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柒醒来时躺在一堆绫罗锦被中,天已大亮,茫然起身,入眼先是一片雕花的床沿,再是床边的八角木桌,桌上的茶具和……坐在桌边喝茶的人。
倾泻的发,绣金黑袍干净得不沾半点尘埃。
“呦,醒了?”一把温凉如玉的好嗓子,低沉中带着磁性,怎么听怎么亲近。
“……咦?遇洋兄?”傻子这才醒透了,一惊一乍地从被窝里坐起身来,瞪圆了眼睛四处打量,“我……我怎么……”
只记得自己昨夜说好了和遇洋兄一起进山采灵芝,结果半路上就下起了大雨,再然后……
“不记得了?”亲切的公子起身坐到床边,递给他一杯热茶,言语中无半点责怪之意。
傻子不好意思地挠头,“定是给遇洋兄添麻烦了。”
“麻烦到不至于。大概是淋了雨的缘故,昨天行至半路你突然发起了烧,迷迷糊糊地也不知道同我说,差点从半山腰滚下去,我只好先背你回来了。”
“原来如此!”小医仙一拍脑门恍然大悟,不好意思地冲他抱拳,“那可真是危险,多谢遇洋兄救命之恩。”竟半点不曾起疑。
连坐在眼前的骗子都忍不住在心中唾弃,这也太蠢了,活到这么大当真侥幸。不过也多亏这家伙够傻,他倒省了好多扯谎的力气。
心底黑的发青,面儿上仍是一派菩萨慈悲,温柔地替他掖掖被角,话说得体贴,“你烧了一夜,再多躺一会儿,早上风寒,别着凉。”
“这怎么好,太麻烦遇洋兄了,我还是回我那里去吧。”嘴上这么说着,身子却稳稳蜷在柔软的床铺里没什么动静。嗯……他住的那家破旧农舍可没这么好的床铺,茅草搭的屋顶既不遮风也不避雨,夜里还总有老鼠啃床脚,和眼下焚香挂珠的亮堂房间天差地别,他确实不想走。
好在公子是个大度义气的人,“无妨,待着便是了。反正我一人在此闲的无聊,有你在,聊聊天也好解闷。”
“嘻嘻,那便多谢遇洋兄!”傻子心满意足地一头倒回床上,神情难掩疲倦。
一个肉骨凡胎的普通人,昨夜里差点儿被老妖怪掐断了脖子,又接连挨了一记破障诀还被抹去了记忆,确实有损身心。
阿柒想再睡一会儿,可滕遇洋坐在床边并没有离开的打算,垂眸端着一碗茶汤有一下没一下地吹着,凉薄的声音像是猩红的信子滑进耳朵,貌似无意地随口道一句,“昨夜你昏迷中,嘴里一直唤着师傅。”
“诶?”傻子愣了愣。
“是你很重要的人吗?”公子终于放下茶碗,抬起眼来,依旧是那般和煦的语气,依旧是那般和煦的面容,只是一双照不进光的漆黑眸子好像太森然了些,无端让人觉得芒刺在背。
沉默一会儿,阿柒慢吞吞地坐起身来,神色难得失落,“我自幼父母双亡,爷爷不喜欢我,将我丢在道观门口,是师傅捡我回去的。”
“是么,真是个小可怜。”藏在长袖里的手指蜷缩成拳,努力压着快要勾出冷笑的嘴角,平复心绪,伸手摸摸傻子的头顶,不由自主地将声音再放轻三分,咬着牙关继续循循善诱,“……你师父,叫什么名字?”
傻子却摇头,“不知道,我只听过,有人叫他渡生道长。”
意料之中的答案。这傻子身上有那人的气息,就算只剩一丝,他也绝不会认错。三百年了,再听到这个名字滕遇洋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哈哈,当年青山道观的老牛鼻子白修炼了几百年,错把毒蛇当金蝉,引狼入室养虎为患,落得满观灭门功业尽失,当真讽刺。
殷离啊殷离,当年你师父给你赐名渡生的时候,可曾想过是这么个血洗青山的渡法?
“你师父,现在何处?”
“唔……死了。”
刚扬起的冷笑堪堪凝固在嘴边,愣怔了半天,才僵硬道,“……你亲眼所见?”
傻子红了眼,“亲眼所见。”
“怎么死的。”
“走火入魔,天雷轰顶。”
“……”
刚还和他有说有笑的公子突然没了声音,凝在指尖的茶碗里一汪清澈见底的茶汤,和他的表情一样再无波澜。
“遇洋兄?”傻子小心地歪歪脑袋,试探着轻声问道。
公子不答,只静默地将手里的茶汤送到唇边轻抿了一口,空洞的眼不知看向了何方。
哦,原来,果然已经死了。也是,区区一介凡人,便是再有翻天覆地的本事,三百年了,也总要化为尘土烟消雾散的。普通人可再入轮回,而走火入魔的修仙之人,只有灰飞烟灭。
想痛快大笑两声,努力了半天,没成。指尖攥的太紧,单薄如纸的白瓷茶盅不知何时已经碎在了手里,锋利的瓷片刺入掌心,苍然的指骨下一片肆意痛快的鲜血淋漓。
天雷轰顶。
这死法倒也和他这恶人般配的很。
只是——
尽管万般欺瞒、血流如注,那日封妖阵前万念俱灰,如今这人真没了,居然还是觉得,心口空荡的让人不知所措。
“遇、遇洋兄……”小傻子怔忡地望着他,结结巴巴地迟疑道“你、你哭了?”
“没有。”
松开一手碎瓷,蛇妖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
是因为没能亲手了结那小白眼狼吗?还是因为那无人问津的漫长千年里,只有他来了。
“啊,遇洋兄,你手怎么流血了!”身后传来傻子一惊一乍的大喊。
“无妨。”
无妨,无妨。
但凡孽缘,大都不会从一开始就不堪入目。全是金玉良缘地开始,满目荒唐地结束。
现在想来,那蛛网枯叶、屋不避雨的落魄王府里相依为命的日子,其实是段好时光。
……
300年前,滕遇洋还没真的沦为妖孽,祖上有着女娲血脉,虽说繁衍到他这一代已经被稀释的基本可以忽略不计,可好歹祖籍还在,洋水之上受菩萨点化,赐名遇洋,看在上古元神的份儿在青山一带做个神兽,负责养护青山灵韵之气。
说是养护,其实不过图个好听而已。保佑科举仕途有文昌庙,祈祷健康长寿有南极仙翁,想求风调雨顺还有龙王庙。而他不过一条蛇而已,只有青山养他的份,他何德何能来养这青山?当初也不知为何要盖这神兽祠,连土地的香火都比他旺些。虽说大小散仙见了也要恭敬折腰称一声神君,但到底血统不正规,和正经神仙混人家看不上他,和妖精鬼怪混他又觉得掉价。于是千年来就这么不上不下地吊着,高昂着头颅比谁都清高的模样。
后来大青山来了一只猴子,被如来镇在五行峰下。猴子和他有点像,本以为得个神职就是神仙了,可在人家眼里他们始终是地上的牲畜。爪牙锋利些,也还是低人一等。
滕遇洋闲蛇一个,有事儿没事儿就去陪猴子聊聊天。结果老滕嫌猴子太狂妄,猴子嫌蛇族太阴险,聊了五百年愣是没聊出点儿交情来。那时候滕遇洋坐在封印外面儿故意吃着桃子吧唧嘴儿的时候,没想过有一天风水轮流转……
后来猴子刑满走了,这破地儿就腾给了他。他被关在这儿的三百年里,碰巧有一回猴子故地重游,居高临下地站在峰前,看着他“啧啧”感叹一番后足足坐在洞口嘬了三天三夜的鸡骨头,谁说只有蛇爱记仇!
“你现在好歹是个斗战胜佛,这么喝酒吃肉还要不要脸了?”蛇妖咬牙。
猴子酒足饭饱,躺在烤过鸡的火堆旁抛骨头玩儿,“无妨无妨,毕竟斗战胜佛可不是吃素的。”
说着一个鲤鱼打挺盘腿坐起来,手肘支着膝盖托起下巴,还是当年不知悔过的顽劣姿态:“还没问你是怎么被压在这儿的,俺当年是因为砸了南天门,你又是所为何事?”
百年前他被压在这峰下时滕遇洋还是青丝束冠、轩裳华胄,花枝招展的鸟样像极了人间王公贵族家的混世魔王。如今再见,嘴欠还是和当年一样嘴欠,却已是银发红眼妖态毕露,气息中隐约闻得到血腥。
身后巨大的黑色蛇尾轻动,连带着无数锁链叮叮当当,每一个关节都在作响。嘴欠的蛇妖没回答他。
说来让人笑话。人家当年是大闹天宫单挑了众神和十万天兵天将,玉帝奈其无法才请了西天如来佛祖将其镇在这山下。
而他只是因为相信了一个人。
还是凡人。
三百年前,被压在山下的猴子走后碰巧是个寒冬,千鸟飞绝,满山萧瑟银白的枯枝落叶。滕遇洋对着猴走山空的五行峰发了两天呆,无所事事,索性长眠,于是这一觉又不知睡了几个秋冬。
时间对他们来说没什么意义。百年千年,也就那么过。
直到有一天,孤寂了不知多少年的神兽祠突然闯进一个小孩儿,暴躁狂妄的很。他这祠堂破是破了些,但好歹是个神祠,还从没有人进来就又摔又砸的,动静之大吵醒了睡了百年的神兽。
供奉香火的台案前坐着一个七、八岁大的凡间孩童,宽大的不太合身的衣袍褴褛,松垮歪斜的发带也不知有什么作用,凌乱披散的发丝下倒是有张漂亮苍白的小脸,可惜是和年龄不符的阴郁晦暗。
任谁看了都是个不讨喜的孩子。
百无聊赖了几千年的神君一肚子坏水开始翻腾了。
身后破旧的大门轰然合上,本就昏暗的祠堂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小孩儿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像只受惊的幼兽警惕地四处打量,捏紧了拳头强撑出一副无所畏惧的样子。
坏心眼的蛇妖桀桀怪笑,倒在地上的半截烛台蓦地燃起两束幽蓝的火光。
“何人在装神弄鬼!”小孩儿捏紧了衣角高喊,还挺有气势。
没得到任何回答,小孩儿紧抿着下唇,眼神总算有了些这个年纪的孩子该有的模样。
周围一片诡异的寂静。
正要再喊一声,耳边传来一阵寒气,气若游丝的沙哑声音让人不寒而栗,“你猜。”
“谁?!”猛地转过头去,鬼火跳动的火苗将周遭一切都晃得仿佛扭曲的鬼影。
小孩儿气息不稳,确定了身后确实空无一人,犹疑地慢慢回过头,只见黑暗中猛得张开一个血盆大口,带着凌冽的寒意扑面而来,像是要将他整个人都吞下去。
设想中惊惶的惨叫没有出现,眼前的小家伙只是愣怔的看着他……
额,嘴张得有点酸,滕遇洋有点尴尬。
莫不是吓傻了?
还没想好怎么收场,一只干瘦的小手摸上了他锋利的尖牙,“……你……你是妖怪?”
“……”其……其实是神兽。
熊孩子不知为何突然冷静了下来,一本正经地轻声道,“我也是。”
神兽想说放屁,凡胎浊骨的笨样,你是哪门子妖怪?
捉弄不成,顿时无趣起来。黑蛇凭空消失在了眼前,笨小孩儿在阴森的破祠堂傻站了很久。
后来滕遇洋才从土地那里得知,青山南面新建了一处宅邸,距他的神兽祠不足几十里,住的是凡间当朝的小王爷。
“这山上人烟荒芜,最近的村庄距此也有千余里,谁家王爷好端端地跑来这深山老林建府邸?”
土地正赶着去找麻姑吃酒,无奈个子矮力气小,被蛇妖压着衣角跑不了,只得不耐烦地和他解释:“人间百姓并不知道还有这么个小王爷。皇帝打发他来这儿就是等他自生自灭的。”
“这是为何?虎毒尚不食子。”滕遇洋百无聊地摆弄着土地发冠上的飘带。
眼看约好的时间都要过了,土地打开他的手急得跺脚:“哎呦凡间的事儿,又不是我管辖的地界,我怎能知道的那么清楚?!况且虎是不食子,人可就未必。”
滕遇洋愣了愣神,随后压着土地的尾巴轻轻抬了抬,正费力扯衣角的土地没防备,一个用力,骨碌碌地滚下了山去。
蛇妖若有所思,“……说的也是。”
再想起那张苍白稚嫩的脸,晦暗阴沉的眸子,紧抿的唇,那句一本正经的“我也是。”
哦,想必原来如此。
最是无情帝王家。别说人间,这话放到三界,哪儿都适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