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白虎神君的脸色在他放诞无礼的言语中一次比一次更难看,蛇妖安之若素丝毫没有悔改的意思。
殿玦乃杀伐之神,向来兵器不离身,殷离在看到他那把刑天战戟的时候便攥紧了滕遇洋的领口。那日皇城宫里种种画面皆在眼前,禁军长戟短刀架在脖子上,时至今日还能感觉到那彻骨的冷。
滕遇洋感到前襟一紧,低头便看到殷离阴沉戒备地看着殿玦的方向,先是一愣,紧接着便笑了,头也不抬地凉凉道:“谢也谢了,神君请回吧,你那把刑天杀伐气太重,吓到我家小王爷了。”
殿玦一怔,“……凡人?”
刚只顾着吃惊,这才察觉蛇妖怀里的哪里是什么妖物,分明是个肉骨凡胎的普通人。
滕遇洋哈哈大笑,“不然呢?你以为是什么?”
“我以为……”殿玦顿了顿。
“以为是我和哪个妖物生的孽障?”
白虎神君不理会他的百般奚落刁难,冷声道:“为何会有凡人在你府上?”
滕遇洋不为所动,“笑话,这分明是我在他府上。”
神君愣了愣,抬头看看门口的匾额,确实是罹王府,而不是神兽祠。
滕遇洋拈起一块糕点送到殷离嘴边,垂眸看着他吃了,又用袖口细细揩去他脸上的碎渣,笑得一派慈祥和善,不知道的,怕真会以为这便是他的亲骨肉。
又喂了殷离几口水,而后抬头看向门口愣怔的神君,勾唇讥笑:“我潜进他府里,等着把他养大,和山鸡一起炖汤吃。”
“……”殷离被点心噎了一下。
至此,白虎神君终于觉得自己跟这只蛇登门道谢就是个错误了,不再忍受他的阴阳怪气,冷哼道:“若真有那天,我必亲自诛你。”
语罢转身离开,却不想滕遇洋忽然在他身后淡淡道:“多嘴再问一句,何人伤你至此?”
“不轮你管。”
蛇妖哼笑,“你既落在我青山,想必对方也藏得不远,连你都打不过的东西,为祸我青山岂不是轻而易举,到时生灵涂炭血流成河上面儿怪罪下来,你敢说与我无关?呵,难不成是你站得太高,自己从云头摔了下来……”
没等他说完,一道剑气扑面而来,刑天枪尖直指眉心,再往前半寸便是肉身销陨元神具散,白虎神君彻底冷了脸,目光里尽是肃杀之意,“就算你救本君一命,也不代表你可以一而再再而三的跟本君放肆。”
而滕遇洋的剑不知何时也已指上殿玦的咽喉,蛇妖自始至终坐在石凳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唇角勾起的弧度不变,森然的竖瞳里一片暗金翻涌,“神君,这世间,可不是只有你的刑天能灭神诛仙。”
正当二人僵持不下之时,却是殷离的肚子“咕噜噜”的响了一声……
滕遇洋:“……”
殿玦:“……”
最终还是蛇妖先败下阵来,愤愤收了剑,不耐烦地质问,“不是才吃过饭吗?怎么又饿了?”
殷离仰脸看他,耿直道,“麻姑家没有肉吃。”
滕遇洋:“……”
殿玦:“……”
最终白虎神君也没告诉他自己是被谁所伤,滕遇洋低头同殷离说话的时间便消然离去,石桌上独留下一枚指甲盖大小的方形玉印——印座上的玉雕下山虎蓄势待发,栩栩如生,正是殿玦的私印。凭此印可随时召唤白虎神君庇护,只要你愿意,就算你半夜三更睡不着找他喝茶,他应该也不会拒绝。
虽然那日殿玦没说,但逆贼傲狠偷盗神器重伤神君的事片刻便已传遍三界。
隔天土地带来消息,震惊愤懑中难以克制地透着几分看热闹的兴奋之情:“这傲狠当真是疯了,白虎神君向来与玄帝交好,看在玄帝的面子上本想放他一马,追回娲皇鼎,此事也就算了。谁知这小子反倒恩将仇报!于天河河畔便和白虎神君打了起来!白虎神君是压根没想动他,否则凭他的能耐,怎么可能伤到白虎神君一根头发!哼,现在神君已经下令,凡是发现傲狠行踪上报西宿宫,皆有重赏。哎,这回怕是玄帝亲自替他求情,也救不了他……”
土地一人激动地絮絮叨叨,向来爱看热闹的蛇妖这回却没搭话,指尖一个劲儿地把玩着那枚精妙绝伦的玉印,敛眸笑得莫测。
“可这傲狠到底藏哪儿去了呢?”土地自言自语地抚着须,“那日殿玦也伤他不轻,按说殿玦落在这罹山,他便也走不远,可眼下罹山方圆百里都已布下天罗地网,到现在却连半点踪迹都没寻到……”
滕遇洋放下玉印,执起茶杯,不正经地低笑,“或许那祸害就藏在我这王府也说不定?”
土地早习惯了他的胡言乱语没个正形,不屑地摆摆手,“若是藏在这里,还能瞒得过你不成?”说罢拍拍衣袍拿起拐杖,“时间也不早了,山下还有几户福祉没送去,先告辞了。”
土地走后,滕遇洋依旧坐在院里喝茶,日落黄昏,把半边天空染得血洗一般的红。
半晌,堂内缓缓移出一个黑影,先踏来的是一只银缎锦纹靴,而后整个人从堂内阴影处走到如火夕阳下。微微被屋外的光刺了眼,抬手挡于额前,身子斜倚在门框上,尾音上扬的轻薄语调一听就是放荡惯了的恣意之徒。
“多谢烛九神君庇护。”声音含笑,一如当年。
紫青麒纹袍,镂花云龙带,镶宝金丝冠……衣带摇曳长袖迤逦,锦衣玉袍花枝招展的程度比蛇妖更甚,哪里像个被三界捉拿的逃犯?如瀑青丝下一张玩世不恭的脸,左边眼下一粒泪痣倒是长得合人心意,削减了戾气而乖张有余——正是孽障傲狠。
昨日白虎神君走后,半夜忽然下起了大雨。电闪雷鸣狂风如啸,王府门上的红灯笼尽数被吹落,咕噜噜地滚在地上,不一会儿便被风雨撕扯成了一滩殷红的纸浆。这季节正是山里多雨的时候,到也没什么稀奇。
王府厢房里,一个被惊雷吓白了脸的小傻子抱着被子小心翼翼地推开了蛇妖的房门,义正言辞道,“大蛇你怕不怕?要不要我陪你睡?”
屋内烛火摇曳,蛇妖合衣倚在榻上持一卷竹简,闻声眼皮儿也不抬一下,“不怕,滚回你那屋去。”
也不知是不是装模作样,蛇妖手里总是拿着各种书简,一卷薄薄的简子翻来覆去看了好些天还没看完。
傻子充耳不闻蛇妖冷酷的拒绝,顾自关上门,一言不发地爬上床在他旁边躺下了,小被子一盖,掀起的小风吹得滕遇洋十分凌乱……
要说这小子的狼心狗肺,想来在这时就已初见端倪了。夏天闷热,殷离睡着了总喜欢抱着滕遇洋冰凉的蛇尾,蛇妖好阴寒,一度十分不习惯。好容易习惯了,冬天来了,殷离嫌他冷,搬回自己那屋睡了。
后来蛇妖气愤地将此事讲与土地听,土地也很感慨:
“这用不着了就扔的不要脸劲,可真深得你真传……”
强买强卖也就算了,还要讨价还价,成功爬上床的小白眼儿狼缩在被窝里总睁大了眼睛,缠着滕遇洋讲故事听。
蛇妖被他缠得无法,只好敷衍道:
“好吧,那就讲一个。”
殷离期待地看着他。
蛇妖合上书,替他掖掖被角,缓缓开口,“从前有座山,山里有座庙,庙旁有个罹王府……”卖关子似的顿了顿,方又慢吞吞道,“府里有个小傻子,缠着老妖怪讲故事……”
话音刚落,一阵掺着雨丝的大风猛地吹开了窗门,台上烛火诡异地晃动几下尽数熄灭,屋内顿时一片黑暗。
房门大敞着,冷风呼啸,半空层层乌云后隐隐雷声蓄势待发,伴着忽明忽暗的闪电,细雨密布像是要淹了整座青山。
殷离被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黑暗中本能地伸手去够身边的蛇妖,却摸了个空。
“滕遇洋?”刚坐起身,脖颈前便触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
周身的一片漆黑中响起一个微微上扬的声音,“别动,我这剑刃锋利的很,你再往前一点,削掉了脑袋可就不好玩了……”
话音刚落,不远处又一个冷淡阴柔地声音森然道:“这话该我对你说。”
不请自来的黑影动作一滞,才发现滕遇洋不知何时已在自己身后,自己颈前同样一片冰凉。愣怔一瞬,非但无惧,反而大笑起来:“早听说罹山烛九神君,现世仅存的娲皇血脉,今日一探,果真身手不凡。”
蛇妖不理会他把马屁拍上天,手上的剑纹丝不动,语气是一贯的奚落刻薄,“在下不过小妖一只,承蒙菩萨偏爱在这青山养老,哪能和真的神君相比。看来殿玦当真伤你不轻,连我近身都察觉不到。”
傲狠松手示好,长剑蓦地落在殷离身前的被单上,言语轻快,“开个玩笑,无意冒犯,傲狠深夜叨扰,其实是来求神君帮忙的。”
架在他项颈前的冷剑并没有离开,蛇妖低笑,空着的那只手轻轻一挥,屋内烛台重新亮起,“我可不记得咱们的交情何时好到互相帮忙的份儿上。”
傲狠丝毫不在意抵在自己颈边的利刃,挨着剑锋坦然转身,笑得狡黠,“你和殿玦的交情,应该也没好到帮他立功的份儿上。”
蛇妖挑眉,“白虎神君说了,帮他捉到你,必有重赏。”
傲狠勾唇,“你若帮我,也有重谢。”
“既然都是重礼,我凭什么选你?”
傲狠突然笑了,“哈哈哈哈,神君是记恨千年前菩提老祖寿宴,我砸了你玉冠的事?”
滕遇洋从容地看着他,“是又怎样。”
“拿我的血玉紫金冠赔你如何?”
蛇妖似笑非笑,“我何时用过别人剩下的东西?”
见对方也没有开打的意思,举剑举的手酸,所幸收剑入鞘,抱着被吓呆的殷离坐到桌边的矮榻上去了。
傲狠也丝毫没有作为三界要犯、不速之客的自觉,跟着在几边的矮凳上坐下来,还大方地伸手给自己到了杯茶。垂眸看到桌上的小玩意儿,神色忽然不易察觉地温柔起来,沉默良久,哑然浅笑,“你也喜欢人间?”
滕遇洋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是一只呆头呆脑的小和尚模样茶宠,前些天在人间淘回来的小玩意儿。
蛇妖没有搭话,傲狠顾自把玩着那只泥人,着魔似的自言自语道:“我也喜欢。”
那一刻滕遇洋清楚地看到他眼底转瞬即逝的一丝猩红,和额间隐约浮现出一抹朱红印记。
脸上并无变化,只是桌下右手无声压上了剑柄,冷声道:“你堕魔了? ”
傲狠抬起空洞的眸看向他,“不错。”
“什么时候?”
“早了。”
“为什么?”
那人顿了顿,许久,面前推来一只巴掌大的青铜盒。
傲狠额间朱红又鲜艳了几分,却依旧语气平缓,“为了它。”
“娲皇鼎?”
“娲皇鼎里面的东西。”
这人自始至终神情自若,若不是额间那抹红印,没人能看出他是魔。蛇妖抬手,指尖把脉似的按上盒顶的青铜符文,挑眉,不甚肯定道,“一枚情魄。”
“正是。”
“谁的?”
傲狠笑得诡谲,“天璇星君。”
天璇星君。
这人唇瓣轻动若无其事地从齿间吐出这四个字,滕遇洋愣怔了半晌没说出话来。
看到滕遇洋茫然的表情,傲狠笑得更大声了。笑声伴着屋外如瀑的雨声,空旷的屋里,听着总让人觉得有些寂寥。
“无论千年后还是千年前,我与他之间,当真是孽缘。”他笑说。
一句不像抱怨的抱怨,嘴上虽念着“孽缘”,说这话时,却是满眼满心藏不住的贪足缱绻。
隔一张茶桌,两人相对而坐,滕遇洋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痴魔的人,许久,只说出一句,“你当真已无药可救了。”
“我知道。”
这人和千年前初见时已大相径庭,说话的语气,疯魔的神情,无一不和当年的不可一世的浪荡公子判若两人。
“天界不容魔的存在,一旦堕魔,必当诛之。”
“我知道。”
“既然知道,还盗这娲皇鼎作甚,它救不了你。”
“我知道。”那人还是这一句。
蛇妖无言。
傲狠却道:“我想求烛九神君用这鼎,帮我塑一个人。”
“什么人?”
“鼎里这人。”
说罢自嘲地笑,“从前事事顺意心高气傲,不知求而不得为何物,自以为这世上绝无自己办不到的事,找不回的人……却原来,连这点期许都是奢念。”
试了上百种法子,读了上千本古卷,狂怒之下不知砸了多少丹炉。一次次等待,一次次失望,任他人万般阻拦劝说,一个字都进不了耳朵。相思入骨妄意痴缠,执念一日比一日深重,待反应过来时,自己额间那抹朱砂早已红的刺眼。
至此犯下万般罪业,只是想再看他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