怒不可遏地顾自嚷嚷了通,傲狠拂袖而去,留下满地狼藉让书生自己打理。
看着自己准备了一下午的饭菜洒落在地上,搅合进了泥土和破碎的瓷片,叹气,好端端的,干嘛要和粮食过不去呢。
收拾了被打翻的饭菜,随便在厨房吃了些冷馒头便也早早回房休息了。今日实在有些不适,从下午起便觉得乏力,身上疼,腿上疼,背上更疼,脑袋也昏昏沉沉,许是下午太热,有些中暑了,总觉得身上热一阵冷一阵。原本还想温会儿书,却也没力气了。
盖上薄被躺在床上,心里暗暗希望睡一觉起来明早便好了,若是好不了,恐怕还要去找郎中抓药,又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这样想着,意识开始昏昏沉沉,还未进入梦乡,便被突然的叩门声吓了一跳。
借着一地银白的月光,透过门纸,看到外面那个绰约挺拔的身影,便是不戴高冠,也是叫人错认不了的。
方才被这突然的“叩叩”声吓了一跳,现在心脏还砰砰跳着,伸手抚了抚胸口,披上衣服去开门。
“公子可是有什么吩咐?”语气平常。
那人负手立于门前,眼睛并不看他,高傲地抬着下巴,理直气壮地扔下句:“天热,我睡不着。”便施施然而去。
呵,修炼千年的神君,过火焰山尚不觉得无法忍受,人间这夏夜又怎会觉得热呢。
傲狠回到房内,安稳地坐在桌边喝一杯茶,再缓步回到床边躺下,心里默数着,一,二,三。
“叩叩。”
勾唇,果不其然,门外响起了书生如一汪死水般波澜不惊的声音,“我进去了。”
阖眼躺在床上,并不出声。不一会儿,房门吱呀呀地推开,有人轻声走到床边,颊畔荡起阵阵微风,是书生执着蒲扇坐在矮凳上徐徐扇着。
“你就在床前守着,我不说停,就不许停下。”
“好。”不咸不淡地应着。
于是一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风还在,一下、两下、不疾不徐。
两炷香的时间过去了,风还在,一下、两下、不疾不徐。
几个时辰过去了,风还在,似乎比方才慢了些,一下,两下,倔强得像不说话却折不断的臭书生。
傲狠其实并没睡,悄悄开一半天眼整夜偷偷看着,想亲手逮他个丢盹儿偷懒的现行,可没有。
他要他守在床前,他便整夜守着,手上的扇子没停,当真一下没合过眼。早上鸡鸣,悄悄放下扇子出去,劈柴,打水,做着府里做不完的活计。
书生前脚刚走出傲狠的房门,后脚门内就传来了砸杯子声。额,不知又发哪门子脾气。
那么大一个人,比孩子还像个孩子。
不过傲狠那些欺负人的手段倒也没全白费,即便嘴上不说,脸上看不出来,凡人的身体终究还是说不了谎的。
书生病了,帮他研磨的时候无声无息地便倒在了地上,打翻了砚台,染了一纸刚画好的水墨。
再醒来时,自己躺在一张宽大的八步床里,身下是丝滑的绸缎茵褥,身上是轻薄的络纱。再微微偏头,额上冰凉的帕子随动作掉落在枕边,才发现床边还抱臂而立一个面色阴沉的俊朗公子。
见他醒了,语气里再没有刚才问郎中时那般焦急关切,抬手将什么东西扔到书生身上,定睛一看,原来是那天放在桌上的瓷白小瓶。
傲狠言语里透着不满的薄怒,“这药给你便是让你敷的,放在袖子里做什么?还指望它给你生出崽来吗?”
哦,书生愣了愣,原来是药,专门留给自己用的。
看他依旧呆呆地没有反应,干脆亲自动手将人身上的衣物剥了下来,书生古井般无波无澜的脸上终于显露出一丝不自然,“这……这,我自己来便好。”
可那本就没什么的手腕大病一场后更没什么力气,三两下就被剥了内衫面朝下的按在了床上。
“乱动什么!”几番挣扎推辞惹得那霸道之人不满,一手按着书生纤细的后颈,一手将瓷瓶里细细的粉末洒在书生背后长长的伤口上。
那天回来他洗了澡,伤口泡了水,又一直捂在衣服里,早已红肿溃烂了,衬在苍白枯瘦的背上越发让人触目惊心。
傲狠给他上的不知是什么药粉,抹在伤口上非但不止疼,反倒像要把皮肉腐蚀了一般剧痛。看着书生揪在枕边不停颤抖的手,心里怒意更添一分,忍不住就大声凶道,“觉得疼了为什么不喊!”
书生也被他吼得愣了愣,这一句怒斥虽不温柔,却是带着关心的。死死攥成拳的手慢慢放松,突然便觉得有些无力。
觉得疼了为什么不喊?
因为……因为喊了也没用。
又不是所有人都有那般好命,疼了哭了,就有人安慰有人给糖吃。
慢慢支起身,慢慢转过头来,小心的,尝试的,不太熟练地冲他人扯出一个笑,小声道:“方才……是觉得有些疼了。”
大概真的疼狠了,书生眼角有些红,还这么似哭不哭地对他笑了笑。
刚还凶神恶煞怒目圆睁像要吃人似的家伙怔住了,像有一把利剑直直刺进了胸膛,先是麻,再是酸,然后突兀地疼了起来。
他是想看这张脸上能有些什么不同的表情,或骄或躁,或气急败坏的,都可以。
但从没想过这张无悲无喜比水还淡的面容上,也会有这样……这样……这样委屈示弱,不堪一击的脆弱神情。
什么天璇不天璇星君不星君,这人恐怕就是个妖精。那一瞬间,仿佛全部心绪都被那双通红的眼勾了进去。几乎是无知无觉的,傲狠伸出手,在那双笑弯弯的眼角边轻轻擦了擦。
干的,没有泪,可他就是觉得这人哭了,像个一直以来孤立无援伤心委屈的孩子,终于有人能告状时肆意嚎啕的那种哭法。
昨日书生突然昏倒,傲狠原本还淡定,自己一介神君,还能让这凡人在自己面前被阎王收走了不成。气定神闲地聚起一点灵力,往人额间输去,却发现这人仿佛一个瓷瓶,自己输去的灵力皆在这器皿之外便散去。又试了几次,始终如此,这才慌了神,赶忙找了郎中来给人看病。
郎中把了把脉,便说这人身子底弱,有伤在身又长久疲劳,开了几副药材便走了。按照老郎中给的法子煎了药,一勺一勺给人灌下去,果然,不出片刻就醒了!只是心中又难免不忿,自己修炼了千年的道行,居然还不如人间一个赤脚郎中了!
当然,关于这些,好面子的神君从没跟他提过。
书生刚说疼,傲狠抹药的手便立马放缓了,再上药时,甚至边涂边轻轻吹着,不时问着,“这样还疼吗?”
书生轻笑,“不疼了。”
发了一天一夜的烧,书生还虚弱着,上了药,不顾人家意愿手把手地喂了粥,便又让人睡下了。
傲狠关门出去,坐在院里的月光下,安静地沏了一壶茶。
“我知道他是谁了!”
门扉未动,月下的庭院里如烟般走出一人,一撩衣摆坐到石桌边,大模大样地拿起傲狠刚沏好的茶,给自己也添了一杯。
正是那日城下一别的广堃。
“我回去打听了一番,当真问出了些缘由。”故弄玄虚地挤挤眼,笑道,“怪道他和那星君长得分毫不差,他就是那天璇没错!”
傲狠却放下茶杯,“他不是天璇。”
“哎?”广堃愣了愣,“原来你已经知道了么?”合上折扇,撑腮思索,“唔……虽说不完全是,但也确实是天璇的一枚情魄,历劫之后还要被天璇收回去的……”
“你说什么?”似是有些诧异,傲狠顿了顿,打断道。
“咦?”广堃被他搅得糊涂,“我还当你已经知道了。唉,既然不知就安静听我讲,莫要再打断我!”
于是广堃细细和他讲了一遍:
“你也知道,天上这群老头成天悟道,拼命修炼,就是为了清静六根早日升入太虚境。据说这天璇仙君是二十八宿里最有望的,七魂六魄里只剩一枚情魄未净,于是将这情魄放入人间历劫,时间一到,再收回体内。所以你问这人到底是不是天璇……唔,我也说不清楚,眼下不是,以后也会是。”
哦。
原来如此。
傲狠执着手里凉透的茶有些出神,怪道他的灵力怎么都输不进去。
脑海里一会儿是天璇那张四大皆空无悲无喜的脸,一会儿是书生红着眼角比哭还像哭的笑。
“他……不像天璇。”本来只是在脑海中一闪而过了这么一个念头,无意识中却喃喃脱口而出了。
果然,广堃纳罕,“哎?哪里不像了?这人那日我也见了,除了头发,其余分明是一模一样分毫不差的!”
傲狠没说话,自己心里也觉得有些不明白。好像除过初见那一眼,自己从未把他当成天璇。
第二日,书生醒来时,入眼先看到的是一张棱角分明眉目如画的睡脸,此时飞扬跋扈的眸阖着,剑眉舒展,左边眼角下一粒泪痣将平日里的一身戾气敛去大半。胸膛微微起伏,平稳的呼吸着,像只吃饱喝足被抚顺了毛的大猫。
诧异起身,看到了周围的雕梁画栋茵褥锦裘才心下了然,原来是自己霸占了人家的床人家的房间。
这人一只手还轻轻搭在他腰上,手里松松握着一把蒲扇,想来是帮自己扇风扇着睡着了。这么想了想,有立马在心里给他找了另一套说词——也可能只是人家自己想扇扇风,不小心将手搭得离自己近了些罢了,还是别太自作多情了。
只是不管怎么想,心底还是控制不住地暖烘烘的。
轻手轻脚地起身,取了搭在一旁的外衣披上,推开门,洒了一室晨光,又恐扰了那人清梦,匆匆离开将门重新关上。
枝头鸟雀叽叽喳喳,公鸡不知打了第几遍鸣,太阳已升得老高了。加快步子往后院走去,心里有些着急,今日起来的太晚了,还要劈柴打水,不知做早饭还来不来得及……
快步走进后院,书生却愣住了。柴已劈好了,一块块整齐利落的码放在那里,水也打满了,缸上盖着竹盖。唔,真是奇了怪,难道真有传说中的田螺姑娘不成?
心下疑惑着,不紧不慢地做了早饭,端到院里时,那人竟然也已经醒了,安静地坐在院里沏茶喝,听见脚步声转头看来,竟还微蹙了眉低声责备,“病才刚好,起这么早做什么。”
心不在焉地将早饭放在,虽觉得不可能,但还是忍不住问一句,“院里的柴是你劈的?”
“唔……”那人喝着茶,似是而非地含糊应着。
意料之外的答案,书生愣了愣,接着犹豫道,“那水……水也是你打的?”
“唔。”满不在意地点点头,却别扭地不去看书生的眼睛。
其实也没什么好别扭的,柴确实是他劈的,水也确实是他打的,只不过柴是他用法术劈的,水也是用法术打的。
书生沉默良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半晌才淡淡开口,“这些琐事,我来做就好了。”
这本就该是下人做的事,还从没听过谁家主子亲手打水劈柴的。
谁料话一出口,立刻惹来那人的奚落,“你那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挑什么水?劈什么柴?回头再累病了,又要本君照顾你,呵,也不知道谁才是谁的主子。”
提起这事,书生平淡无趣的脸色竟难得泛起了红,略带惭愧地低了低头,不甚自在地轻声道:“抱、抱歉,劳烦公子了。”眼睛盯着脚下的砖缝不知能钻到哪里去。
头顶“嗤”地响起一声促狭的笑,书生呆呆地抬起脸,正对上那人含笑的眼。
他还从未见过这人这样的笑颜,不是傲然的冷笑,不是阴森的假笑。而是这般明媚的,愉快的,不掺一丝阴霾的。
好似他这一笑,三月春风都要在城里多驻足几月。
傻乎乎的书生还为他这一笑愣怔着,那人却伸出爪子毫不客气地在他脸上捏了捏。
书生白嫩的脸被他捏红了一大片,他却没心没肺地笑说,“这不就对了,脸上多些表情多好,总像那庙里的神像似的板着张脸做什么?又没人供奉你香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