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梦魇难醒
他日江湖2021-03-27 11:124,094

  那玩世不恭风流薄性的表情才是他所熟悉的傲狠,广堃说不出话,将信将疑地看着他。

  傲狠放下白瓷茶盏,见怪不怪地瞥他一眼,墨色的眸总是让人捉摸不透,“放心吧,到时他天璇要登太虚,这枚情魄本君还能不还他不成?”

  漫不经心的语气,自若得让人挑不出差池,滴水不漏,无懈可击。

  广堃抿唇,紧握折扇的手渐渐松了些,犹豫再三,还是不放心地沉声警告,“你最好只是玩玩。”

  天边余晖落尽,偏院外的月门后一抹单薄挺拔的淡色身影静静隐没在修剪整齐的茂密草木之后,如玉般清冷苍白的脸模糊在晦暗夜色里,鼻梁打下的阴影外唇角弧度淡漠,并没有太多表情。手里的木托中两盅温热的鸡汤端得四平八稳,转身离开时没发出半点声响,没激起半点涟漪。

  傲狠回到堂里时饭菜已摆上了桌,照例是他喜欢的菜色,八角圆桌两侧各一玲珑小巧的彩釉汤盅,凡间食物的香气,这场景总被昏黄烛火晕染拉扯得太温情。

  瘦削苍白的书生坐在桌边,同往日无二的平静神情,问他,“广公子呢?”

  淡粉色的嘴唇微微阖动,触目可及的柔软温润。

  傲狠自然地走近他身边,微微躬身从后面将人抱个满怀,修长的指尖掰着书生的下巴偏头落下一吻,语气得意,“被我赶走了。”

  “你呀……”书生浅笑,转过脸,不着痕迹地将下巴移出他的掌心,无奈宠溺意味不明的一句叹息,轻得几乎尚未入耳就要消散在风里。

  莫望拍拍他仍环在自己腰间的手,道:“吃饭吧。”

  只温柔平淡的一句话,刚才在广堃面前还玩世不恭得仿佛这世间无人能管教的人此刻居然像一只被驯服的大狗一般乖乖坐了下来,自己都没意识到的心甘情愿。

  尽管神仙不必日日餐食,可自来了这凡间傲狠却一顿都不能落似的。他喜欢这样的场景,这样的日子,哪怕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在举杯停箸间抬头看看那人平淡如水的眉眼就觉得满足舒心。

  说起来,那位星君大人其实一直都有一副三界交口称赞的好皮相,只是那无悲无喜四大皆空的眸子,眉宇间淤积千年的冰冷严酷让人难以欢喜。傲狠似火,天璇像冰,生来注定的冰火难容,遇见了,总忍不住要斗上一斗。

  而或许是因为凡人的身份,眉眼同天璇九分相似的书生像水,同样淡漠同样疏离,尽管清冷却总比望不可及的孤高星君多一分可亲可近,轻而易举就浇灭了傲狠的火。

  后来就连傲狠自己也分不清,他念念不忘执迷不悟的到底是那个叫莫望的书生,还是一个爱着他的天璇。

  旧相府的内堂里一桌二人,暖黄烛光下连遗世独立的神仙也会染上一身温馨平凡的烟火气。傲狠执起汤匙喝汤,莫望一转不转地看着他,似深情,又似有深藏于眼底的决绝冷静。

  “你之前说过,我长得很像一个人。”莫望淡淡开口。

  傲狠送到嘴边的汤匙顿了顿,心中有不祥的预感一闪而过,却又抓不住想不清是什么。

  抬眸,若无其事地望着莫望笑笑,“没错。”

  莫望嘴角也挂着轻浅的笑,歪歪脑袋,问他,“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

  书生这话问得突兀,不像平时的作风,傲狠静静看着他,企图从那张清冷如玉的脸上找出什么端倪,可那脸上除了比常日里更温和的笑意,实在找不出其他不寻常的地方。

  半晌,傲狠敛眸,放下汤匙笑说:“是个除了样貌,和你完全不同的人。”

  脑海中浮现出天璇那张无欲无求没半分温度可寻的脸,忍不住挑眉,支起下巴思量起来,“……那个人啊,无悲无喜,不笑不怒,好像天上地下属他道行最高似的。本以为是个没魂的空壳,谁知也是个有脾气的,三句话不和便敢跟本君当众拔剑,哈哈,可惜这些年他道行又高了,怎么招惹都再看不到那么有趣的神色。”说罢有些遗憾似的叹了口气,满眼玩味的神色。

  书生含笑听他说着,嘴角轻浅的弧度不变,眸子里却有什么一点一点暗淡了下去。

  [不过是逗他玩玩罢了。]

  多轻易就能说出口的一句话啊,

  即便早知道他是因为自己与那人相似才来招惹自己,可听他亲口说出这话的时候还是感觉一记耳光狠狠打在了脸上似的。

  想起他带他去观潮,他柔情似水的陪伴,他情人般耳鬓厮磨的温存……原来那些他视若珍宝的东西,都不过是为了信手拈来的把戏。

  从前还以为自己足够清醒,便是陷于他织造的黄粱美梦无法自拔,也觉得至少这梦里他的眼里只有自己,甚至一时鬼迷心窍,想过为这一梦放弃科考只陪他这么平淡一生地过下去。

  他还是太自以为是了呵。

  原来便是这梦里,他也只是配角而已。

  可笑这故事里的主角儿仍他怎么招惹都自持清醒,他一个无关痛痒的过场戏子动了心。

  习惯性地执起筷子夹几道傲狠喜欢的菜放在他手边的食碟里,目光落在自己执笔多年磨出的薄茧上,“他一定是个很尊贵的人。”莫望淡道。

  若不是地位相当,势均力敌,又怎么会有跟他当众拔剑的气魄。这样想着,脑海里已经能浮现出那人飘逸独立的骄傲身影,必然是足够与他比肩与他相配的。

  就像广堃,就像季裴安,即便打扮得再素净内敛,可那份骨子里就高人一等的从容自信,他一辈子都学不来。

  心里几分释怀,几分失落,沉浸半晌,回过神来,才发现傲狠正肘着下巴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莫望笑笑:“怎么了?”

  傲狠却不苟言笑,深邃的眼像是早已把他心思看穿,认真道,“你今天很奇怪。”

  莫望垂眸喝一口汤,“哪里奇怪?”

  “你……”英挺的眉微微蹙起,不自然地顿了顿,后半句话不知为何又默默咽回了肚子里。

  你是不是听到了?

  听到我和广堃说了什么。

  心里隐约有这样的预感,话到嘴边,却又莫名觉得心虚起来。

  若他真的听到了,所以呢。

  若他真听到了,然后呢。

  为何还能是这般无动于衷平静无常的神色。

  若他真听到了……会如何。

  从未有过如此纠结的心情——既为他或许听到了还这般波澜无惊毫不在意的样子觉得恼火,又为他或许听到了还这般波澜无惊冷静异常的样子觉得不安。

  傲狠忽然发现他看不透这个凡人,从来就看不透。

  试探地从桌下伸出手去握他的,书生的手比平时凉些,捏在掌心里,和往常一样自然地翻过掌心轻轻回握住了他的。

  惴惴不安的心终于恢复了些镇定。

  “我吃饱了。”傲狠哑声说。

  其实满桌饭菜他们谁都没动几口。

  书生点点头,“嗯,那便——”

  话没说完,被傲狠压着后颈严严实实地吻住,而后整个人蓦地腾空起来。

  莫望先是一僵,微微睁大的眼里有几分不解,而后淡然垂眸,僵硬的身子渐渐放松下来,抬手环上他的脖子,一如往常地自然回应起来。

  傲狠拦腰竖抱着人抬脚往内室走去,莫望攀着他的肩头,合眼主动吻他眼角的泪痣。

  目及之处是书生纤细洁白的脖子,喉结滚动,毫不犹豫地俯首啃了上去。满心难以名状的陌生情感仿佛要冲破胸膛,满涨得让他一瞬险些有要落泪的冲动。

  他的。

  这个凡人,这枚情魄,都该是他的。

  站在失去自我的悬崖边缘,什么不安慌乱都在亲吻拥抱间被攀升的情欲掩盖下去。

  唯我独尊蛮不讲理的霸道之人啊,眼里从来没有什么所谓对错。只要是他想要的,便是玉帝的情魄,天诛地灭他也要抢过来。

  可笑事已至此,他还不承认自己动了真心。

  这一夜抱着书生,傲狠睡得不太好。

  梦里精雕玉琢的恢弘穹顶,光可鉴人的白玉地面,一个接一个的廊柱几乎要数不清,偌大的不管燃多少宫灯都照不亮的辽阔宫殿,银白帷帐影影绰绰,万籁俱寂得一根针落在地上都听得清——正是他的崇倾殿。

  那个许久未曾出现在梦里,连面容都快要模糊的女人安静地坐在他床边,伸手轻轻抚摸他尚是孩童模样稚气未脱的小脸。

  银白的发簪,银白的玉镯,如云鬓发高高盘起,周身总是带着温和而不刺眼的银白光晕,一袭白衣也几乎融进身后舞动的银白纱帷里。

  大概有几千年了吧?又或者已有万年。时间过了太久,如今只有那一双平静淡漠无波无澜的眼睛尚且能看得清晰。左边眼角下一粒泪痣,和他的如出一辙。

  “傲狠,三界众生,各有各的宿命——”眼神慈悲平和,哀而不伤的宁静淡漠。

  “为娘,还是想当一个凡人。”她这样跟他说。

  而后那双眼变成了天璇的,又或者说更应该说是书生的,同样的神情,他伸手去摸,却只触到了一片虚无。

  “他是怎么样的一个人?”梦里的书生还是这样问。

  随他话语,周遭景象片片陨落,玉柱穹顶悉数土崩瓦解。一片黑暗中出现了两条相悖的路,路的尽头各一个同样散发着温和微光的背影。

  幼年的他在一条路上追着那个白衣的女子,现在的他茫然地跟着一个单薄的书生。

  追着追着,一条路上的孩童被繁复冗长的衣摆绊倒在地,而走在前面的飘逸女子脚步不停,散发着银白微光的背影渐行渐远,陨星般头也不回地消失于一片黑暗里。

  另一条路上亦步亦趋跟着书生的他恍然停住了脚步,他忽然想起来自己曾经追过陨星,陨星留不住的。

  于是他就这样怔怔站在了原地,看着黑暗中书生的背影渐行渐远,和那个女子一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眼前。

  陨星落尽,眼前的世界终于重新变成了一片黑暗。

  梦中醒来,缓缓睁眼,才发现怀里早就空了。傲狠躺在步床一侧,身边的床铺冰凉平整,空荡得仿佛昨晚一夜旖旎温存只是幻梦,那个事后微喘着气面颊粉红,伸手痴痴抚上他眼尾一粒泪痣,眼神淡漠得有些哀伤的人好似从未来过。

  屋外又是好天气,树梢鸟雀吱吱喳喳,日光透过门扉的薄纸洒了满地。掀开帷帐,有微尘在门缝透进的光束里飞舞跳跃,这是人间,一片祥和宁静。

  傲狠没什么表情地起身走到桌边,拿起壶里凉透的水倒一杯慢慢喝着。

  已经有多久没做过这个梦了呢,一切都只因书生昨夜哀而不伤,淡漠得有些释然的眼神。

  想起那个似寻常又有些不寻常的眼神,莫名心头一震。

  猛地放下茶盅,转身推开紧阖的门扉,一路径直向后院走去。

  来到后院,打扫干净的灶台上还有些许余温,厨房里飘荡着早饭的香气,没有书生的身影。

  心一下就沉了下去。

  连冠发也来不及束,步履匆匆,身后衣袂飞舞,紧抿着唇大步向前院走去。

  一路穿过平日书生修剪整齐的花草盆栽,路过书生常踱步温书的九曲回廊,来到空无一人的正堂,再走到空无一人的院里。

  哪里都有那人干净熟悉的淡淡气息,哪里都没有那抹单薄挺拔的淡色身影。

  院落两侧高大的梧桐已满树金黄,有风吹来,满院灿灿金叶飞舞,从枝头落下,凋零了满地。

  身上衣袍还松散着,平日里穿戴得一丝不苟器宇轩昂的檀紫锦袍一半自肩头落下,一半松垮垮地拖在地上也无心去理。

  和院里梧桐一样高高在上了千年的神君孩子似的站在空荡冷清的庭院里,茫然地看着桌上摆好的早饭,一样样细心地用木碗罩着,掀开来还温热,只是桌边再没人等他。

  和煦阳光自梧桐叶间落下,梦里那两个渐行渐远的背影终于重叠到了一起。孤身站在院里的人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浓墨重彩的飞扬眸子仿佛瞬间失了光彩,空洞得让人有些不忍心。

  不知过了多久,僵硬的肩膀才渐渐放松,傲狠缓缓放开一直紧握的手指,冰冷的掌心一片冷汗淋漓。

继续阅读:第二十六章 覆水难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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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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