走哪儿不是百里仪仗骅骝开道,何时受过这罪,没过一会儿剑眉便不耐烦地皱了起来。
“哎!”身后突然传来书生一声低呼,攥在掌心里的手紧跟着顿了顿。
连忙回过头去,有些紧张道,“怎么?”
书生无措地抬着一只脚,放也不是,不放也不是,比饺子皮儿还薄的脸又红了起来。
哦,原来是被人踩掉了一只鞋。
人流涌动,那鞋一落地早不知被踢到哪里去了。
看着书生仓皇的样子,坏心眼的神君反倒“嗤”的笑了起来。
放开牵着书生的手,抱着胳膊恶劣地挑眉,一副“我看你要怎么办”的表情。
羸弱的书生能怎么办?局促地踮着一只脚,双手不知所措地揪着衣摆,轻咬着唇一脸无助地左顾右盼。
忽然就不忍心了。
本是想等他开口来求自己,谁知书生还没怎样,自己就先不忍了起来。不忍的同时隐隐有些不安,不敢想自己何时变得这般心软。
刚一张开双臂,熙熙攘攘的人中不知是谁无意撞了上来,书生脚下不稳向前栽去,“扑通”一声正好落进了怀里。
怀里的人单薄温软,刚好能被他抱个满怀。胸膛贴着胸膛,不知是谁的心跳那般鲜明,撞得彼此心口都微微疼了起来。
“抱歉。”
书生抬手撑着他的胸膛刚要退开,忽然腰间一紧,整个人都被举了起来。他虽瘦弱,可也是一壮年男子,那人竟像抱小孩似的一手就将他抱了起来,丝毫不见费力地托在臂弯上,瞬间引来了周遭无数诧异的目光。
不少人掩唇轻笑指指点点地向他们看来,“你看那两人,好奇怪……”
傲狠在这人海里本就高挑得鹤立鸡群,书生坐在他臂弯里,就更高出一截,想躲都不知能躲哪去,想挣扎又怕摔下来,两手紧抱着他的脖子附在他耳边低声急道,“别闹了,你、你别快放我下来吧。”
傲狠无动于衷,伸手一指人群中一个腿脚不便的拄拐老者,闲闲道:“你确定要下来?我现在放你下来,明日起你就得和他一样。”
书生哑然,这么多的人,这么拥挤的路,他确实不是夸大其词来吓唬自己。
“抱了便抱了,那么在意别人做什么。”
“我……我是怕你辛苦……”
温温软软不咸不淡一句轻叹砸进心坎里,傲狠愣了愣,深不见底的眼眸有一刹那的迷茫,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蔓延。
回过神来,沉沉地笑,拉过他搭在自己颈边的手旁若无人地放到唇畔落下一吻,一手抱着他,一手不正经地捏捏他精瘦的腰,说出的话依旧腻人的风流,“我呀,还希望你再吃胖些才好,抱在怀里更软乎些。”
观潮时他还是这样抱着他,堤上一轮圆月仿佛从没这么亮过,近得仿佛触手可得。月光之下,天边远远一丝银线涌起,耳边轰鸣声愈大,那银线愈近。多震慑魂魄的一幕啊,等那潮水铺天盖地地涌来,连天边的月都遮了去。环抱在那人颈边的双手情不自禁地收紧,心里突然一片平静,什么世俗,什么眼光,统统都不在意了。
书生这辈子第一次看到这壮丽的风景,坐在那人臂弯之上,没人比他看得更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