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夜阑雨,梦桑落,旧城识归人
他日江湖2021-03-27 11:114,079

  临川城最好的客栈住进了一位俊美公子,出手阔绰,风度翩翩,待谁都和善的很。店里上至风韵犹存的老板娘下至端茶送水的丫头小二都很喜欢他。

  可若是有谁敢在日落之后潜入他房门,再偷摸绕过那道精美绝伦的镂花儿屏风往里看上一眼,大抵会被吓得当场魂飞魄散。

  屏风之后只有一座香台一只木桶,香台上独半截红蜡烛火摇曳,将将照亮那人慵懒倚在木桶边缘的半张脸。光滑苍白快不似人类的一身皮肉,露在浴桶外的刀削锁骨和肩胛,凝在颈边的水珠……好一副极品美人出浴图,若不看那条溢出浴桶外一路蜿蜒向床榻几乎占了整整半个房间的巨大蛇尾的话。

  那长尾通体覆满掺不进一丝杂色的黑冷鳞片,纹路缝隙间依稀可见幽蓝青紫的诡异暗光。

  滕遇洋半阖着眼泡在热水里发呆,睫下一双冷血鳞类的金色竖瞳透出幽暗的光,对视一眼便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说来奇怪,蛇本喜阴寒,可自当年食了人心之后,竟渐渐畏寒起来。

  三百年,对他来说似长也长,不长也不长。被囚在那峰下,起初还觉得煎熬漫长,每日总要挣那么几百来遍,以为自己能挣断那栓天锁链。

  后来……

  后来在黑暗中待得久了,便也分不清日夜,仿佛不过是回到了没和那人相遇时的千年,那习惯了有人作伴,再想起来便恨得让人牙痒的孤寂千年。

  再后来,做了个有些长的梦,梦里有时觥筹交错,有时飞花流年,有时只有一间空荡荡的屋子,像是人间大户人家的前堂,逆光的门坎前安静地坐着一个手持风铃的瘦小的孩童,风安静地吹着,孩童手里的风铃叮当作响,每每小孩似要回头看他,他却总因屋外突然出现的刺眼白光而没能看到那孩子的脸。

  就这么浑浑噩噩地不知睡了多久,再醒来时感知到的第一件事便是身上这封印随着那人的气息,弱得快不可闻了。

  灵力感知重回躯体,先是震惊,再是冷笑。当年那人不惜以自身精血将他封印于此,如今封印渐弱,想必那人也是精血耗尽了。哈哈,天道好轮回,不知那狼心狗肺的东西当年骗他上山的时候有没有想到?他滕遇洋破封之日,也是他殷离殒命之时。

  压抑了百年的恨意翻涌,长尾一振,巨响之下山崩地裂,血迹斑斑的栓天锁不复存在,青山东南处的五行峰异光乍现,煞气冲天。

  桶中水温渐凉,氤氲水汽散尽,老妖怪收回长尾,随手从屏风上取下一件衣袍潦草披上,执起酒壶步到窗边,俯看楼下华灯初上歌舞平生的街道小巷。

  那人的气息还残存有一些,出山之后他第一时间便去寻这白眼狼索命。可几番思索,却再记不起那人的模样。

  化作异地商人在山中打听一番,才知距自己被封印,人间不过晃了三百春秋,前朝覆灭,如今是晋王六十七年。

  是他记性太差了吗?还是说三百年当真这么久,可以将一个恨得梦里都将其扒皮抽筋的人忘得这般干净。

  可又或许,三百年确实够久了,如今连人们的吃穿用度都和前朝大不相同,不同的衣角袖口不同的花色纹样,姑娘新式的发髻银簪,农家新式的耕具和屋檐……按照眼下流行的样式给自己变换一套装扮,就这样下了山。越往山下走,那人的气息便越淡,心头不免浮上几分茫然。也许那人早灰飞烟灭了,这些气息不过是当年封印时残存在自己身上的,也许这世上,再也没有那个阴险凉薄的小白眼狼。

  快走到山下,遇见一群浩浩荡荡的仙家术士,以为他也是同行,和气地向他打听可曾寻到那蛇妖的影子?

  被打听的蛇妖本人有些愣怔,大伙儿登时明白原来他不知情,只当他是上山游玩的富家公子,好言劝道:“这大青山镇着一只法力高强嗜血成性的的千年恶妖,前些天山中煞气冲天,必是妖孽出世之兆!这蛇妖饿了百年,定要大开杀戒打牙祭的!山中不安全,公子还请速速下山吧!”

  蛇妖一本正经地向道长抱了抱拳,“……原来如此,多谢道长了。”

  原来他还没下山,这消息便已经下山了。

  也是此时,他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身上的妖气不见了。

  原来被封印,还有这等功效吗?

  入夜,明月高悬,临川城内依旧热闹,楼下茶摊上有人面红耳赤,正抱着酒坛子高谈阔论,“我今日上山,差点就捉了那蛇妖!你们是没见着,那千年的蛇妖真真凶恶得很!血盆大口张开来能把这店都整个吞下去!”

  一整天没出过门的蛇妖半倚在二楼客房的窗沿上,听见这话,刚入口的雄黄酒尽数喷出。

  有病!你也知道老子是千年的祖宗!山珍海味都要挑拣着吃!好端端的吞你这破木房子作甚!

  擦擦嘴边的酒,气闷地抬起头,蓦的和楼下一双澄澈黑亮的眸子对上了视线。

  粗布白袍、白净的小脸,前些日卖他雄黄酒跌打散的小医仙正坐在楼下的小吃摊子吃肉包,圆溜溜的眼睛不知盯着他看了多久,此刻对上了视线,兴高采烈地举着肉包冲他挥起手来,一用力就将包子里的肉馅甩了出去。

  “哎呀!我的馅!”不等他起身去捡,就被街边的黄狗叼走了。

  滕遇洋举着酒壶哈哈大笑,真是傻子。

  傻子捧着没了馅儿的包子干巴巴地继续啃,感觉下一秒就得哭鼻子。老妖怪心念一动,藏在宽大袖袍的指尖轻拈,随手变出个热腾腾的肉包扔给他:“小傻子,接着。”

  不等反应,就有一个热乎的肉包稳当当地落进了手里,小医仙愣了愣,惊喜地抬头,“谢、谢谢公子!”

  老妖怪懒洋洋地趴在窗边支起下巴,饶有兴致地和他聊天:“你叫什么名字?”

  傻子仰头看他,笑出两个梨涡和一口整齐的白牙,“我叫阿柒!”

  “姓什么?”

  像是方才察觉自己因兴奋介绍得鲁莽了些,小医仙起身一本正经地冲他作了个揖,语气欢快又认真:“在下姓孟,孟桑落,字酩醉。小名阿柒。”说完有点不好意思地挠头解释道,“我师傅爱喝酒……”

  “哦,挺好。”滕遇洋微一颔首,波澜不惊。

  “公子怎么称呼?”

  称呼……

  滕遇洋突然有点晃神,脸上依旧斯文,许久,信口胡编道,“滕玖,字遇洋。”

  他没有字,只有当年菩萨亲赐的神号,现在早已没人会叫了。他的名,千年来本就甚少有人叫过,有时连他自己都快忘了。

  而小医仙看不到他心里这些七七八八的陈年感伤,一手握拳,在另一手心轻轻砸一下,笑地开怀:“那我以后就叫你遇洋兄了!”

  “遇洋兄叫我阿柒就好,师傅师兄们都是这样叫的!”

  眼底的暗金鎏光敛得分毫不露,没了瞳仁的墨黑眸子仿佛空洞幽冷的悬崖深谷,蛇妖一转不转地看着他,半晌才笑弯弯地勾起嘴角,轻声呢喃一句,“好,阿柒。”

  “啊,时辰不早了,遇洋兄……”小医仙正要告辞,滕遇洋淡淡打断道:“阿柒,你既行医,可知青山有一种灵芝仙草,可延年益寿,医治百病。只是此物百年难遇,且只于夜间出现在老林深山。我刚掐指一算,正算到今夜将有一棵……”

  不等老妖怪把谎撒完,傻子已经上赶着把自己挂在了钩上还打了个死结,“当真?!那、那遇洋兄可否带我去寻一遭?若不方便,只需告诉我大致方位便可!”

  老妖怪话说得温柔:“山中险恶,阿柒若想寻,我自然是要陪你去的,不然,也枉你叫我一声“遇洋兄”不是?”

  傻子浑然不觉危险,笑得一派天真,“多谢遇洋兄!你真是个好人!”

  蛇妖偏头,酒壶遮住唇边的冷笑,好个一派天真,演得真像那么回事儿。可惜啊殷离,你从不是傻子,我也不是好人。

  ……

  夜半子时,城中忽然下起了大雨,千家万户灯火已熄,街巷里坊漆黑静谧。布锈的铸铁城门前一道身影默然伫立,墨色的长袍几乎融进一片夜色里。

  须臾,城墙边的狗洞里又艰难地钻出一个黑色人影,大雨里趴在地上糊得满身泥泞,顾不得自己半拉身子还卡在墙里,看见一旁的滕遇洋便大喜道,“遇洋兄!原来你已经先到了,今夜忽然下起了大雨,我还怕你不会来了。你也是钻狗洞出来的吗?你,你……”

  说着也愣了愣,看看满身狼狈糊得几乎失去人形的自己,再看看居高临下玉树临风连斗篷都没沾湿的滕遇洋,不觉哑然,呐呐道:“……你怎么一点事都没有?”

  还没适应凡人身份随便穿身过门的老妖怪也愣了愣,随即面不改色地淡定扯谎,“城门本就是开着的。”

  “什么?!”卡在狗洞里的小医仙大惊,“城门夜夜有士卒守卫,连县令爷也难随意进出,莫不是你使了什么迷药迷倒了他们?”

  好么,连慌都替他扯圆了,老妖怪借坡下驴,淡定地点点头。

  夜黑雨紧,心无城府的小医仙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跟着蛇妖往深山走去。

  一个黑衣一个白衣,很快隐匿在雨幕里……

  许是下雨的缘故,通往山里的小径越来越窄越来越难走,再往前走一个时辰,干脆连路都没有了,只剩满地乱石枯枝。恰逢夜空乍现一道闪电,游龙般横穿了整片天,原先看不清的扭曲枯木尽数映入眼帘,像是千万魑魅惨白的狰狞笑脸围在身边。

  紧接着一声骇人惊雷,阿柒瞬间白了脸。

  “……遇……遇洋兄,还没到吗?”强撑着胆子颤声问道,却没听到身后人的回应。

  不安地转过头,电闪雷鸣下,一张惨白的脸几乎贴上他鼻尖。

  “啊!!!!”阿柒一屁股跌坐在地,手脚并用地往后退了几丈远。

  紧接着又一道闪电,方才看清滕遇洋那张不复温柔的面孔。

  黑暗中一双窥不见情绪的金色竖瞳静静注视着他,连向来和煦的声音都透出阴冷,“阿柒,你可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

  “什,什么日子……?”小傻子早都快要魂飞魄散,连声音都打着颤。

  老妖怪轻笑:“月黑风高夜。”

  傻子不解,“所……所以呢?”

  话音未落,猛得被一只冰凉的手死死地扼住喉咙按在了满是枯叶的泥泞中,力道之大让他喉骨断裂般生疼。

  再用力一分,手中纤细的脖颈就会被他折断,滕遇洋浅笑着看着手下惊恐茫然涨得酱紫的脸,兴奋得指间都有些颤抖,恶鬼般低声道,“杀人放火天啊。”

  小医仙细手无力的两只鸡爪子徒劳地掰着他的手腕,乱踢的腿脚越来越无力,模糊的视线里,只看到那人眼中一双愈加绚烂的金瞳。

  滕遇洋俯身靠近他的脸,丝毫不在意自己的发丝和长袖也一起落入泥泞中,眼中血色癫狂,鼻尖贴着鼻尖,连呼吸都是凉的,“哈哈哈哈哈哈………殷离,你当换副皮囊我就认不出你?怕是再过三百年,我都忘不了你这焚香都盖不住的血腥气……”

  口中吐出的一字一句,都是压抑了三百年的恨意。

  进城那日他就闻到了,虽然很淡,但这人身上确实有殷离的气息。

  虽然看汝这等狡诈阴险令蛇都自愧不如的人演傻子演得如此入戏倒也着实有趣,可惜,本君已经看腻了。

  一手死死扼着小傻子的脖子,一手龙飞凤舞地画出个破障诀,劈头朝他面门砸去。谁知一道金芒后却再无动静。

  滕遇洋愣住了。

  泥泞里的人已经不再挣扎,掌下纤细的脖颈脉搏微弱。向来胸有成竹从不把良言放耳朵里的蛇妖猛地放开了手,金瞳渐渐暗淡下去,神情难掩诧异。

  居然……认错了吗?

  看着地上毫无生气阖上双目的人,苍白稚气的脸,眉目清秀,透着股傻气。总觉得那人应该也是这么一副平平无奇却讨人喜欢的面孔,却为何,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了呢。

继续阅读:第三章 但凡孽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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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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