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有常言道:“天上一天,地上一年。”
虽不如这般夸张,几日却也是要有的。
玄帝寿辰不比菩提老祖寿宴那般自在简单,尽是些天地散仙,大家想说什么说什么。届时来的都是天界有头有脸的人物,就连各方天帝都要赏脸来祝一杯酒,场面之盛怕只有王母的蟠桃会能比。
本以为这回傲狠那北天纨绔子能收敛些,谁想到依旧是那副不知悔改的笑模样,这回虽没带着那袒胸露背的妖娆仙子,来时却满身凡尘烟火气,大摇大摆地站在那儿和众仙拱手施礼,惹得玄帝脸色铁青,硬是让人把他拉去沐浴更衣净身焚香后才放回来。
“真应该把你放去西天如来坐下,好好去去你那一身魔性!”咬牙骂一句,却从来不舍得真让他吃这苦头。
没办法,谁让他就这么一个孽子。
傲狠笑笑,毫不在意地朝他略微一弯腰,尊敬道,“总给佛祖添这些麻烦做什么?您也让他老人家清静几年吧。”反倒像别人的不是了。
寿宴摆了三天,本打算结束后便走的,谁想又遇到了那冷面冷情的星君。
人家星君看都没看他一眼,昂首阔步地往前走,他偏要死皮赖脸地追上去招惹两句:
“天璇星君,百年不见,近来可好?”
银发的星君停下步子,目光像是停在他身上,又像不在他身上,满眼无波无澜不悲不喜,轻道一句,“还好。”仿佛二人之间从未有过什么过节。
傲狠端详着这张熟悉的脸,心里暗暗叹奇,虽是一样的眉眼一样的身段一样死气沉沉的无趣脾性,但只看眼睛便知道,这怎么可能是同一个人呢?何况他家那小书生现在已经会笑了,一笑起来,满眼水色波光,就更不一样。
“刚宴席上人多语杂,都没来得及跟星君问好,还望星君不要见怪才是。”嘴里说着客气体面的话,勾唇挑眉,又是满脸不怀好意。
“不会。”星君淡道,“宫里还有事……”
告辞的话尚未说完,面前笑吟吟的人顾自打断道,“对了,星君还不知道吧?前些日子我去人间走了一遭,遇到了不少奇事呢。”
……
那边傲狠还在缠着清冷的星君讲他在人间遇到的书生,人间这里却已眨眼过了小半月。
一天,两天,读书,望月,打扫庭院,有时也去摘月楼帮红袖嬷嬷看些账目。柴垛里不再有不知何时劈好的柴,水缸里不再有凭空而满的水,那人始终不曾回来。
早上醒来,院里的石桌边依旧没有那个高冠华袍支着额角懒散吃茶的人 ,即便日日擦拭,那榻椅还是不知何时落了一层薄灰。
那晚在这石桌两边并肩而坐,月明星稀,满堂清风,微微侧首便是那人银光勾勒出的俊美侧脸,仙风傲骨无处遁形,怎么看都不像是这凡间会有的人。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说出来的话却总是带着几分孩子气,霸道的,别扭的,趾高气昂得连关心都像是命令。不小心放进了心里,便像那墙边地锦似的肆意攻城略地,
再看手边那本诗经: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呵呵,怎么看都像是说自己。
如三月兮?如三月兮。
原来不知何时,已经变得这样重要了么。若那晚一别便是最后一面,也不知何时才能将心里这些藤蔓铲去。又或留着也好,余生有了念想,大抵便不会那么孤寂。
“莫望?莫望!发什么呆呢?”
不知什么时候走起了神,听到红袖嬷嬷高昂的声音时莫望吓了一跳,慌忙抬起头来,“红袖嬷嬷。”
嬷嬷也没和他计较,只顾自摇着扇子抻长了脖子往堂里望着,边望边道:“都这个点儿了你怎么还在这儿坐着?祭祀用的纸钱点心都已经准备好了?那傲公子还没回来么?”
“嗯,还没,作甚么要用祭祀的纸钱?”莫望有些摸不到头脑。
嬷嬷奇怪地看他一眼,“今儿就是中元,你难道不去祭奠清沂尼姑?”
莫望愣了愣,瞬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竟忘了,今天已是中元。
嬷嬷看他那样子就知道他是忘了,一边催促他赶紧上街去置办,一边也有些疑惑道,“你这孩子,最近是怎么了?以往这些个日子你可是比谁都记在心上。”说罢狐疑地冲他眨眨眼,“莫不是有了心上人了?犯了相思病。”
她本就是随口一说,谁知书生却腾得红了脸,结结巴巴道,“什,什么心上人,从来没有的事……”
红袖嬷嬷一怔,居然当真是有了。
连忙扯了书生的袖子笑吟吟地追问:“是哪家的姑娘?什么时候的事?她可对你有意?呵呵呵呵,好,真好,有了心悦的便好,嬷嬷还就怕你要一直这么不开窍下去呢!无论是哪家,嬷嬷替你去说,定能给你讨回来!”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被她欢呼雀跃语气说得就跟要成似的。
“没、没有的事,嬷嬷误会了。”
红袖嬷嬷略带埋怨的拍了他一把,“跟嬷嬷还有什么好隐瞒的,这些年嬷嬷何时不是像待亲儿子一样待你?再说了,你也得瞒得过才行,嬷嬷见过的男人,比你走过的路都多,你那点儿心思,可瞒不过我。”
书生被她说得哑然,只能红着脸低头,喃喃道:“嬷嬷待我很好,只是,只是……”不好意思地抬眼,冲关心他的嬷嬷笑笑,反而多了几分坦然,“他不是我能高攀得起的人。”
“哦……”嬷嬷的表情也变得有些不太自然,抓着他衣袖的手渐渐松了些。门户大过天,若真是那样大户人家的小姐,自然是看不上他这捉襟见肘的穷书生,便是人家姑娘愿意,人家父母也万不会许。
“嗨,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嬷嬷重新安慰道,“这世上同你相配的好女子还多着呢,嬷嬷这儿就有,你喜欢什么样的?告诉嬷嬷,嬷嬷都能给你找出来。”
红袖嬷嬷虽重利,这么多年来却也是对他极好的,不忍扫她的兴,轻笑着点头,“劳嬷嬷费心了。”
“哎!”红袖嬷嬷突然一拍脑门,“拉着你说了半天,差点忘了祭祀用的东西还没买!赶紧走吧,现在去买还来得及。”
莫望笑笑,任由心急的嬷嬷拉着自己的袖子往门外走去。
踏出门槛的那一刹,莫望突然顿住了,猛地回头看去,却什么都没有。还是那空荡荡的庭院,连地上的落叶都未曾动过。
“怎么?有东西忘了拿?”察觉到他忽然停下,红袖嬷嬷回头问道。
“没,没什么。”莫望转过头来,“大概是看错了。”
嬷嬷也没在意,继续拉着他往前走。
自从傲狠走后,他便总觉得身后似乎跟着个“人”,时有时无,时近时远。有时无意望向房里的铜镜,甚至能看到那“人”就站在自己身后。应该是个女子,穿着殷红的嫁衣,乌黑的长发披散而下,脸上始终是模糊的。每每回过头去,却又空无一物。
此前他从来是不信鬼神的,便是真有也无惧,这一生他从未伤过谁害过谁,无愧于心。
和嬷嬷出门一看,市井上果然已经很热闹了,扎纸人作彩衣的摊子铺了满街,处处是刚焚过香的灰烬味。
买了纸钱纸衣,带了些清沂尼姑生前喜欢的瓜果点心,和嬷嬷一起去了早已荒废的尼姑庵。尼姑庵离城远,一去一回便已到了傍晚。夕阳余晖将尽,城里处处张灯结彩,虽美却不如上元时那般热闹非凡。人们大都静默着,等满城天灯徐徐升上夜空,映在满城湖泊河流里成了点点星光,夜幕完全落下之前便都各自回家去了。
有小孩看到路上掉落的铜板,伸手便要去捡,忙被身后跟着的母亲抱了回来。挨家挨户吱呀呀地关上门,偌大一个京城寂静得像个空城。
七月半,鬼门开,相传此日无人祭祀的孤魂会来街上捡别人剩下的供奉和纸钱,是至阴的日子,活人忌夜游,以免冲撞了“行人”,招来祸端。
回到府里,莫望随便吃了些东西便也熄灯就寝了,那本诗经随手放在了床边的案上。
这一夜确实太静了些,连风声都没有,反而让人有些睡不着。
也不知躺了多久,半梦半醒间,忽然听到床头传来隐隐翻书声。
“唰”……“唰”……“唰”……
莫望醒了,张开眼的一瞬,那声音便也消失了。
满室银白的月光,坐起身看看,房内只有自己一人,那本诗经还好端端地放在案上,和自己睡前一样。
许是梦吧。
正要再躺下,眼睛无意往房内紧闭的门口瞟去,却蓦地发现门外森然立着一个人影。隔着一层门纸,依旧能看清是个较小的女子。
手上用力,暗暗在胳膊上掐了掐,会疼。不禁抬手揉了揉眼睛,再次看去,那人影还在,一动不动,似乎正直勾勾地看着他,心里不免也有些打起鼓来。
“叩叩叩。”
正不知所措地呆呆坐着,眼前的门板突然响了起来。那敲门声有些急促,在这寂静得诡异的夜里显得格外让人心惊。门口的人影却始终一动未动。
有些事,躲是躲不过的。莫望平复了下心跳,披上件衣服淡定地起身往门口走去。
“是红袖嬷嬷么。”一边随口问着,一边推开了门。
而映入眼帘的只有满地月光,空无一人。
又等了半晌,忽有夜风吹来,冷得人忍不住缩了缩肩膀。莫望拉拉披在肩头的衣衫,摇头,叹息,只好又合上门扉重新回到床上。
一夜竟再无事发生。
第二日一早,莫望望上街买米买面,回来却看到院里背对他站着个半人高的小姑娘,红衣红袄,乌黑的发团子似的盘在两侧。
心里一愣,不由道,“请问你是……”
话音未落,孩子翩然转过身来,如雪般白皙的一张小脸,瞳仁漆黑,越发称得一双唇似涂了新制的胭脂般触目惊心的红。
莫望愣住了,没想到世间真有这般模样的孩子,漂亮得像是从画中走出的神仙坐下的仙童仙子。
没等他回过神来,孩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到了他面前,抬起小脸望着他,一双幽黑的眸子泫然若泣,“公子,公子,求你救救我吧。”
莫望愣了愣,俯身将她扶起,“起来说话吧。”
漂亮的孩子一直掩面在哭,她说她是个孤儿,早年村里闹洪灾,父母都已不在了,自己逃荒的路上轻信了旁人,被卖到了城中的青楼里。方才好不容易逃了出来,见府上门没关,情急之下便跑了进来,求莫望救她。
莫望拉着她的手顿了顿,他分明记得自己出门前,是关了门的。
可眼下孩子哭得可怜,白净的小脸都爬满了泪痕,湿漉漉的眼睛让人不忍。书生心软,蹲下身来掏出帕子帮她擦脸,有些为难地轻声道,“我……我也不过是这府里的下人……”
话未说完,孩子便哭得更大声了,扑上来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像是紧抱着唯一的救命稻草,“公子求您发发慈悲,救救我吧,再被抓回去,嬷嬷会打死我的。”
“好好,不要怕,不会赶你出去。”莫望轻拍着她的背,不知所措地连声应着。
自己也是孤儿,那般孤立无援走投无路的处境,他清楚。
只是如今就连自己也是寄人篱下,擅自留下了这孩子,等那人回来,怕是又要大发雷霆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