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上老君一盘棋布了三天三夜,人间已轮了春秋几遍。这百年于天宫尚不够瑶池花谢,人间却改了几朝几代换了沧海桑田。
要说无甚变化的,也只有那座大青山。
相传这大青山乃女娲补天所剩灵石所化,千百年来钟灵毓秀、仙气萦绕,最是个悟道修仙、镇妖除魔的好地方。山下的临川城更是依山傍水阴阳汇聚之处,千百年来少有战乱瘟疫,实乃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然而近些时日,平静了百年的临川城却人心惶惶——大伙儿都听说,最近山中似有什么大妖苏醒了。
在凡间,好像永远没什么能比流言传播的更快更远。蛇妖出世的消息早在昨儿夜里就一路从山顶传到了山脚下,再经人们口耳相传时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渲染一番,连蛇妖青面獠牙血盆大口的面貌都能描绘的详细。
此刻临川城处处弥漫着一股呛人的雄黄味儿,酒肆客栈都收起了糯米酿改卖了雄黄酒,每每都是不等开封就被哄抢一空,供不应求,一时间城中雄黄价格飞涨。
临川虽美却偏远,在京都千里之外,除了倒卖油盐茶米的商人少有新鲜面孔,如今街边的茶摊酒楼却坐满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奇人异士。腰间佩剑的,手执拂尘的,背着八卦图的……还有好多玲珑稀奇的玩意儿都叫不上名儿来。这些人或青衫灰袍,或虎皮系腰,各个儿都不似寻常百姓,凡夫俗子。
哦,倒也有个“鸡立鹤群”的 —— 一没什么道行的小医仙,瘦小得能被一阵风吹跑,白色中衣外罩着一件宽大的不太合身的粗布灰袍,背一个快比自己还大的竹编大箩筐。一张小脸儿倒是长得白净亲切,就是没什么特点,走在路上总会被人拉着问一句:“哎,你是那谁家的谁谁吧?我不太记得你叫什么了。”
屡被认错他也不恼,笑起来唇红齿白一派孩子气,“老爷夫人认错了,我不是本地人。”
说起来,这家伙在这里完全是个异类。多少仙家名士争先恐后、跋山涉水地连夜赶来青山,都是为了亲手拿下这传说中的千年妖物,一战成名增添功绩。结果一寻好几天,山都翻遍了也没找出块蛇皮来。人人心急火燎一筹莫展之时,只有这傻子卖雄黄卖的高兴。
仿佛他大老远赶来这偏僻地方,只是为了沾沾这千年老妖怪的光,发一笔不义财。
也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傻子,不知蹭了谁家的车马顺路来到这地儿,指望他降什么妖除什么魔呢?
于是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半月过去了,百姓从惶恐变成了麻木,前来捉妖的名门仙士闲得终日在茶棚下面儿纳凉、嗑瓜子儿,也没见过蛇妖的影子……
只有这小医仙还在乐此不疲地卖雄黄,逢人就笑脸迎上去:“这位大人、这位大爷……”的,十足的市侩样儿。
刚巡了一天山依旧一无所获的道士们被他烦的够呛,终于忍不住甩开袖子骂道:“那是修炼了千年的大妖怪,上古娲皇的远方亲戚!随随便便就被你点儿破雄黄唬住了还要我们作甚?!别在这儿招摇撞骗了,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切!”
被拆穿了小医仙也没生气,擦擦鼻尖儿上渗出的几颗汗珠,乐呵呵地谦卑道:“晚辈粗陋寡闻,竟不知还有这缘故,道长博学多闻、远见卓识,如有冒犯,还请原谅。”
老道士被他恭维的舒服,也摸着胡子拿出仙门的慈善风度来,“无妨,相逢即是有缘,既然遇上了,贫道就再同你多说一二,也免得你去了别处,继续闹笑话。小兄弟可愿意听?”
“愿意愿意,自然愿意。”小医仙卸下竹筐,规规矩矩地在茶桌边坐下,不着痕迹地摸过老道士手边的凉茶,给自己也倒一杯。清凉的茶汤划过干渴的喉咙,小医仙擦擦额角的汗,目光炯炯地看向老道士,一副认真听学的好学生模样。
“好,既然你愿意听,那贫道便从最初同你讲起。”
周围纳凉喝茶的人也渐渐围了过来,其中大多是同行,他们倒不是不知道这蛇妖的来历,毕竟几百年前的故事了,其中细节无论真假都已成了传说,再经后世说书的几番润色,江湖上起码流传着二十个不同版本。
但此刻人们也不在乎这故事的真假,有的听就好,反正闲着也是闲着。
“既是三百年前的事儿,这一切,便要从前朝说起了。”老道士捋捋下巴上的山羊胡,有意卖关子,“你可知前朝老殷王,共有几子?”
小医仙一片虔诚地望着他,干脆地摇头,“不知。”
“嗨!”旁听的中有人坐不住了,心急道,“怎么连这都不知道,史书中有记载,六子。”
老道士一副预料之中的神情,手执拂尘,笑得莫测,“错,是七子。”
众人一片哗然,“从没听过有第七子的!”
倒是一水蓝衣袍的公子波澜不惊,淡淡开口:“我倒是听过类似的传闻,说这七皇子为妖物所生,一出生便妖气四溢冲撞了龙体。殷王仁慈,不忍心将其诛杀,便将其关在远离京城的冷宫里,找高人镇压着。”说罢这位公子也笑了笑,“左右都是些乡村野史,没什么可信的就是了。”
小医仙不知又从哪儿讨了把花生米,边听边吃地津津有味,一会儿看看蓝衣公子,一会儿看看老神在在的道长,一双乌黑溜圆儿的眼睛澄澈的发亮。周围的人也和他神情一样,安耐着好奇心,都等着老道士说话。
“呵,也不完全是假。”老道士却撂下句废话,慢悠悠地喝起了茶,把众人急得吸气儿。
悠哉地放下茶碗,道士接着道,“那七皇子被关在远离京城的冷宫是真,但却不是妖物所生。”
“此话怎讲?”
“当年殷王伐夏,大捷后掳了夏王妃。夏女性烈,状似和殷王欢好,实则暗等时机。终于有一天,床笫之上,夏王妃一把短剑直直刺入了殷王左边胸膛。”
“啊,那殷王死定了吧!”小傻子嚼着花生米微微蹙眉。
老道士摇头,“若是常人,大概必死无疑,可这殷王……”
“殷王其实是神仙所变?”小傻子捧着茶碗一派天真。
“殷王的心脏长在右边……”
“切!”周围顿时一片唏嘘之声。
唏嘘过后,也有多愁善感的忍不住扼腕叹息,“好一个刚烈女子,可惜……唉,命矣!”
“这么说,七皇子便是这夏王妃所生喽?”
“不错。”老道士微微点头。
“百年前的事儿了,没根没据,你又是如何知道的?”
老道士笑笑,“当年族内有祖宗在御前当职,正负责关押七皇子一事。”
得,又是一个陈词滥调见怪不怪的故事,这种事儿皇宫里每百年都得发生个六七回。
“爱之深恨之切,殷王生前最喜爱的便是这夏王妃,什么都愿意由着她去,只怕她说要这天上的星星殷王都要命人去取。只可惜,人家要的从不是星星。”
“可你讲了这一大堆,和咱们要捉的蛇妖有什么关系呢?”
“急什么,关系这就来了……”老道士正要开口,捧够了场,蹭够了茶,吃饱了花生米的小医仙拍拍屁股跳了起来,“哎!这位公子!”
众人被他欢喜的语气喊得一愣,只见他背起那个半人高的竹筐蹦蹦跳跳地往不远处的城门口跑了过去,边跑边喊:“这位公子,买些雄黄吧!您初来乍到怕是有所不知,最近这城里闹蛇妖呐!买些雄黄备着总是没错,就算对付不了蛇妖,杀虫驱蛇、祛痰降火也是极好的!”
老道士脸黑的堪比包公,重重将茶杯一放,恼怒道:“朽木不可雕也!”
再看刚进了城门便被小医仙缠上的那位公子,金冠嵌宝,锦衣华服,墨黑的锦缎袍子上暗金的秀纹隐约可现,一头乌黑的发倾泻至腰际,衬的一张脸白的近似失了血色,笔直傲人的鼻梁下淡红的薄唇让一张俊美的脸无端生出几分阴冷的妖艳。
若不是身边不见任何无车马仆从,定会让人以为是哪家偷溜出府的小王爷。
那头小医仙还缠着人家滔滔不绝,个子足足比人矮了一个头,艰难地仰着脖子,语气是一如既往的谄媚热络:“公子若不喜欢散雄黄,我这里还有雄黄丹、雄黄酒、雄黄小点心……”边说边把背后沉甸甸的大药筐打开来展示给人看。
这货虽说是人间半个小仙,却俗气的让周围的同行都恨不得把这“仙”字从他身上摘了去。
被他缠着的公子倒是没有一点儿不耐烦,始终勾着唇角一副好脾气的和煦模样,甚至弯下腰,饶有兴致地同他在那个满是破烂货的竹筐里挑挑拣拣起来。最后挑了一小罐雄黄酒,给了一大串铜钱,“好,那就买一瓶吧。”声音清朗如三月山涧凉风。
“公子真是个好人!”小医仙兴高采烈地把钱收进口袋,更加得寸进尺地推销起他的草药来,“这个,这个跌打散!我师门祖专的秘方,断了的骨头都能接回来!还有这个大力丸,赶路时服上一丸,一口气走百里地都不觉得累的!”
大伙都等着这位公子脾气耗尽将小医仙赶了去,谁知二人竟兴高采烈地聊了起来,“真有这么神奇?那便来一瓶!这个听着也不错,我也要了!”
“……”
得,合着是俩傻子,大的还不如小的呢。
几乎卖空了一个箩筐,小医仙赚得钵满盆满才住了手,心满意足地背起自己的大药筐,仰头道:“公子您既不是本地人,看着也不像仙门之人,来此地是为了作甚?”
黑衣公子手里把玩着一堆刚淘来的瓶瓶罐罐,神色如常地饮一口雄黄酒,墨黑的瞳仁里似是隐约透着一点金……
神情莫测地轻声道:“我啊,就是本地人。”
“哎?”小医仙愣了愣。
不紧不慢地将手里的这个丸那个丹统统收进宽大的衣袖,低头冲他亲切一笑,“不过很早以前就搬走了,此行只是回来看看,还有没有故人。”
“故人”二字被他念得很轻,悠远缥缈,透着几分狡黠,几分不怀好意,几分凉薄寒气。
不知怎么的,看着公子和煦的笑脸,像是有什么冰凉的东西蜿蜒爬上了脊背。小医仙打了个寒战,紧了紧身上的灰袍单衣,认真道:“天……好像有些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