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一病之后,傲居然当真再不让他做些什么了。
他给的药也似有奇效,初敷上时蚀骨疼痛,可不出一日伤口竟已好了个完全,连印记都看不见。就像他那人,初遇时千般戏弄百般刁难,霸道暴戾得让人生畏,事实上,却是这小半辈子以来少有的愿对他好的。
每日不见那井绳转动,也不闻劈柴扫地声,睁眼醒来,府里的柴却都是劈好的,水缸永远满盈,院里干净得连一片落叶都没有。
自那日傲狠在巷子里突然出现救他于危难之后,那群人便再没来寻过麻烦,有时街上远远看到了从前总被他们欺负的老实书生,甚至像耗子见了猫儿似的扭头就走,让莫望哭笑不得。便是再凶神恶煞满脸横肉,却原来也是群欺软怕硬的人呵。
没了那些劳人的重活,书生只需添灯换烛准备些餐饭,还有闲暇的时间可以安静地温书,日子惬意得总让人觉得不真实。
走在湖边,诗书还在手里拿着,想起那人,目光却已不知看向了何处,等看清了无波湖面上映出的那一张抿唇浅笑的脸,心里方觉一惊,连自己都快要不认识自己。
耳边似是又响起那人上扬的声音,“这不就对了,脸上多些表情多好,总像那庙里的神像似的板着张脸做什么?又没人供奉你香火。”
书生苍白的脸上蓦地飞起两片霞云,忙敛了笑意,仓促低头心虚地看向手里的诗书,嘴里欲盖弥彰地喃喃背着:“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其实一个字都没记进去。
心里有些急,不知所措地翻向下一页,却有什么东西倏地从纸间落了 下来。
弯腰一看,居然是用红线细细缠着的青丝一缕,不禁心下疑惑。而后像是想到了什么,恍然大悟地顿了顿,突然瞭然地笑了。
这诗书是他收拾偏房时从墙上一处暗格里找到的,那暗格并不多隐秘繁复,只是一个掩在衣奁后的方形空缺。但这空缺却凿得平滑精细,里面铺着一小块衣布,书外裹着已有些褪了色的红绸,小心地放在布上,足以见藏书之人爱惜珍视的心意。
初发现时,以为这大概是前丞相府某位和自己一样爱书的下人偷偷藏的,现在看来,恐怕是和某个窈窕姑娘的定情信物也不一定。只是后来整个相府都被朝廷抄了家……
思及此,心上不禁又泛上几分惋惜和酸楚来,那对有情人,最终大抵是没能在一起吧。
捡起地上红线束着的青丝,轻轻夹回书页里,低声道,“抱歉,借了你的书看。”到底是不忍染指这书主人生前暗藏的一片痴痴心意。
“这都几点了,还不去做饭,站在那里发呆做什么?诚心要饿死本君么?”
正感伤着,耳边突然远远传来那人霸道得孩子气的声音,才发现不知不觉竟已是黄昏了。抬头看向回廊尽头的那人,长身玉立,高冠凌云,如画眉眼模糊在身后的火红晚霞里,依旧能想到他此刻必然是一副埋怨地瞪着他的表情。便是心头再多怅然也被搅散了。
合上书,书生莞尔,一步步向他走去,好脾气地应着,“就来,晚上想吃些什么?”没看到身后半隐在廊柱下的一抹人形黑影。
“都好。”傲狠往那黑影处冷冷扫了一眼,那影子立马识相地消失了。
直到书生走到他身边,阴沉的脸色才终于缓和了些。
呆头呆脑的笨书生,方才寻了他半天。为仆为奴,不在主人身边侍候着,反倒一个人躲这儿清闲来了,被那不干净的东西跟上了都不察觉。
“可是饿了?”毫无警惕之心的书生矮他一些,低垂的眉眼带着三分笑意,“难为你专程寻来。”
傲狠愣了愣,神色不太自然地偏过头去,含糊地“唔”了一声。
饿了,千年的神君怎么知道什么是饿呢。至于为什么要专程寻来……傲狠也道不明白,只是刚才和广堃说了会儿话,忽然发现原本在一旁擦拭花叶的书生不见了,于是心里便烦乱了起来。既不用他打水,也不要他劈柴,不在本君身边好好呆着,忙什么去呢?想着想着……之后广堃再跟他说了什么,便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了。
“你是没看到,那天我小叔被文禄噎的,脸都绿了,哈哈哈哈……”广堃正和他讲自己这次回冥府的所见所闻,兴意盎然时,傲狠却突然放下茶杯,心神不宁地起身道,“我去去就回。”
“去找你那豢养在身边的小书童?”广堃拿眼睛斜睨他。
“……”被戳破,傲狠面子上也有点挂不住,停下脚步冷声反驳道,“我找他做什么?”
不屑拆穿他拙劣的掩饰,广堃只眯眼盯着他道,“有时候我真怀疑,那人究竟是天璇留在这人间的情魄,还是你留下的。”说罢“唰”地收起折扇,起身往门口走去,路过他身边时不忘用扇柄拍拍他的肩,提醒道,“明日便是玄帝的寿辰,你可不要忘了。”
傲狠勾唇,学着他方才的模样反唇相讥,“有时候我真怀疑,究竟我是玄帝之子,还是你才是他亲生的?”
广堃大笑,“我可消受不起这等福分。”话音未落,已如来时青烟般消失在庭院里。
晚饭后,傲狠拉着书生陪自己在院里乘凉。
“本君有事,要离京几日,这几天你自由了。”心口不一的太子殿下坐在椅上哼道。
书生愣了愣,呆呆地盯着他看了半晌,才垂下眼睫点了点头,语气无常,“何时启程?”
“明日一早。”
“那我……”
“不必准备早饭了。”像是知道他要说什么,傲狠先他一步开口道。
书生又是一顿,末了依旧恬然点头,“我知道了。”
而后便是沉默,他沉默,他比他更沉默,像是要和门前矗立的石狮较着劲。
满院树叶沙沙作响,明月清风,云影流动,一桌二人,谁也不知道谁在想些什么。
最后还是书生先起身,微向他一颔首,“我……先去睡了。”
“哦,去吧。”他还是坐着。
书生刚走出几步,他又道:“我不在的时候,不要随便给“人”开门。”
书生身形顿了顿,淡淡“嗯”了一声。
虽然平时也总像个不会说话的木头,但今晚的书生似乎有些异样。傲狠察觉了,却也没深究,打了个哈欠,也起身回屋去了。
尽管说了不必,可一早天还未亮,莫望还是把早饭端去了房间。敲了几回门,无人应声,轻轻推开往里看一眼,却原来早就没人了。床铺整齐得像从未有谁住过。
阖上门,将早饭端回厨房 ,盯着满盘未动的餐饭微微愣怔着出了会儿神。
知他不过是出门几日,可心里有什么地方,还是不由自主的空了一块儿。
因为……因为他迟早是真的要走吧,呵呵,不禁摇头,笑自己的健忘。人家本就是暂住于此,或许事办完了,也就该启程了。便不是今天,也会是明天。早知那人并非他们这样的凡人百姓,怕是比皇子王孙还要位高更甚,届时分开,他自然要回他来时的地方,而自己……自己呢?
或许继续回摘月楼当管账的伙计,或许继续一次又一次在旁人的嘲讽中参加乡试,又或许就听红袖嬷嬷的话,安分在书院当个教书先生,娶个姑娘,平淡一生。
只是,只是还是有些不甘心吧。自己虽只是个穷苦书生,却也不是没有抱负的。皇榜提名为国分忧,绿袍加身天子垂青的梦,谁没做过呢。
可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便是回回登科中举又有何用。在这官官相护朝臣一手遮天的天下,入试非正身者,十有三四;赴官非正身者,十有二三。他不是这二三,就是这三四。
起初也恨过这世道不公,后来便习惯了,却依旧麻木般的一次次赴考,一次次无缘天子堂,像是偏要赌这口气似的。连摘月楼的红袖嬷嬷都忍不住劝他,“嬷嬷知你天资过人,可那不是我们这样无权无势的百姓能有的福分,要我说,你若不愿在楼里给嬷嬷管账,便去私塾当个教书先生,过两年嬷嬷将秋兰许了你做媳妇儿,生两个大胖小子,到时候咱们山高皇帝远,没有那朝堂里的勾心斗角尔虞我诈,这安稳一生,又何尝不好呢?”
安稳一生是很好,可他命里,似乎天生便没有安稳二字。
早些年养育了他的老尼姑病重,城郊那座破败古庙也早已没了香火。老尼姑摸摸他的头,说:“你走吧,出家人不惧生死。”
他不肯,固执地背着她四处寻医问药。那药炉是个专熔银子的利器,很快,仅剩的那一点银子也用完了,他便将年迈的老尼姑安置在城郊的破庙里,孤身一人来城里赚药钱。
那时他也不过十四、五岁的年纪,书堂的学业尚未修完,便来这城里寻生计,初来乍到涉世未深,上过当,受过骗,人们看他羸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能做些什么呢?处处被人唾骂驱赶,差点就到了要沿街乞讨的地步。所幸那日误入这烟花地,遇到了摘月楼的红袖嬷嬷。
寒冬腊月里,元日刚过,前一夜下了一整晚的雪,盖住了满地爆竹殷红的纸屑。挨家挨户关起门窗支起暖炉,一家老小团桌而坐,虽只有粗茶淡饭腊肉浊酒,也端的是和乐温馨团圆美满。大户人家的官人老爷们更是红纱暖帐几度春宵,府里烛火歌舞彻夜不息,欢声笑语盈了满院。
都说这是凡尘烟火气最暖凡人心的人间,却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人间。
吃了几回闭门羹,岁前,莫望终于在城里找了个帮人喂马的工作,数百石粮草一捆一捆地背到马厩前,寒天里生了满手冻疮,只为了那一日五文钱。转眼到了月末,年关了,东家却一直没有发工钱的意思,莫望惦记着老尼姑的药,便去向工头要,结果不但没拿到半分工钱,反赚了一身淤青。
仓皇瑟缩地走在街头,一件打满补丁的单薄布衣,被打出门时还跑丢了一只草鞋。一脚深一脚浅地走在落满雪的街头,一扇扇禁闭的朱红大门隔绝了语笑喧阗,黛瓦青砖后的万家灯火,没有一盏是他的。偌大一个京城,容不下一个亡魂。
茫然地走着,不知不觉便迷了路,再抬头时便见眼前红笼摇曳灯火通明的四角高楼,倩影浮动琴声隐隐,偶有娇嗔的浅笑随风而来,仿佛书里所绘引诱了年轻僧人破戒的妖精洞。
茫然之下心里竟有几分恍然大悟之感——怪道那些人无论修为高浅皆在那洞前被蒙了眼,明知是陷阱,却依旧前赴后继地丧了命。想必不是那妖精多媚人,定是因为这烛火太温暖了啊。孤舟蓑笠翁,风雪夜归人,一路孤独漂泊风雨波折,渡得过海,翻得过山,舍得下红颜,可谁能抵得过千帆过尽,后饥寒交迫时,这般暖意的诱惑呢。
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失去了意识,亦不知那隐隐丝竹何时停了喧嚣。
清晨,卯时未到,摘月楼的院门吱呀呀地推开,银铃般的笑声伴着杂乱的二三脚步声,昏沉见隐约听到不远处一个泼辣里不失妩媚的声音尖利地笑道,“时候也不早了,各位老爷现在回去洗漱洗漱,兴许还赶得上早朝呢,只是当心别让家里的夫人们发现了,不然我家的姑娘们可又有段日子见不到各位老爷了,呵呵呵呵……”
再后来,杂乱的车马声,马夫驱车的哨子声,一阵热闹远去,周遭又恢复了先前的寂静。
他听到有细细的脚步声不紧不慢地朝自己走来,费力地睁睁眼,模糊的视线里隐约看到一只染着豆蔻红指甲的葱白纤手,解开红袄外雪白的狐皮披肩,掀起一阵带着浓郁脂粉味的香风。
意识朦胧中,只记得自己肩头一暖,眼前便又陷入了一片昏暗中。
再醒来时,周身狐裘暖被,火炉热汤。床头一群金钗银钿身段玲珑的姑娘们以扇掩唇好奇地望着他,彼此之间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还有一个手执汤匙,正一勺一勺往他口中灌着汤药,一双灵动似鸟雀的乌黑眼睛眨啊眨啊,见他醒了,欣喜地回头喊了些什么。须臾,一双只涂着豆蔻红指甲的葱白纤手撩开珠帘,姑娘们纷纷往两侧让了让。
珠光宝气浓妆艳抹的红袖嬷嬷走了进来,一进来便不客气地问道:
“会识字么?”
“……会。”
“会算账么?”
“……会”
“那便成了,为了救你,可花了老娘不少银子。”
再然后,他便成了这摘月楼的账房先生,从春到秋,从夏至冬,送走了老尼姑,依旧是红袖嬷嬷手把手地帮他简单操办了,又欠了人家好大一笔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