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燕嬉
他日江湖2021-03-27 11:124,734

  傲狠回来时,莫望正面色焦急地追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满院子跑,嘴里紧张地喊着,“嬉儿慢些,小心摔着。”

  再看那孩子,雪白的小脸,乌黑的发团子似的盘在两侧,红唇齿白,端的一副讨喜模样,一看便知道,长大了必定是个美人。

  被他唤作“嬉儿”的孩子正顽皮地追着一直野猫,野猫敏捷,三两下跃到了门口,从傲狠脚边鱼似的钻出去跑了,而那小孩脚下磕到了石阶,“扑通”一声结结实实地摔在了他脚边。

  看到门口站着的人,莫望也愣了愣,“……你,你回来了。”

  边说边走过来,想扶摔在地上的孩童,弯腰时忍不住轻声责备,“都说了别跑那么快,定要受伤了……”

  书生向她伸出手,却被另一只手挡开了。

  孩子怔忡地抬起脸,对上那人墨色的眼。

  那人本就高大,峨冠入云广袖博带,暗色的衣袍上银线勾勒的衮纹隐约发亮,站在门前当去了大半日光,微倾下身来将她整个人都笼在了一片阴影之下。

  他居高临下地向她伸出手,幽深的眸子沼泽似的望不到底。

  孩子没去扶他的手,自己从地上爬起来怯怯地躲到了书生身后,小手紧紧揪着书生的衣摆,小心地探出一半小脸儿戒备地望向他。

  傲狠哼笑,没说什么,直起身牵起书生,抬脚往屋里走去。

  莫望还在苦恼要怎么跟他解释这个孩子,任由他牵着手一路走去,方才看他脸色不算明朗,许是不高兴了。

  而傲狠却什么都没说,只拉着他到院里的石桌边坐下,拿起桌上的茶壶,给两人一人沏一杯茶,自然道,“本君走了这么多日?府上一切都还好罢?”

  “嗯,都好。”书生手指在坐下绕着衣摆,心不在焉地应着。

  “可曾想我?”

  “嗯,想的……”不小心着了他的道,方才反应过来自己说了什么,书生回过神来登时红了脸,连连摆手,“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

  傲狠哈哈笑开,一反刚进门时的威严冷漠,伸手掐掐他的脸,亲昵道,“你这脸皮,怎么比纸还薄。”一手支着下巴,歪着脑袋笑弯弯地看向他吗“我也想你,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我也想你。

  即便知道不过是他为了戏弄自己随口说的一句玩笑话,胸腔里那颗心还是不争气地狠狠跳了几下。

  书生的脸愈发地红了,不由埋怨地抬眼瞪他,轻声叹道,“莫要再戏弄我了。”

  “哈哈,好,不戏弄你了,”又抬手给他添了些水,笑道,“我这次回去,又遇见了你那位天璇星君……”话说到一半,才想起来眼前这个只是个凡人,还不记得什么天界什么星君。

  书生果然满脸疑惑,“什么星君?是我认识的人么?”

  “哦,”傲狠摇摇头,“只是个和你很像的人罢了。”

  “和我很像?”

  “嗯,很像,几乎一模一样。”他笑。

  书生似乎来了些兴趣,不由往前凑了凑,“还有这样的奇事?”黑亮的眸子一转不转地望着他。

  被这样一双眼专注地看着,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愉悦舒畅,傲狠点点头,继续道,“可那个人性格讨厌的很,冷冰冰地像块石头,既不会怒,也不会笑,看人的眼神总要掺着几分悲悯,呵,不过是掌着一方命脉,却好像这苍生都要他来拯救似的。”说罢点了点书生的鼻尖,趾高气扬地命令道,“你可不许变成他那副讨厌模样,知道了么?”

  书生愣了愣,其实并没太听懂他方才那番自说自话,但还是温顺地摇了摇头,淡道:“知道了。”

  谁知傲狠盯着他看了半晌,突然又笑出声来,“你现在这样就很好。起初是觉得你跟他像,可后来便发现,你是你,他是他,你们不一样。”

  这人自进了这门就只顾拉着书生说话,讲他这次回家给父亲过寿,陪那群张口闭口只有丹药经书的老头们聊天是如何没意思,讲广堃他小叔的府上当真藏了不少好东西,传说中的桃源琉璃盏原来是在他手里,讲自己是如何溜了出去,又是如何逃回来的……

  像是完全忘了边儿上还有个不知打哪儿来的陌生孩子。

  他忘了,可书生心里还惦记着,一边魂不守舍地同他应和着,一边心里苦恼要怎么说才能让他同意自己把孩子留在府里。

  那孩子似乎也很怕傲狠,自他进门后便一直站得远远儿的,连一步都不敢靠近。

  终于,莫望等了个他说话的间隙,小心开口道:“那孩子,叫燕嬉。前两天你还没回来,我去街上买米,正好遇见这孩子从人牙子手里逃出来。我看她身世可怜,年纪又太小,被抓回去必然要吃不少苦头,便想让她先留在这里……”

  书生斟酌着言辞,跟他解释了一遍自己收留这孩子的来龙去脉,说完略微不安地看着他,眼里隐隐闪着期盼。

  他本担心傲狠会不同意,谁知他并没说什么,只没什么表情地扫了一眼拘谨地站在角落里的小孩儿,平淡道:“哦,燕嬉。”而后冲他缓慢地冲他眨了眨眼,语气神秘:“你可知这相府,此前是姓什么?”

  书生愣了愣,老实摇头,“不知。”那时候他还和清沂尼姑住在郊外的庙里。

  “姓燕。”墨色的眸子一转不转地盯着他,薄唇轻动,口中吐出的两个字莫名让他心头颤了一下。

  “真巧啊,是吧。”无暇的细瓷茶盅抵在唇边,扫一眼墙荫下拘谨地漂亮女童,把人吓得又往一旁退了三分,转过脸来,语气无常,“你想留下,便留下吧。”

  书生 不疑有他,见他同意,总算松了口气,神情从未如此明朗,唇瓣弯起,秀气地露出了一排白牙。伸手招来角落站着的漂亮孩子,温声道:“嬉儿,谢谢公子。”

  孩子望着傲狠的眼神还是有些畏惧,仰起脸不安地看看莫望,再小心地看看傲狠,垂下小脸声如蚊呐地小声道:“谢谢公子。”

  看出她不自在,莫望低声道:“我现在要去准备晚饭了,嬉儿要不要来帮我的忙?”

  “好。”孩子脆生生地应着,牵着书生的手往后院走去。

  晚饭还是三荤三素,三凉三热。慢炖了一下午的鱼汤,香甜可口的糯藕,只是变成了一半傲狠喜欢的,一半孩子喜欢的。

  莫望夹起一块鱼肉,细心地用筷子挑了刺,先放到了嬉儿碗里。

  即便不抬头去看,也知道心胸不甚宽广的神君此刻必然又冷了脸。

  心里既觉得无奈,也觉得好笑,重新夹起一块鱼肉,一边仔细地择着刺,一边温声同他解释:“她是小孩子,吃得急,会被刺卡住。”说罢将择得干干净净的滑嫩鱼肉放进傲狠碗里。

  别扭的神君却冷哼一声,“本君又没说要你伺候。”嘴上这么说着,却还是不动声色把那鱼肉放进了口中。

  真像一桌上坐了两个孩子。

  吃完饭,嬉儿要帮莫望一起收拾碗筷,却冷不丁被自始至终没跟她说过一句话的男人叫住了。

  “你留下。”

  书生和嬉儿一起回头,傲狠坐在桌边,微扬起下巴指了指小的那个。

  见傲狠似乎是接受她了,书生笑笑,对她道,“你去吧,我自己来就好。”末了又看向傲狠,不甚放心地苦笑着叮咛一句,“你可不要欺负她。”

  打发走了书生,傲狠转身往湖边走去,嬉儿默默跟在他身后,两人一路穿过回廊,走过水榭,来到了荒废已久无人打理的花园里来。

  天上一轮新月初升,脚下碎石满地,荒草丛生,傲狠停下步子,语气再不复在书生面前那般温情明朗,不曾回头,只背对着人冷冷道,“谁给你的胆子,让你敢招惹到本君府上。”

  四周一片寂静,晚风吹动满地荒草,半晌,身后传来女子森然的桀桀笑声,“分明是你们,招惹到了我的府上。”

  再回头看去,还哪有什么肤白胜雪的垂髫孩童,只有一个面目灰青满眼血红的厉鬼。枯草般的长发披散在腰际,身上殷红的嫁衣腐败褴褛,周身因怨恨而成的黑气萦绕,已然万劫不复。

  今日他一回来便看到府上煞气冲天鸟雀不渡,笨书生,说了不要随便给“人”开门,还是让跟上了。

  神威之下,她那身皮囊早就撑不住了,现在傲狠不过转身来,她便已控制不住地跪了下去,满身皮肉被灼烧过似的片片脱落,本就骇人的一张脸越发狰狞骇人了。

  高高在上的神君淡漠地俯视着那张脸,上一世生辰八字恶果死时皆看的分明。

  漠然地翘了翘嘴角,“想必也是你耗尽了这相府的气数。”

  “哈哈哈哈哈……”女鬼凄凉地笑了起来,“这相府之下满地白骨,倒还轮不到我的头上。”说罢痴痴地看向自己手中一缕红线束着的青丝,着魔似的喃喃道:“只差一颗……呵……呵呵,之差一颗,只要吃了那个书生,我就能去见你了——”

  话音刚落,竟厮声怪笑着向傲狠扑了过来,“刹鬼燕嬉,拜见太子殿下!”

  已成枯骨的利爪直直割向他的脸,只可惜还未近身,便被他周身灵光狠狠打回了地上。

  那人自始至终一动未动,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满身狼狈,语气似嘲讽,又似不解,“你明知是送死。”

  “哈哈……哈哈哈哈,”女鬼费力地从地上挣扎起身,声音喑哑地仿佛一个八旬老妪,“我死了,他也不能活。”

  “区区锁魂术,你真以为本君解不开么?”满目无动于衷。

  “那你为什么还让我留下?要我魂飞魄散,对神君大人来说易如反掌吧?”

  不屑地冷哼,“孤魂野鬼,也配让本君亲自动手。现在识相些自己离开,我便替你和冥主说说情,赏你个机会重新往生。”

  刹鬼垂着头,忽然不知所谓地低语,“你是不想在他面前做坏人。”

  抬眼,怪异地看着他,满是让人捉摸不透的嘲讽之意,用那凄厉嘶哑的嗓子幽幽道,“太子殿下,可曾爱过什么人?”

  “不曾。”他答得坦然。

  “你若爱过什么人,就会知我为何不稀罕那所谓往生……”她痴痴地笑着,神色愈发疯癫起来,“什么六道轮回三世因果我全不在乎,千刀万剐血池油锅我全都受过!我不看黄泉花开,不渡奈何不饮孟婆!为了他,我连爹娘手足都能送上刑场,整个相府为我所葬!他为什么不来见我!!”

  我也曾艳若桃李笑靥如花,马术箭法琴棋书画有什么是本姑娘不会的,爱慕者只怕再要一个相府都装不下。倒是他,倒是他……

  出身低微的家仆之子,样貌普通学识普通,呆头呆脑又木讷。不会逗她笑,也没有满腹文章横溢才华,只会在她逃出府玩时一次又一次默默替她抗下所有罪名,即便为此挨了不少鞭子,仍会在她回来后不厌其烦地听她叽叽喳喳讲在府外的那些所见所闻,专注而含笑地看着她,在她被父亲责骂后坐在湖边哭时远远地站在树后看着她。她淋雨,他递伞,她口渴,他递茶。

  就是这么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人,不如李尚书家的二公子玉树临风,不如张太医家的大公子才学渊博,更不如赵将军家的小公子武功高强。在她顽劣攀树从枝头掉下来的时候不能飞檐走壁赶来救她,只能扑过来给她当肉垫,却也一次又一次地跟在她身后护她周全。

  她是相府千金,京城才女,这么一个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人,万万是配不上她。可她就是心悦他,喜欢了,爱上了,此生除了这人,谁都是多余。

  他也是喜欢她的,她知道。

  前一天他答应她明晚在这亭下见,她从天黑等到天亮,可他没来。

  爹爹说他家早已给他安排了亲事,他回老家成亲去了,而她也迟早要嫁与宫里的皇子。

  父亲说:“这才是门当户对,这才是你该为燕家做的事!”

  母亲说:“乘早断了那些念想吧,你该感激那小子比你识相。”

  呵呵,什么丞相千金,什么京城才女,再多金玉其外的虚名傍身,她也不过是他们手里的一枚棋子而已啊。

  她知道定是爹逼他走的,她知道他无能为力……只是无论如何,他不该懦弱到不辞而别啊。更何况他们早已互赠鬓发。

  那日花田月下,说什么“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却原来海誓山盟皆是大话而已!

  可也没关系,我知你怯懦,知你向来是无力与他们抗衡的,那这回,换我来争你。

  也许从那时起她便已经疯了,她勾结皇子,颠倒黑白,助他篡党夺权弒帝上位,她甘当殃国祸水乱臣贼子,她满手血污身后白骨遍布。

  新帝登基,先帝重臣本就是新帝之患,有风声说这朝廷里面,恐怕要变天。京城上下人心惶惶,偌大一个相府摇摇欲坠,昔日党羽见了无不避瘟神似的退避三舍。

  而她深藏幕后笑靥如花的面具下满眼血色癫狂。

  她不信风声传不到他那儿,她赌他会来接她离开。

  可他终究还是没来。

  打从一开始她便知这是条踏出一步就不能回头的路,她为他孤注一掷赌了全部,他让她机关算尽满盘皆输。

  他正和新妻子举案齐眉把酒言欢吧?他们定郎情妾意并生连理吧?粗茶淡饭,耕田织布,他说过,他向来是喜欢那样的日子的,放着那般惬意的日子不过,怎会为她来京城搅这翻腥风血雨?

  呵呵,是她一人可怜可笑呵。

  是她一人云雨巫山枉断肠。

  是她一人花落人亡两不知。

  那日屋外哭嚎惨叫不绝于耳,而她着一身殷红嫁衣淡然端坐于镜前傅粉施朱。点绛唇,贴花黄,凤冠霞帔,蛾眉皓齿。

  大厦终于一朝倾塌,贪污枉法,勾结官员,谋逆不敬……数十条罪名加身,相府上下满门抄斩,嫡女燕嬉自缢于梁。

  当年艳若桃李的倾城才女已不在,只有青面獠牙的厉鬼抬头看向他,“你说……我怎能甘心呢?”

继续阅读:第十七章陈秋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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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山不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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