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前尘纠葛下黄泉饮孟婆,人心难测愿不入帝王家
他日江湖2021-03-27 11:114,561

  上一回说到,殷离三顾神兽祠终于打动神明,滕遇洋突发慈悲住进了罹王府。自此孤寂千年的有了陪伴,无依无靠的有了靠山。

  老妖怪好享受,寒玉床,贵妃榻,紫檀描金的藏书阁,乌木雕花太师椅……原本偌大一个空壳的罹王府,开始越来越有王府的样子。

  小王爷天性好动,闲不住,身在这深山老林里也没什么戒备之心,成天溜出去玩,蛇妖恐吓了几次,总不放在心上。

  蛇妖无奈,“成天到处疯跑,当心让妖精鬼魅吃了去。”

  被训的那位没心没肺地吃着麻姑送来的芙蓉酥,满嘴掉渣,“土地说了,你是神君,妖精鬼魅不敢碰我。”

  矮塌上的人冷哼一声抖开书卷,“我可没说要罩着你。”

  那头儿没了动静,半晌,一只小手伸到面前,掌心托着一枚小巧精致的糕点,讨好道:“给,芙蓉酥,别生气了。”

  再翻一页书,“我生哪门子气?”

  “嗯……”小王爷沉吟一会儿,义薄云天,“我保证,下次一定带你一起玩!”

  “免了,我可没兴趣。”老妖怪支着脑袋闲闲道。

  “嗯……”殷离依旧举着那块芙蓉酥,沉思许久,痛下决心,“那我留在府里陪你!”

  额,书脊点上脑门,把人推得远远儿的,老妖怪黑着脸一字一顿,“……我真的没生气。”

  尽管如此,第二日倔脾气的小鬼还是没出去玩,乖乖留在府里,捉鸟雀,斗蛐蛐,在滕遇洋眼皮子底下转悠来转悠去,把他烦得够呛。

  府里没什么能摆弄的,殷离蹲在门口玩了一会儿便觉得没趣了,转头看见贵妃榻上支着额角手执书卷连尾巴都懒得收起来的黑蛇,终于问出了一直盘绕于心的疑惑:“你既能施法变出这么多好东西,为何你那神兽祠破败得像鬼屋?”

  放下书卷,拿起矮桌上半温的水玉茶盅,老妖怪懒懒地抬起眼皮:“我睡了三百年,无人打理,自然破败了。”

  “三百年……”愣怔着顾自嘀咕一句,“神仙真的不老不死吗?”

  “那倒也未必,不过时间长些而已。”

  “唔……”小王爷仔细思考起来,“从前听宫里的天师说过,人死之后魂魄归于冥府,清算因果再入轮回,可是真的?”

  “八九不离十。”

  “那神仙死后会去哪里?”

  “或功德圆满,灵入太虚,或神形俱灭,烟消云散。”

  说起烟消云散……

  “啊,蝴蝶!”

  “……”伤春悲秋的情绪被清脆的童声打断,刚还一本正经认真听学的人已经兴高采烈地跑去追蝴蝶了。

  不知怎么,蛇妖忽然笑了出来。也好,有个没心没肺的小鬼在身边,这望不到头的日子,至少还算生动些。

  芒种刚过,一天比一天热起来,前段时间山里又刚下过大雨,外面凉,屋里闷。小王爷一身破成布条的轻纱罗衣换成了和老妖怪同一款式的云纹绸缎,好看是好看,可未免太热了些……

  千年的妖怪感觉不到炎寒,依旧倚在榻上悠闲地看书喝茶,忽然察觉半晌没听到那小孩儿的动静,抬头看去,只见小家伙费力地踮着脚尖,伸长了胳膊去够桌上的茶壶,小短腿在空中扑腾了几回,指尖离壶还有半尺远呢。

  从没照顾过谁的老妖怪自然没那份贴心,准备的衣服,置办的家具,无一不是照着自己的喜好来。

  这桌子对七、八岁的孩子来说确实太高了些,殷离累得满头大汗,未果,只好找滕遇洋帮忙,转头才发现坏心眼的老妖怪早不知笑吟吟地看了多久笑话。

  “你!”小王爷恼羞成怒。

  蛇妖晃着尾巴大模大样地仰在塌上:“好声求求我,或许本君高兴了……”

  没等他说完,心高气傲的罹王已经迈着两条小短腿要来跟他拼命了。

  殷离手脚并用地往榻上爬,新换不久的衣服眼看就要皱成一团,头顶传来低笑,男人伸手稳稳将他抱了上来。

  送到嘴边的水玉茶盅透着些微凉气:“行了,喝吧。”

  额,刚还宁死不屈的气节在清甜澄澈的茶水前尽数土崩瓦解……却仍要口不应心地冷哼一声,才肯就着老妖怪的手把水喝了个干净。还没谁见过滕遇洋有一这知冷知热温情脉脉的一面,这画面若有外人看来,倒也和乐温馨。

  午后正是屋里最闷热的时候,可蛇妖周身都是冰凉的,难得找到了舒服的待处,殷离趴在滕遇洋身上就有点不愿下来。蛇妖也没管他,任由这小不点挂在自己身上,继续看书。

  殷离方才热得脸颊通红,眼下像是得了块昆仑冰玉,先是把左边脸颊贴在蛇妖胸口,凉快够了再毫不客气地换右边,如此反复,玩得不亦乐乎……蛇妖满脸黑线地看着他。

  不热了,舒服了,殷离抱着老妖怪有点昏昏欲睡,朦胧中仍不忘好奇心旺盛地话痨道:“大蛇,你和土地谁更厉害?”

  蛇妖的鼻子快要翘上天:“土地一介散仙,连戍守天河的侍卫都比他官高一阶,岂能和本君相提并论?”

  “唔……”迷糊中半犹疑地点点头,“那为何土地每日忙得团团转,你却成天闲在府里?”

  “当然是地位越高才越清闲,你上天宫瞧瞧,玉帝他老人家,肯定比我还闲。”蛇妖气定神闲地信口胡诌。

  “玉帝是谁?”

  “相当于人间的皇帝。”

  “可我父皇每天都很忙,得了空才能陪我玩一会儿。”

  “……”

  “唉,看来还是土地更厉害……”

  “……”

  不懂得察言观色的傻子还在继续:

  “大蛇大蛇,你给我讲个故事吧。”

  气闷地重重翻过一页书,“呵,找你无所不能的土地老儿讲吧。”

  “……”从此殷离明白了,蛇这种小心眼儿的东西,还是不要得罪的好。

  而他也确实困了,这么想着想着,就趴在滕遇洋身上睡了过去。

  梦里愈来愈远的黑色城门,威严凛然的盘龙宫柱,墨云之下的飞檐翘脚,血色帷帐银白刀戟,冰冷沉重的铁链,女人歇斯底里的哭笑,脚下冰凉光滑的水磨青砖,寒意一路沁到骨子里。

  那些诅咒般阴魂不散的梦魇至今已看过千万遍,每每阖上眼却仍然分不清真假,好似把那刻骨铭心的历历幕幕又经历了一遍。

  醒来时双拳还紧攥着,冷汗浸湿了内衫,屋外一片美得惊心动魄的红火,却原来已是黄昏。他还在滕遇洋身上趴着,只是身上多了张小毯,蛇妖还是他睡着前的那个姿势,一只手撑着额角,一只手被他抱着,不过也睡着了,书卷落在了地上,蛇尾毫无防备地从榻上滑了下去。

  桌上不知何时已摆好了饭菜,精致的青铜小炉上细火温着鸽子汤,慢煮了一上午入口滑糯的百合莲子羹,四喜饼,罗汉虾,炒菜心……都还腾腾冒着热气。这府里没半个厨娘下人,也从未见过炊烟,但不知年岁的蛇妖总能随手摆出一桌子饭菜来,与他当年在皇宫里待遇无二。

  总的来说,跟着滕遇洋混,日子还是很舒服的。这青山很好,蛇妖待他很好,土地待他很好,麻姑也很好。只是不知为何,即便如此他还是常常会想家,想青山千里之外的京都,想陪他荡秋千的父皇,想总是追在他屁股后面强调“仪态”的老尚宫。

  未及垂髫的孩子还不懂何为国仇家恨错综复杂,更不懂人心难测爱恨交加。

  他是西稀里糊涂地被打发来罹山的,只记得那日御宸宫上黑云压城,昭武殿内昏暗压抑,大殿中央跪着个疯疯癫癫的女人,云髻散了,凤钗断了,满手满脸凝固的血锈,一会儿歇斯底里放声大笑,一会儿伏地呜咽痛哭。

  “……母后。”

  殷离愣怔地跪在她对面,以国师为首的大臣在他们周围议论纷纷。猜疑,惶恐,戒备,耳朵里隐约能听到“妖物”、“孽障”、“后患无穷”等等字样。

  想来那本该是极为普通的一天,前一日父王难得有空闲,还陪他在后山的草坡放了纸鸢,晚膳时他不小心打碎了父王最喜欢的汤碗,父王也只是拍拍他脑袋随口埋怨了一句:“小心些。”

  那是他习以为常的日子,父王若有空闲,便陪他一起玩会儿,若没空,他便自己玩,逐蜻蜓,捉锦鲤,无论去哪儿身后总是乌泱泱地跟着一大群嬷嬷太监,前呼后拥着生怕他磕了碰了。他以为第二天也该是这样。

  可第二天父王没上早朝,也没来陪他。

  本想出去玩,老嬷嬷却说:“今日怕是要有大雨,还是在屋里待着吧,上次太傅让你描的帖子不是还空着,或许……”说到这儿她突然奇怪地顿了顿,方才又道,“……或许过些时日陛下来了,要查的。”言语中几分隐晦的怜悯不忍。

  提起这个,殷离立马打消了出去玩的念头,乖乖坐到窗边的案前写起字来。

  他不喜欢那个总是一脸苦大仇深的长胡子老头,也不喜欢老头给他布置的功课,可他喜欢父王,喜欢父王站在案边看他写字,摸着他的脑袋自豪地夸一句:“虎父无犬子,吾儿的书法越发精进了。”

  好像自出生以来他就只有一个父王,除了身后如云仆从,他是这偌大深宫里唯一和他有关联的人。

  他知道自己是有母亲的,只是常常会忘了这一点。

  他见过那个倾城的女人,隔着一曲回廊重重花柳远远地见过。掌下一张弦琴,弹着他听不懂的曲子。

  今天也不知为何,平日里叽叽喳喳的侍女仆从突然都沉默起来,原本热闹的云宫寂静得诡异,偶尔传来让人不安的叹息。

  屋外的墨云,压得更低了些,却始终悬着落不下雨来。。

  习完帖,用过膳,殷离由老宫女服侍着在宫里午憩,刚睡着不久便听到大殿外喧闹起来。紧接着御前禁军破门而入,踢倒了玉烛台,碰碎了琉璃灯,金戈长矛直指眉心,数十禁军紧紧围着床上睡眼惺忪尚不足五岁的皇子,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

  殷离茫然地走进父王的昭武殿时还光着脚,身上只一件单薄的中衣。

  耳边仿佛无数鬼魅桀桀低语,掺杂着女人的哭笑和嘶吼。众臣之后,是玉珠坠帘内始终背对他们站着的父皇。

  他从没见过这副模样的母亲,手被粗重的锁链缚着,颈上压着禁军的长戟,听见脚步声,倔强地抬起头来看他。

  殷离被两三只手推搡到她面前,女人突然对他笑了,这是出生以来,她头一次对他笑。

  他从没见她笑过。她不愿见他,也不愿抱他,即使欢喜地向她跑去,也会远远就扭头走掉。自他出生以来她便以身体抱恙远远地搬到了别院去,连他生辰都未露过面。

  而现在她第一次向他伸出沾满血污的双手,无限温情地轻声道:“殷离,过来,让母后看看你……”

  殷离愣怔着,本能地向她走去。

  谁知刚一靠近,那细瘦的双手突然狠狠扼住了他的脖子,仿佛恨不得将他喉骨勒断。

  女人再次撕心裂肺地狂笑了起来,“哈哈哈哈……我恨你!我恨他!殷离,黄泉路上不要怕,娘在身后护着你,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有清泪从她眼里滑出来,在似笑似哭的狰狞面容上冲开一道血痕。

  那一刻殷离忘记了挣扎,窒息中茫然地看着被唤作母后的人。

  眼前的事物渐渐模糊起来,耳中轰鸣,就在他快失去意识的时候,扼在自己脖子上的手猛地失了力气。

  眼前慢慢恢复景象,对上一双癫狂空洞的眼。有鲜红从她嘴角溢出,大片大片的血色在白衣上盛放,背后是禁军的数把剑柄。

  “……母后……”殷离呆呆地看着倒在血泊里的女子,嘶哑的喉咙却没发出声音。

  “妖女流烟,祸国弑君,就地正法。孽子殷离,流放罹山,此生不得入京,以绝后患。”

  耳边是国师威严冰冷的声音,全是他听不懂的言语,却仍能明白那一刻正是所谓天崩地裂,过往种种安乐幸福土崩瓦解。

  “父,父皇……父皇!”

  那日千般不知所措,被铁甲长戟包围着,被一双双手死死禁锢着,仍声嘶力竭地想要奔向那人怀里,即便拳脚棍棒不断地落在身上脸上,亦拼命呼喊着那两个字。

  而坠帘纱帷之后的那个人,始终不曾转过身来。

  不知是不是太过期望而产生了幻觉,被拖出大殿的那一刻,他好像看到那人转过身来了,敞开的衣襟下,是胸口层叠缠绕的染血白布。

  朝臣皆知殷王最疼爱小儿子,亲手做的纸鸢,亲自教他识字,亲身授他剑法射术,大宴百官时,只有七皇子敢有恃无恐地坐在陛下腿上……一切殊荣源于宠冠六宫的母后夏妃,而很久以后殷离才明白,爱可以爱屋及乌,恨亦可不分皂白。

  要说夏妃唯一留给他的东西,除了这条命,便是这个名。她叫他殷离,殷离殷离,殷王以为是不离的离,却原来是离乱的离。她恨殷亡夏,亦恨殷离像他。都道夏妃冷心,再多金银珠宝换不来一笑,再多偏爱恩宠融不了寒冰。

  只有宫里年迈的老御医曾同夫人低声叹道:“日日交颈缠绵睡于枕侧的人,又怎会不知殷王心在哪边,而那把金簪,最后还是刺向了另一边。”

  夏国已亡,将军自刎于宫墙,她不能对不起亡兄,也不能负殷王。

  “殷离,喝了孟婆汤,下辈子投胎个好人家,不背国仇,没有枷锁……”别再生在帝王家。

继续阅读:第六章 假孤高不近凡尘烟火,少不知人心生亦妖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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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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