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不惜
他日江湖2021-03-27 11:123,748

  腰带,外袍,内衫,你的掺着我的,一路散乱落地从院落逶迤向室里。

  夜半,水墨屏风后的木桶里氤氲水汽升起,吃饱喝足的无餍神君贪足地舔舔嘴,怀里搂着仍面色粉红微微喘息的书生。

  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他的发稍,缠一缕在指上漫不经心地绕着,“你去见他了。”傲狠道,声音平静而笃定。

  “嗯。”像是早知瞒不过他,书生也只是淡淡应着。

  “他是你什么人。”

  “友人,也是于我有恩之人。”

  “今晚你是去报恩了?”

  “不是,现在的我还报不了。”

  “哦。”尾音上扬的凉薄语调,听不出喜怒,“那将来你要拿什么去报?”

  怀里昏昏欲睡的书生沉默良久,半睡半醒间靠在他肩头含糊道,“竭尽所能。”

  终其一生,竭尽所能。

  呵,忍不住就想要冷笑。

  季裴安,红袖嬷嬷,这世上除他傲狠,谁都是于他有恩之人。

  明明不过是个一无所有孑然一身的穷书生,魂魄之弱只怕未到不惑便会被天璇收回,他还当他能有几个一生?便真还有几个一生,这一根筋的书呆子怕也要把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许给别人报恩去了。

  肌肤相亲,书生的脑袋毫无防备地靠在自己肩头,阖着眼约莫已是睡熟的模样。傲狠说不清此刻自己心中是一种怎样的情绪。满足的,复杂的,陌生的,隐隐让人不安。

  有什么东西越来越来汹涌,让他想把这人藏起来。

  从温热的水中抬起另一只手,轻缓地触上书生的眉心。那里灵光微弱。

  十七年。

  一想到十七年后这枚情魄就要被天璇收回,世上只有无悲无喜银发白衣,仙袍不染半点尘埃的星君大人,再无这个不会讨人欢心的愚笨书生,心里说不清道不明的万般情绪就更加鲜明,满涨得心口发闷。

  不安,烦躁,无可解脱。

  那时不可一世的太子殿下还不知道,这就是佛祖所说的舍不得。

  “你,要不要和本君回北天。”

  半梦半醒间,莫望隐约听到一个微沉的声音这样茫然地说。

  大概是梦吧,迷迷糊糊地想着,书生没有回答。

  半晌,只觉得一只大手牵起了自己的手,而后腕上一凉,像是有人为他郑重其事地戴上了什么。

  傲狠一手托在书生细瘦得不足一握的腕上,修长的食指和拇指弯曲拢起,虚虚绕着他的腕子捏成一个环的形状,再放手时书生腕间有金光微微一闪,复又渐渐变淡消失不见,仿佛是渗入了骨血里。

  ……

  次日再醒来,又是一室好阳光。自昨夜见了季裴安之后,原本就霸道黏人的人变得愈发难缠起来,书生买菜他跟着,书生背书他跟着,连书生做饭他都要在灶台边转悠,惹一身炊烟味也不管,没长大似的东摸摸西碰碰,一会儿踢翻了菜篮子,一会儿弄熄了灶下的火。

  书生一边做饭一边还要收拾烂摊子,哭笑不得属实无奈得紧,忍无可忍,只能谎称柴火不够用了,把人推到偏院劈柴去。

  于是广堃再踏入这府里时,看到的就是傲狠大爷似的支起一张软塌,挥着一只尊贵的手指百无聊赖地用法术劈柴的样子。

  可也只能无奈叹息,他就知道,这家伙,怎么可能乖乖听话不用法术呢。

  “何时起,北天太子屈尊纡贵于这人间落魄王府里当起柴夫来了?”

  身后传来轻佻嘲弄的熟悉声音,便是不回头也知道是谁。

  “我家今天可没准备你的晚饭,你也知道本君这是个落魄王府,经不起你三天两头来蹭吃蹭喝。”傲狠头也不回道。

  丝毫不在意王府主人不欢迎的语气,广堃也随手一幻,堆满柴垛的偏院里凭空又多出一张软塌。施施然坐下,手中的折扇不停,为人和善亲切的绿衫公子嘴角嘲讽笑意不减,“前些天在摘月楼还一副阎王现世的吓人脸色,这是又没事了?还说你不是上赶着。”

  傲狠神色无谓,倚在榻上一手支着下巴,一手指尖亮着一点灵光懒懒挥着,“本君就是乐意上赶着,如何?”

  墙边的斧头凭空而动,一根一根劈着地上的柴,有条不紊地“咔咔”声不绝于耳。

  “下凡数月,你也该玩够了。”广堃道。

  傲狠好笑地瞥他,“三界之内,这话该数你广堃最没资格说。”

  绿衫公子“唰”的一收折扇,并不认同地缓缓道,“我是比你爱玩没错,可我有分寸,不做太过头的事,不惹不该惹的人。百年千年之后,若我小叔也坐腻了那冥府之主的位子云游海外去了,我甘愿乖乖坐在那殿里看生死簿。你有这样的觉悟么?”

  傲狠不着痕迹地微微撇嘴,他是没有。百年千年,千年万年,他也从未想过要于北天之巅被那压死人的帝冕困一辈子。

  劈完最后一块柴,收起指尖那一点灵光,懒散道:“我是没有你这等觉悟,不过你大可放心,我父王不会坐腻那位子。”

  广堃挑眉,不置可否,“昨天遇到玄帝,他老人家还问我你的踪迹来着。”

  “你怎么说?”

  “我说你在天璇宫向天璇星君讨教太虚心得。”

  “他信么?”

  “自然是不信的。”

  傲狠笑出声来,“在他眼里,你早已是与我狐群狗党的无赖之徒了。”

  广堃不紧不慢地摇扇,装模作样地叹一口气,“想我广堃走哪儿不是人见人爱锣鼓欢迎,自认识你之后,竟像个过街老鼠人人喊打了。”

  “笑话,你若不臭名昭著,本君也不会认识你。”傲狠翻手托出一杯冒着徐徐热气的茶送到嘴边吹了起来,刚吹了两下,像是想到了什么,话题一转,饶有兴趣道,“对了,天上那位星君,近来忙些什么?还是那般无所事事地假正经么?”

  广堃瞥他,“那位星君忙些什么,你个常往天璇宫跑的人难道不比我更清楚?”

  傲狠挑眉,“你又不是不知道,人家不爱搭理我,便是去了干坐一整天,也聊不上三句话来。”

  广堃学着他的语气嘲讽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是与你狐群狗党的无赖之徒,人家自然也不愿意搭理我。不过前些日子听旁人说,他放入人间的那枚情魄劫数将尽,升入太虚境已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唔,说起来,自当年元始天尊之后,他还是三界头一个。”

  傲狠托着茶杯的指尖顿了顿,杯中的茶荡起些微涟漪。眸光微沉,唇角漫不经心的笑有一瞬不易察觉的凝固。

  “可以用饭了。”

  正说着,两人之间忽然传来一道清冷的声音,傲狠和广堃不约而同转过头去。

  一脚刚跨入月门的书生看到不知何时出现的广堃时也是一愣,随即恢复了往常的神色,静默疏离地一颔首,淡道:“广公子来了,用过晚饭了吗?没有的话不如——”

  一听书生要留人,白白招来一个打扰他们二人亲近的,傲狠不等他话音落地便昂首打断道,“他吃过了,我们不用管他。”

  莫望:“……”

  广堃:“……”

  傲狠是肆意妄为惯了,书生自然要比他识礼数,不理会傲狠的疯言疯语,歉意地朝面色铁青的广堃微一欠身,道,“不知道广公子要来,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好酒好菜,刚才熬了些山珍鸡汤,公子尝过再走吧。”

  假装看不到傲狠着急跳脚的不满神色。

  眼看着书生转身离开,傲狠倚回榻上顾自嘟嘟囔囔地和广堃抱怨,“你说,本君是不是对他太好了?怎么这笨书生越来越不把本君放在眼里?本君都没同意他留人……”

  而话落许久,身旁的友人一直静默得异常。

  微一偏脸拿眼尾斜睨去,才发现广堃自看到书生后就变得铁青的脸色始终未曾缓和。总摇得不疾不徐的扇子僵硬地捏在手里,用力到指骨都微微泛白。

  胡混了千年的友人,鲜少看到他这般阴沉严肃的脸色,傲狠愣了一瞬,随后便也隐约猜到了他是为何。

  没什么表情地微敛下眸,天边如火夕阳早已淡去,被墨蓝夜幕掩得只剩一线明亮不起来的暗粉色。

  空气有片刻的凝重滞塞,再掀起眼皮时还是那副玩世不恭不以为意的玩笑神色,“都许你留下喝汤了,还摆着张臭脸做什么?”

  广堃微低着头,暮色沉沉,一切表情都被挡在了两侧垂下的发丝之后,只看得到一只紧紧捏着扇子的手微微颤抖。

  傲狠静默地看他一会儿,也敛起了些不正经的玩味神色,略带正色道,“广堃……”

  刚一开口,身旁的人像是早已忍无可忍,“嚯”得起身,比他更严肃地厉声低吼,“傲狠!”

  “本君听得到。”

  “……傲狠,你还记得他是谁么?”说这话时,广堃已经几乎咬牙切齿了。

  “我记得。”

  “你若真记得,那他手腕上的神印算是怎么回事!”

  凡人看不到那金印,可他广堃看得清楚,刚才那书生腕上明晃晃得如同金镯子一样的东西。

  魂魄结了神印便是从此有神以身庇佑,灾祸有神替他受,灵残有神替他补,这枚情魄从此就算沾血带肉地连在了傲狠的神魂上。届时哪怕凡人的肉身灰飞烟灭,天璇要收回这枚情魄也不是易事。若强行召回便相当于要从傲狠的元神上割下一块,到时候他天璇再无缘太虚,傲狠魂飞魄散,两败俱伤谁都没有好下场。

  广堃越想越难以置信,脸上再没有往日的从容不迫和善可亲,双目赤红,几乎不知所措地望着眼前仍面不改色的疯子,喃喃哑然低语,“傲狠,他是天璇——”

  而眼前那不计后果的罪魁祸首居然还可以无谓地笑开,执着茶杯满眼回味,“他可比天璇有意思多了。”

  毁天灭地也在所不惜的昏庸模样。

  惹得广堃忍不住一拍桌子跟他急道,“可他终究是天璇的一枚情魄!时间一到就要被天璇召回的,你若真动了心——”

  “不过是逗他玩玩罢了。”傲狠忽然变了脸色冷声打断,仿佛刚才搭上性命不顾一切的执拗疯魔皆是错觉。

  “什、什么?”广堃怔怔地看着他,便是臭味相投了千年此刻也被他的无常弄得不明白起来。

  傲狠垂眸,好似若无其事地将手中凉透的茶送到唇边轻抿一口,紧扣着杯沿的苍白指尖自欺欺人地压下满心纷乱。

  其实广堃说的他又何尝不知,其实心里的不安烦躁早就灭顶,其实连日来自己种种匪夷所思的疯魔行径连自己都解释不清。

  一直逃避去想不肯承认的事实避无可避地被人一语道破,一听到他说“时间”二字便几乎要慌乱暴躁地没了章法。

  恨广堃一字一句说得分毫不差,恨自己对此毫无办法。

  不想再听他说下去。

  好似只要不承认,就能否认那些种种连自己都不理解的行为,就能和此前的千年一样进退自如,游刃有余。

  肆无忌惮的凉薄浅笑重新挂回嘴角,不怀好意地冲广堃眨眨眼,他还是那个游戏人间令众神皱眉的北天孽子。

  “难道你不想看么,届时这么情魄收不回,天璇那张千年不变泰然自若的脸上会有什么表情?”

继续阅读:第二十五章 梦魇难醒

使用键盘快捷键的正确方式

请到手机上继续观看

青山不渡

微信扫一扫打开爱奇艺小说APP随时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