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山里搬来了人间的小王爷,清闲了千年的蛇妖快要被烦个半死。每日巳时未到,就有熊孩子闹嚷起来。
“大蛇!大蛇!你在吗?”
衣衫褴褛的孩童站在破败阴森的祠堂中央,无人理睬,干脆拆起屋来,“你再不出来!我就拆了你这破庙!”
蛇妖冷哼,无动于衷,拆便拆去,这破屋子还有什么怕砸怕摔的么?
气急败坏的小王爷今儿乱摔一气,败兴而去,明儿一早又乘兴而来,继续上房揭瓦的一顿祸害。
许是七、八岁的小孩儿没什么杀伤力,又许是他这神兽祠实在够破败,一连拆了七八日,也没见和从前有什么差别。
左右不过是些破瓦烂罐,蛇妖从不理他,也不现身,想着晾他些时日,知道这里没人总会到别处玩儿去。可谁想这家伙是个犟驴脾气,认定了他就在这儿,每天风雨无阻地往来跑,比凡间赶去上朝的大臣还勤勤恳恳。
眨眼间晃过了半月,滕遇洋都要习惯了他每日准时准点的聒噪,只管隐了身形毫无德行地坐在神像前嘬鸡骨头,垂眸看着脚下固执得莫名的小孩儿,眼里一片千年不变的无波无澜。
这家伙似乎比刚来时瘦了不少,本就宽大得不合身的衣袍显得更大了,脏兮兮的衣袖层层叠叠地堆在手肘上,细看之下才能分辨出这布料确实是凡间上好的料子,这家伙确实是个没人要的小王爷。
只是今天和以往有所不同,比乞丐更落魄的小王爷是举着火把来的,蛇妖啃鸡腿的动作一顿,心里突然有些不好的预感。
“蛇妖!我知道你在这儿!你当你满屋子烤鸡味儿小爷闻不到吗!!”
“……”蛇妖叼着鸡腿恍然大悟,原来是这里出了纰漏。
小王爷的脸色比昨日更差些,嘴唇干涸得像是几天没水喝,稚嫩尖锐的童声都嘶哑起来。
“你再不出来,我就放火烧了这地方!你别以为我不敢!”即便虎落平阳,也是骨子里的跋扈娇纵。
蛇妖不忿了,挨千刀的小畜生,本尊这住处破点儿无所谓,好歹是个归宿,千年的老窝岂能真让你端了?!
真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古人诚不欺我,世上果然唯女子和小儿难养也!
随手捏了个风诀,正要把人轰出去,却见那火把已经落地了,紧跟着落地的还有一块破布……哦,原来不是破布,是嚣张跋扈的小王爷。单薄得砸在地上都砸不出个能听的响来。
火把触到地上的枯草,不等火星燎原,已被轻而易举的施法压灭。蛇妖不紧不慢地啃完了整只鸡,才跳下神台去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小孩儿。
粗暴地将人翻个身,颇为嫌弃地伸出两只手指堪堪在小孩儿细瘦的腕子上搭了搭……不情愿的样子若被土地看到了定要好好训斥他一番——“身为一方神灵,救死扶伤是本分,看你恨不得将人埋了的样子,怎对得起案前供奉的香火!”
害,他忘了,这位神君案前向来没什么香火。
指腹只在那腕上停留了一瞬便挥袖收手,末了还要无意识地在袍上擦拭两下,仿佛刚碰了什么了不得的脏东西。
得,原来是被饿晕了,蛇妖摇头,怪道见天儿地往他这儿跑,感情是闻着烤鸡味儿了。
“……好歹我也是半个神仙,你真饿死在这儿,我也要没脸见人。”指尖聚起一点灵力,在小王爷脑门上胡乱一点,先把小命吊着些,免得他鸡烤好前,人就被阎王的小鬼带走了。
……
殷离梦里闻到了馋了他好几天的香味儿,烤得金黄的鸡腿就在眼前,也顾不上什么面子不面子的了,扑上去就抱在怀里大嚼大咬。只是这鸡被烤熟了还不安分得很,左摇右晃地要从他嘴里飞出去,隐约还能听到一个遥远模糊的暴怒声音:
“……哎!哎!给我松嘴!不准咬我袖子!饿疯了么这家伙……”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青丝束冠的公子满脸嫌弃和不耐烦,举着半边被嚼得皱皱巴巴还沾满口水的袖子几乎要生无可恋。
梦醒了,可梦里的香味还在,正当他茫然,一只烤得金黄喷香的鸡腿被递到嘴边,低沉清朗的声音不甚温柔:“讨债鬼,吃吧!”
小王爷睁大了眼,连同那只修长的手一起抱着啃了起来,生怕眼前到手的鸡又要飞了。
公子的脸更黑了,“……我数到一,把我的手放开。”
小王爷狼吞虎咽了半只鸡才终于舍得腾出嘴来道谢:“公子哥哥你真是个好人,不像山里那只大蛇……”
是个好人的公子哥哥微笑着把玩着自己的蛇尾,“嗯?山里那只大蛇怎么了?”
“……”刚咬下一块的肉硬是从合不上的嘴里掉了出来,过了半晌,才识相道:“……那只大蛇……很……很好看。”
蛇妖瞥他一眼,起身拍拍袍子上的杂草,“现在讨好我没用了,我们蛇啊,都记仇得很。”转身慢悠悠地回祠堂去了。
“哎!哎!蛇……不……那个,总之你等等!”小孩儿又追了上来。
“再烦我,就吃了你。”蛇妖故意露出尖牙给他看。
刚捡回半条命的小孩儿却毫无畏惧地扯住了他的袖子,笑嘻嘻道,“用不着吓唬人,我知道你是神灵,不能吃我!”
看着眼前单纯明媚的小脸,活了快万年的神君打了个寒战……总觉得这个家伙有点让人毛骨悚然。现在凡间七八岁大的孩子,都这么狡猾了么……?
眼皮子底下,不依不饶的小王爷还在喋喋不休,“刚吃了你的烤鸡,算我欠你一回,父王说受人恩惠要懂得知恩图报,可眼下我回不了京城,没什么能赠与你的,不如……你来跟本王一起住吧,我的王府比你这破祠大多啦!”边说边仰起脸看向他,天真无辜得让阴曹地府冷血的无常都不忍心拒绝。
蛇妖想说不可能,谁料一个“不——”字才刚一出口,眼前的小王八蛋瞬间便换了一副嘴脸:
“你若不答应,我便烧了你这破祠!便是烧不了,也要搅得你无一天安宁!”
蛇妖瞪大了眼睛,先是愣怔,紧接着千年波澜不惊的眸子都被怒火烧出了生动来。
“本君方才救了你一条小命!你丫嘴边的鸡油还没擦干净就要恩将仇报?!蛇都没你忘恩负义!”
“我……”小王爷还想说什么,可惜不等他辩解,眼前的人便一甩袖子尘烟般消失了。
那日之后神兽很久没再出现,连深林里的神兽祠都找不到了,只剩原本立在神祠庭院中央的千年菩提,周围一片绿林荒草。
但小王爷还是每天都来,固执地站在树下,比道观里一心求道的老牛鼻子们顽固更甚。
……
这天土地和麻姑又聚在一块吃酒,恰巧碰到浸在山泉里小憩的蛇妖。
“呦,烛九神君。”土地装模作样的客套。
“呵,土地大人。”滕遇洋不甘示弱地回击。
“别来无恙?”
“有何贵干?”
“前些时日得了两壶好酒,春光美酒,不可辜负。”
蛇妖抬起眼皮儿,“这是本君的地界本君的林,谁准你们在此饮酒作乐?”
麻姑受不了这两个一见面就磨磨唧唧的臭棋篓子,豪爽地扬扬手里的酒坛子,“别阴阳怪气了,来喝酒!”
小心眼的蛇妖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地一挑眉,“罢了,本就没我的份儿,哪好意思打搅你们吟诗作对。”
麻姑笑了,伸手一指土地,“前些时日铁拐李送了他两坛百年珍酿,别人连闻都不给闻一下,就等着跟你一起喝,方才我俩去你府上,又没找到你,想着你肯定是在这月泉,就寻来了。”
蛇妖这才满意了,披上松垮的衣袍从泉里站起身来,亲热地去搂土地的肩,“看你一片诚心,本君就赏脸陪你喝两杯。”
土地一把拍开他的手,“我这分明是给麻姑留的!”
铺好席,支上桌,三人围桌而坐。
吃着聊着,谈起山南面那位人间的小王爷,土地带来内部消息:“那王爷府刚建好不久,府里本就不多的几个年迈下人便都走光了,剩那年幼的小王爷一人在这深山老林里,估计不出几日,就连尸骨都被野兽啃干净了”
滕遇洋执酒的手顿了顿,没说什么。
三界众生,各有各的命数,生死簿上一笔一墨书写得清楚,善恶因果算得明白,桩桩件件,漏不掉,逃不脱,上桥饮过孟婆汤再入轮回,下一世或安稳富贵,或贫苦凄然,都是上一世积攒的功德报应。
以是他们都知,神仙最该做的,就是不去插手凡人的生死。只是知道归知道,自盘古开天以来却仍屡屡有神知而犯之,结缘于人。
“对了,”土地放下酒杯,“你那神祠好端端的突然设了结界做什么,那寒酸宅子连个完整的碗都没有,难不成还有什么怕丢的?”
蛇妖摇头,“自然是有的。”
“什么?”
“镇宅之宝。”
“呵,”土地不屑,“你又何时多了个镇宅之宝?”
蛇妖手执酒杯,指尖一转指向了自己。
土地一愣,凑到他身前上下左右的打量着。
麻姑看不下去了,揪着领子将土地扯了回来,“别找了,他便是那祠堂里最值钱的东西了。”
滕遇洋大笑,“知我者,仙姑也!”
饮酒归来已是半夜,龙王积了一个夏天的雨终于落了下来,电闪雷鸣,犹如瓢泼。
走到神祠前,远远便看到结界旁蜷缩着一块破布。那小鬼还在等着。
平日里再怎么装腔作势,其实也不过是个垂髫之年的孩子,此刻幼兽般抱着胳膊蹲在大雨里,单薄如纸,被浇得瑟瑟发抖,仍紧抿着唇一声不吭。
殷离不记得自己等了多久,耳边依旧是哗哗雨声,头上的雨却忽然停了。眼帘映入一双玄色绣金云履,踏来时擦过细草落叶发出轻微的窸窣声,泥泞的山路里一径走来没沾半点污迹。再往上,墨色的锦袍,淡色的唇,苍白的脸,幽暗鎏金的眼……蛇妖身上散发着微微酒气,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地上的孩童。
衣摆沉了沉,垂眸,一只小手紧紧拽着他的衣角,落魄至此,说出的话却还是带着几分盛气凌人,“你若不愿来跟本王一起住,本王来陪你住也可以。”
说是乞求都有些牵强。
蛇妖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嘴角脸颊上的一片青紫,许久,竟然在他面前蹲下身来,淡漠道:“脸怎么了。”
小王爷不语,倔强地抿着唇。
“偷东西被山下村民打了。”蛇妖自问自答,一句寻问波澜不惊得听不出半点疑惑的语气。
到底是个孩子,殷离错愕抬头,眼中来不及掩饰的惊诧将自己出卖了个干净。
既然被看穿了,便也不再掩饰什么,半晌,从怀里掏出一个啃了一口的鸡腿塞到蛇妖手里,颇有骨气地一本正经道:“还你的。”
说罢又想了想,“我只咬了一口。”
蛇妖有些愣怔,手里的鸡腿还温热着。那一刻,说不清自己心里想了些什么。
二人沉默地对峙了半晌,老妖怪把鸡腿塞回他怀里,小王爷愣了愣,正要说什么,身子突然腾空起来,“哎!”
向来薄情寡义的蛇妖一手执伞,一手将地上的小孩抱起,转身朝王府的方向走去。
“你叫什么名字。”
“……殷离。”小王爷呆呆道。
“哦。”
“你叫什么名字?”
“本君的名不是你能叫的。”
“……”
于是一时心软,蛇妖鸡飞狗跳的小王爷养成记开始了。
滕遇洋住进了破败冷清的罹王府,说是王府,更像个漏雨的棺材,草草搭建的府邸,比他百年未曾打理的神祠更要有过之而无不及。
蛇妖望着这糟心的屋子脸色发青,“这断壁残垣的破屋子,你也好意思邀本君和你同住?”
“唔……”不懂察言观色的傻子坦荡地坐在蛇妖臂弯里左顾右盼,“和你那神祠差不了多少,至少还大些。”
“……”这家伙似乎是个天生的厚脸皮。
老妖怪很久没说话,实则是在反省——莫不是今日那土地在自己喝的酒里下了蛊,否则他怎么就突然鬼迷心窍地行善积德起来。
气结归气结,抱怨归抱怨,面冷心热的神君终究没能迈开步子扭头离去,虽然嘴上骂骂咧咧,还是放下架子亲手施法搭起巢来。
将殷离放到一边,随手将手里的油伞抛起,半空中灵光微闪,伞面做顶,消散开来,屋里登时不漏雨了。再垂眼望望这屋子,这儿变一个青铜暖炉,那儿置一张雕花床榻,梁柱漆朱砂,窗棂换乌木,小几桌椅,茶台酒具,烛台帷帐……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总算像个人住的地方了。
即便早知这坏蛇大小是个神仙,但亲眼看到凭空造物殷离还是有点儿合不上嘴。
排排烛火亮起,蛇妖摸着下巴四处打量,转头看见屋里目瞪口呆的“泥人”,再度十分嫌弃地皱起了眉。
浴桶屏风,巾布热水,殷离被滕遇洋扔进了桶里……
蛇妖难得耐心,挽起袖子拿毛巾一下一下地擦拭殷离花成大理石的小脸。打从来到山里就没消停过的小鬼此刻突然安静起来,闭着眼乖乖趴在桶边,任由笨手笨脚的老妖怪把自己的脸蛋搓红了一大片。
鼻尖发酸,有什么东西不受控制地从灼热的眼眶争相滑出。老妖怪愣住了,无措地看着小王爷流到腮边的眼泪,连擦洗的动作都不自然地滞涩起来,“额……很,很疼吗?”
小王爷自始至终闭着眼,固执地摇头。
“不疼你哭什么?凡人就是麻烦……”嘴上抱怨着,擦拭的手却不甚一致地放轻了许多。
屋外依旧阑风骤雨,电闪雷鸣,屋内烛火熏香,温茶暖被。笨拙地托着他下巴帮他擦脸的男人指尖没有凡人的体温,凉得像是三月刚冰消雪融时井水里浸过的寒玉。
而此后巫山沧海,孽障罪业,这纷扰一生炎凉尘世中所有的温暖,都是这只手给的。
昌帝六十四年,夏妃薨,七皇子殷离封罹王,封地罹山,此生不得入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