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莫望终于干完了所有活,刚抬手擦了擦额角的汗,院里懒猫似的晒了一整天太阳的人却懒洋洋地睁开眼,气定神闲地说他要洗澡。
“……”于是连口水都没来得及喝,书生便又忙了起来。
既然要洗澡,便得先烧水,既然要烧水,便得先劈柴。
书生那两条没有缚鸡之力的细瘦胳膊哪里提得动斧子?可转脸看看院里不食人间烟火的那位爷,罢了,提不动,也得提。
于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从日落西山到明月高照,神君在椅上等得熟睡过去,书生才放好他要洗澡的热水。
轻手轻脚地推推睡在椅上的人,小声道一句,“公子,水烧好了。”
那人惺忪地睁眼,望望已升到天空正中的那轮圆月,打着哈欠嘟囔一句:“居然都这么晚了。”转脸看看被自己欺负了一整天的书生,还要责备一声,“怎的这么慢?”说罢摇摇晃晃地回房就寝,又不愿洗了。
书生看着自己辛苦打来热水,良久,叹气,只好自己洗了。
第二日,还是如此,书生不等鸡鸣便起身忙碌了起来,烧水,劈柴,起锅生灶准备早饭。
屋里那位直睡到日过三竿才舍得起来,看看食案上书生热了又凉,凉了又热的早饭,又嫌太过寒酸了。
清汤寡水的小米粥,干巴巴的白面馒头,几碟小菜,一碗蛋羹,除此之外便没别的了。呵,当他打发叫花子呢!
丝毫不觉得是自己要求太高了些。
虽说神仙不必日日餐食,可他却偏要找这个麻烦。冷着脸站在桌前,一头青丝随意披散着,拿起小勺舀起瓷碗里的米粥看看,指尖微倾,再尽数倒回碗里,脸色更沉几分;拾起桌上的圆滚滚胖乎乎的馒头瞅瞅,再重重扔回桌上,抬眼看向门口的书生,居高临下地冷道,“就这些残羹冷炙,你也好意思叫本君来用饭?”
书生顿了顿,老实道:“这些都是今早新做的。”
被冷冷飞来的眼刀慑了慑,便乖乖合上唇,不再说什么。
那人冷哼一声走到榻前,大摇大摆地往上一坐,开始逐字逐句地给他立规矩,“记住了,往后但凡少于八味食材,熬煮四个时辰以下的,都不叫米羹。点心一定是要带馅儿的。小菜要三荤三素,三凉三热的。便是没有鱼翅熊掌,家禽牛羊总是能弄来吧?还有这茶,太淡了,本君是供不起那点茶叶钱么?往后菜做的偏甜些,少油少辣,盐也不必多……”絮絮叨叨一口气数落了半柱香的时间,末了还问,“我刚说的,你都记住没有?记不住便赶紧找笔墨写下来。”
任他再颐指气使,书生只不咸不淡地一点头,“都记在心里了。”
像是一拳打在软棉花上,反而说不了他什么,心中气闷,便变本加厉地找起麻烦来,一会儿说想吃东市的胡饼,一会儿又要西街的麻团。一东一西,相隔甚远,书生无车无马,只得顶着烈日跑去给他买。
出门遇见常去摘月楼送瓜果的老伯,看到他从府里出来,略带惊奇地热络一句,“呦,莫书生,难得在街上看到你,这时间不在摘月楼理账,是要去办什么事么?”再看看他身后空了不知多少年的宰相府,“这府里有新主人了?”
不管对谁都是清淡中带着疏离,人家问起,便稍一点头简略道,“府里住了位红袖嬷嬷的贵客,托我照顾几日。”
“哦……原来是这样。”若不是个异常善谈的性子,还真难和他多聊上两句。
告过老伯,继续往前赶路。
隐了身形跟在身后的太子殿下撇撇嘴,长得像也就算了,连这没意思的脾气都一模一样。
再往前一条街,就是东市了,此时正是市上热闹的时候,农家屠户叫卖着今日新摘新杀的蔬菜鱼肉,手艺人摊前琳琅满目的手工小玩意儿,竹编的蜻蜓,泥捏的八仙,彩釉的齐天大圣和太上老君,怒目圆睁的二郎神君和青面獠牙的十殿阎王,哈哈哈哈,越看越叫人发笑,若让他们本人看到自己在人间是这副呆头呆脑穷凶极恶的形象,非得气歪了胡子不可。
倒没去想人家好歹在凡间百姓中是无人不晓有名有姓的,而随便拉住一个路人问问,“你可知北天太子是谁?”
人家保准听都没听过。
傲狠顾自逛得尽兴,一抬头才发现方才紧紧跟着的人早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倒也无妨,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顺着那人的气息,都不用掐指来算,便又找了。
拐过一个弄口,一条窄窄的巷子前掉落了一个细线扎着的油纸包,只是细线断了,油纸散了,里面的胡饼落在地上沾满了黄土,上面还有几个凌乱的脚印。
抬眼望去,巷子里挤着几个壮丁,几乎要把书生瘦弱的身影淹没地看不见了。
“这死小子,近日不知躲哪里去了,叫爷好找!哼,今儿可总算让爷逮着了。说罢,欠钱庄的钱,你打算什么时候还?”
重重人影中传来书生不卑不亢的清淡声音,“欠庄里的钱,晚生已经还清了。”
“呸!”领头那人大声啐道,“本金是还了,还有利钱呢!一两八分利,除去之前还的,你还欠庄里,一两六百文!”
“之前说好了,是三分利……”
话音未落,壮汉唰地从怀里掏出一纸借条,高声道,“当初这白纸黑字写得清楚!分明是八分利!难道你想赖账不成?”
淡淡扫一眼那借单,平静道,“这不是我的字,也不是当初我签的那份。”
书生瘦弱得一阵风都能吹跑,眼下被人揪住领子便拎小鸡似的按在了墙上,“你的意思是本大爷造了这账单来糊你喽?!”
后背狠狠撞在墙上,好似五脏六腑都要移了位,书生咳嗽起来,抚平呼吸,再抬眼,还是那般无悲无喜的模样,“我只说老爷该和庄里再确认一次。”
那无赖汉想都没想,一巴掌便扇了过去,想来也是打惯了的。
那一巴掌打得不轻,书生白皙的脸上霎时浮出一个刺目的红印。
“还要我再确认吗?”那人怒道。
书生不语,便又挨了一巴掌。
一下,两下,旁边两人也动起手来,有些打在脸上,有些打在身上,书生被打倒了就再站起来,也不求饶,也不还手。
傲狠袖手旁观地冷眼看着,脸色一次比一次更阴沉。方才还说他和天璇像,呵,哪里像了!那位星君可是个一言不合当众拔剑的主儿,跟这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窝囊废天壤之别!
莫望也不知道这群人什么时候才能打够,身上疼,头上也疼,这么些年,他似乎也习惯了,只是家里那位爷还没吃饭呢,刚买的胡饼也掉了,一会儿还要去重买一份,希望那卖饼的人还没收摊……
正这么迷迷糊糊地想着,头顶突然传来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二三声痛呼,身上的拳打脚踢,似乎全都停了。
费力地张开被血黏住的眼,仰头看到一个高大模糊的身影,凌云的高冠,暗青的锦袍,宽衣博带,衣袖上银线金丝绣织的灵兽云纹随动作焕彩流光。带着肃杀地冷气,站在面前遮天蔽日地挡去了大半日光。
呆滞地看着那人阴沉的脸,迟缓地眨一下眼,再眨一下眼,方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刚还对他拳打脚踢的人有的躺在地上,有的挂在树梢,领头的那个肩胛两处各一把墨黑的匕首,竟被牢牢定在了墙上,痛苦地哀嚎着。
“你……怎么来了。”茫然地问道。
那人不答,伸手拽着他领子,再度粗暴地把人从地上拎起身来,直直拎到墙上钉着的那人面前。
“打回去。”男人冷冷道。
“额……”莫望迷蒙地转头看他,“什么?”
“打回去,”男人耐着性子重复了一遍,“他刚怎么对你的,你就怎么还回去。”
书生愣了愣,呆呆地看着他,再呆呆地看看墙上满是鲜血的那人。
刚还凶狠的壮汉顿时大声哭嚎起来,满口“莫老爷”“莫大人”的叫着。
“小的有眼无珠,还求您大人有大量,大人有大量啊!”
几句下来,书生便已为难地不像样了,擦擦自己额角干涸的血渍,转头淡道:“算了吧。”
男人的脸色肉眼可见的又阴沉了几分,连带着周身都隐隐绕着黑气,阎王现世,恐怕也就是这副模样了。
“打回去。”几乎是咬牙切齿,一字一顿了。
墙上的人哀求之声更甚,书生垂眸,缄口不语。
突然,耳边扫过一阵冷风,伴着什么东西撕裂了空气的尖锐声,紧接着“啪”地一声,背上霎时着火一般火辣辣的疼。比刚受的折磨严酷千万倍。
书生受不住,膝盖一软跪在了地上。身边脸色阴沉的男人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条长鞭,再次咬牙切齿地重复:“给本君打回去。”
额角冷汗如雨,唇色苍白,还是捏紧了拳头一动不动,咬着牙关默默等下一鞭子落在身上。
可预料之中的疼痛没有来。
“无药可救的废物。”头顶传来一句气极地唾骂,再抬头去,苦笑,身边还哪有那人的身影。
一身狼狈地回到府里,院里的榻椅上空着,不见那个坐在椅上小憩的人。
将麻团和胡饼放在桌上,先打桶井水洗洗满身满脸的尘土,再换件干净的衣裳。额角破了个口子,还有些流血,把整桶水都染成了淡淡的粉色,身上的青紫都还可以忍受,只背后那一条鞭挞的血痕有些难以忍受,泡在凉水里时还不觉得,穿上衣服后和粗糙的布料摩擦在一起,就开始疼了。
系好带,束了发,本打算去把桌上的胡饼麻团拿去热了给房里那位送去,出去一看,桌上只余两个拆开的纸袋,胡饼和团子各被咬了一口,又被嫌弃地扔下了。旁边放着一个玲珑的素白瓷瓶,半指长的动作繁复地雕满了说不上名的灵兽鸟雀,精致得快不像人间的东西。打开看看,里面只一些细腻的粉末,不知是作何用处,只好先替他收了起来。
那阴晴不定的家伙似乎一整天都在生闷气,紧关着房门,连午饭都没出来吃。
劈了柴,打了水,一天又忙忙碌碌的过去了,直到太阳快下山,里边儿的房门才吱呀一响,那人终于肯出来了。
书生正在院里扫地,见他出来,擦擦鼻尖的汗珠,问道,“饿了吧,我去把晚饭热热。”
那人还是冷着张脸,既不说饿,也不说不饿,不知从哪里摸出袋儿核桃,坐在院里的榻椅上自顾自地捏了起来。
指尖“咔咔”作响,仿佛手里捏的不是核桃,而是书生那冥顽不化的脑袋瓜子。
见他不说话,莫望顾自去厨房热饭了,晚饭是按他喜好做的,三荤三素,三凉三热,慢炖了一下午的鸡汤,白脂般粒粒分明的香米。
将饭摆到他面前的桌上,书生继续拿起扫帚扫地,傲狠继续冷着脸剥核桃,这边刚扫完,那边核桃皮又落了一地。傲狠剥得手都酸了,那人还是没完没了地扫着,莫名地,让人心里更加窝火。
桌上的饭放凉了也没人动过。
“为何不还手。”椅上捏核桃的人突兀地开口。
书生握着扫帚愣了愣,才反应过来他是说早上的事,嘴角还带着一片未消的青紫,摇头,淡道:“得饶人处且饶人,他也有家室要照顾。”
“哗啦”一声,桌上的饭菜尽数被扫到了地上,杯盘碗筷稀里哗啦砸得粉碎,“悲天悯人乃菩萨佛祖要操心的事!用得着你一介凡人在这里假慈悲!自己尚不能把自己护好了,还有脸担心别人怎么活!”心里刚压下去些的火苗,轰然就又蹿得老高。
这人当真就没有一点脾气么?让做什么就做什么,不喊疼,不喊累,就连脸上都看不出一丝喜怒,像个没魂的木头,让人恨不得折上两折扔进灶炉里噼里啪啦地烧了。
原以为天上那个已经够叫人生厌,没想到凡间这个更是青出于蓝!越是这样,越想让人把他打破了揉碎了看他忍不下去的一面,呵,倒要看看你这虚伪的慈悲能装到什么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