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刹原为地鬼,死后怨念深重不得超生,缚于故地方圆十里之内。一旦食人精血,怨念愈重煞气倍增,化为罗刹,至阴之日常扮作貌美女子四处惑人以食之。
“再吃一个人,我就能离开这地方去寻他,看看他现在是不是幸福和乐金玉满堂,是不是早已忘了我?其实我早该去寻他,我怎么会让他们在我之外独自幸福呢……可惜当年有个多管闲事的臭道士不惜赌上性命将我封印于此,若不是太子殿下大驾光临冲破这封印,小女子还不知何时才能重见天日,呵……呵呵……可惜有你在,我亦不能现形,本以为是没机会了,谁知至阴之日你竟留那书生一人在家,哈哈,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她顾自低声絮絮叨叨着,一会儿悲,一会儿喜,一会儿歹毒,一会儿得意,一会儿像进到了什么回忆里,抚发浅笑少女般柔情。
垂眼看着她的神君嘴角却自始至终一抹嘲讽的悲悯笑意,突然打断道,“你要找的人,就在这府里。”
像是还没反应过来他说了什么,缓缓抬起头来,那抹恬然的笑意还残留在唇边,“你说,什……么?”
而他残忍地抬手,远远一指院里枯败已久的高大李树,“你要找的东西,一直就在那里。”
她狰狞的脸上有过一瞬空白和愣怔,而后像是渐渐明白了些什么,腐朽的躯干激烈地颤抖起来,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扑向了那颗腐朽已久的枯树。
“不可能,不可能……”枯枝般锋利的指尖毫无章法地在扫开满地落叶荒草,跪在地上急切地在泥土间用力翻刨着。
乌黑的土地渐渐被她挖出一个深坑,先是一截苍白的指骨,然后是整只已化为白骨的手臂,“不……可能……”空洞的眼眶里血泪苍然滑落,滴滴混进了掌下的泥土里。
“陈秋远……陈秋远……”小心翼翼地将掌心覆上那苍白的手上,只捏起一把一碰就碎的残骨,“哈……哈……哈哈哈哈!”殷红嫁衣沾了满身污泥,院里狂风大作,手里紧握着一捧枯骨的厉鬼坐在地上歇斯底里地笑了起来,笑得力竭,血泪满面。
“你想不想看看,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无情的神君不知何时已站在了她身后,伸出右手拢在她头顶上方,凉薄上扬的语调掺着残忍的嘲讽。
像是知道他要做什么,女鬼抱头凄厉地尖叫起来,“我不看……我不看!”
而他置若罔闻,垂眸,勾唇,一字一句说得诛心,“这罪罚是你应得。”
语落,于她头顶的手落下一丈金芒,周围枯草褪去长出新芽,腐朽枯木满数开花,夜幕散尽,白日骤起。
耳边渐渐传来鸟雀嬉戏声,颊边微风伴着春初时泥土和草芽的芬芳,眼前白光散去,二三蝴蝶飞舞,眼前景色,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皆是前世深刻在脑海深处。
“陈秋远!”远远一声莺燕般明媚骄纵的薄嗔。
随声望去,鹅黄对襟短衣,嫩绿襦裙曳地,手提着长裙心急地跑起来,腕上细镯叮当作响,倒和她人一样活泼热闹。垂髻银钿钗流苏,面若桃花永远一副无所畏惧不知愁的天真模样。
女鬼愣怔着,眼看着“那人”雀跃奔来,毫无知觉地从自己身体里穿了过去。
“陈秋远!本小姐就是心悦你了,你喜欢我不喜欢?”好一句无知无畏的喜欢,花丛里夜叉般坦荡泼辣地插着腰,蛾眉倒竖一副要强买强卖的模样。
“我,我……”树下呆呆举着水桶的老实男人涨红了脸,结结巴巴半天说不出一句“喜欢”还是“不喜欢”。最后头顶的水桶歪了 ,冷水“哗啦”一声浇了满脸。
那头的人却没心没肺的笑了起来,银铃般清脆。
她走来,弯下腰递给他一块手帕,他还是呆呆地看着她。
她等得不耐烦了,干脆蹲在他面前亲手帮他擦起脸来,笑弯了一双杏眼,“怎么这就吓傻了?连水都端不好。”罢了还是追问,“我刚说我喜欢你,你听到了没有?”
“听,听……听到了。”短短三个字,被他说得结结巴巴。
“那你呢?你还没回答我,你喜欢我不喜……”
“我只是个下人。”这回他倒回答得迅速,说完便垂下被水打得湿漉漉的眉眼,逃避似的不敢看她。
而她霸道地捧起他的脸,不耐烦地气鼓鼓道,“谁问你那些有的没的,我只问你喜不喜欢我!”
他沉默,紧扣的牙关把下唇咬得快要见血,最终还是不发一语。
她气结,怒冲冲地甩袖而去,他愣了愣了,默默起身,还是和以前一样远远跟在她身后,耷拉着脑袋,像只湿漉漉的小狗。
穿过花园,路过池塘,拱桥之上,她走得急,步子一歪,忽然轻燕般直直向桥下坠去。
“燕嬉!”那人终于急了,想都没想便也跟着跳了下去。
可他才是不懂水性的那个呵,挣扎着扑腾了两下,四处寻不到她的身影,“咕嘟嘟”地往下沉去。
最终还是她把他救了上来,两人湿漉漉地爬上池塘边,他呛得直咳嗽,她却咯咯笑了起来,
发钗掉了,云髻散了,满身满脸落汤鸡似的狼狈,可她笑得开怀:“陈秋远,你还敢说你不喜欢我?明明是个旱鸭子,还要跳下来救我,难道是想跟本姑娘殉情不成?”
他也急了,这么多年来头一次高声和她讲话,“你,你不该这样吓我!万一真出了事怎么办?我不是次次都能护你周全!”
她还是笑,弯弯的眼睛像只狡黠的白狐仙,“好,那你承认你喜欢我,我以后便不吓你。”
他眼眶红了,半晌,黯然哑声道,“你该喜欢更好的人。”
她又生气了,嗔怒道:“什么是更好的人?李家风流倜傥的二公子?他是比你俊美好看,可他不会在我被先生罚的时候一晚上不睡帮我抄那些《女诫》!还是张家的大公子?他是比你学识渊博,可他不会在我打碎了爹爹的白玉瓶时替我抗下那罪名!还是赵家的小公子?武功盖世又怎样?在树下接住我的是你,跳下水救我的是你!你告诉我,到底哪个才是更好的?”她气得跺脚,泪珠扑簌簌地从眼眶滑落。
他慌了,举着湿漉漉的袖子笨拙地想帮她擦眼泪,结果反倒擦了她一脸水。
“对……对不起……我……”
“你!你以为你是谁!你也知道本小姐要什么样的人没有,巴巴地追在你后面跟你说喜欢,你反倒拿起乔来了!”
“我不是那意思……我,我喜欢你,最喜欢你,从小就喜欢……”她一落泪,他便心疼得慌了神,可又没读过什么书,说不出“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样动人的句子来,只能语无伦次一连说了好几个喜欢。
她破涕为笑,他才渐渐找回了魂。
“这个给你。”她擦擦眼泪,从袖里取出一段红线。
她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纪,前一天和一群要好的小姐妹嬉嬉闹闹地去了月老庙,她说她心悦药材铺那个救死扶伤的年轻郎中,她说她喜欢岁前皇榜提名的金公子。
“人家金公子是文曲星下凡,这次殿试考了状元,皇帝对他青睐有加,定是要把公主许配给他做驸马的,怎么看的上你?我劝你呀,就别做哪些春秋大梦啦!”
“那孟郎中倒是看得上你,以后要是嫁给他,你便只有背着药筐上山采药的份儿,摔断了胳膊折断了腿,瞧病倒是方便呢。”
“我呸!你敢咒我!小姑奶奶今天就让你瞧瞧我的厉害……”
“哎,哎,你别挠我呀,哈哈哈……”
起初谈起自己的心上人都还眼神躲闪着不愿承认,一想到那人的名字便已顾自红了脸,可一旦谁先坦荡荡地起了头,便争先恐后地说了起来,或喜欢他鲜衣怒马的飞扬神采,或喜欢他认真研磨的书卷气,谁都觉得自己心里那个才是最好的。
“燕嬉燕嬉,你可也有心悦之人?”
她不答,却头一个跪到了月老脚下的蒲团上,合掌低头,虔诚祈愿,罢了接过僧人递来的红线,仔细放进了袖子里。
周围的小姐妹们看傻了眼,直到她站起身才回过神来,叽叽喳喳地叫道:“看这样子必然是有了!是谁是谁?快告诉我们!”
“是呀是呀,是谁这么大的福气,竟能让我们大名鼎鼎的京城第一才女芳心暗许。”
“唔……你猜。”她歪歪脑袋,笑得狡黠。
姑娘们“城东王公子”“城北许公子”的猜了一大堆,她皆笑着摇头。
“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你喜欢他什么?”
唔,托腮沉思,她也说不上到底喜欢了他什么。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呵,实在又是个太普通的人,普通得让人不知能夸他些什么。
可就是那么普通的一个男子,那么无声而温暖的陪伴,比新晒的被褥更熨帖,比初融的春水更入微……不知不觉,就再放不下。见他和其他姑娘说话会生气,偶尔出趟远门会担心,那么一个扔进集市里都再找不到的人,她还怕有人会来跟她抢他。
从月老庙回去的路上,一个小姐妹无意道了一句:“其实燕嬉家那个叫秋远的下人也很好,虽然有些木讷,可一看便知道是个对人一心一意的老实人。唉,只可惜,是木匠的儿子。”
一句话便让她没出息的慌了神。你看,他的好,别人也看得到。
她要告诉他,回去就告诉他,生怕被别人抢了先似的。
她也确实这么做了,果然,看到了他通红的脸,也换来了那句无限笨拙却真挚的“喜欢”。
“今晚子时,我还在这亭子等你,你若不来,明日就让人在湖里捞我吧。”得意洋洋地扔下一句,背着手蹦蹦跳跳转身离去。
留下他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两小无猜,青梅竹马,若她生在寻常农家,多好的一段姻缘啊。可站在这些往昔面前的罗刹厉鬼此刻泪落如雨,原来那日他们谁都没看见,自她肆意妄为地喊出那句“喜欢”时就站在树后的老管家。
原来是她,害了他。
半夜子时,他自然是兢兢业业地来了,不敢有半刻怠慢。
那晚的圆月真亮啊,水榭之上,她剪一缕鬓发,细细束上庙里求来的红线交与他,再剪一缕他的,如法炮制,捏在自己手里。
她哄骗他说:“这便是‘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以后你可不许再喜欢别人。”
其实她哪里知道这仪式对不对,她又没成过亲呵。可她就是这样做了。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他声音有些颤抖,认真而郑重地点头,而后拉着她的手,面向天地,面向明月,面向湖泊,一叩首,二叩首,三叩首,“好,陈秋远发誓,今生今世,只娶你一人。”
他将她给的青丝珍视地夹在最喜欢的书里,夹在最喜欢的那篇诗里,怕被旁人发现,专门凿了一个暗格,还要三层五层的用衣物垫着护着,生怕让里面的“她”受了委屈。
每夜子时亭下的相见成了他们最期盼的事,哪怕只是执手坐在湖边讲一夜琐碎闲话都觉得像是饮蜜。
当真是[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这一天,他们又约好了今晚见面,而彼时丞相的书房里,管家默默放下一杯茶,附在她威严的父亲耳边悄声说了什么。男人勃然大怒,茶杯在她脚边摔了个粉碎。他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怎能容忍此等丑事发生在自己家中。而他也是了解她的,知她性子倔强不会轻易放弃,他就是要她自己死心。
是她忘了,他本就是这样父亲。
别去……别去……
一旁披头散发的狰狞厉鬼厮声喊着,可没人看得到她,没人听得到她。
夜半子时,他还是出门了,尚未走出偏院,便被四五个壮丁绑了起来。永远一派慈善笑意的老管家执灯走到人前,她从未见过他那般漠然冷酷的脸。
她眼看他被打倒在地,眼看乱棍一下下砸在他脸上身上……她嘶吼狂怒,悲痛欲绝,可已成往昔的故事,早已不由她改变。
她眼看她一直心心念念的人被装进布袋里,一路被像对待死去的畜生一般拖到了花园的树下。而另一个“她”,还在亭上傻傻地等着他。
前世今生,好像以前积攒的所有眼泪都在今夜流干了。女鬼脸上再无悲喜,原来比恨他更难熬的,是这世上没有他。
“陈……秋远……陈……秋远……”嘴里只知一边又一边喃喃念着同一个名字,一个早已化为云烟的名字。
想起他紧紧握着她的手,叩首的时候还笨拙地碰到了彼此的头,想起他的笑,想起他那么认真,说:“今生今世,陈秋远只娶你一人。”
呵,呵呵……原来他真的没娶别人。她那么念念不忘爱着的人啊,那么独一无二如水温柔的少年郎,因她一句无知无畏的喜欢而被永远地埋在了树下。
像是一场酷刑终于结束,眼前花草树木明月清风尽数散去,头顶还是那轮晦暗新月,掌下荒草碎石和早已化为白骨的他。
耳边再次传来那位神君高高在上的凉薄声音,“你原本可以去奈何桥上找他,说不定他一直在那等着。”
而如今,她只剩灰飞烟灭,永不超生。
“太子殿下。”跪坐在地的女鬼低着头,迟缓地喑哑道,“小女子,还有一事想求太子殿下。”
他沉默,像是在犹豫,半晌应道,“说罢。”
她伸出枯木般灰青的手,缓缓摊开紧握的掌心,里面有一缕红线细束着的发。
“燕嬉想求您去奈何桥上看看,若他还在,把这个交给他,告诉他,别等我啦。”
“好。”
接过她手中的发,灭夔枪尖点上眉心,白光之中,罗刹销陨,此生恶业执妄于枪下如烟散去。
“替我跟他说,这辈子,下辈子,皆是我负他。”风中依稀留有女子含笑声音,“太子殿下,日后若有了放不下的人,千万记得,要护好他。”
第二日,餐桌之上只有两人,傲狠告诉书生那女孩被好心人家收养了。
还以为书生会起疑,谁道他只点了点头,便再无下文。
饭后,傲狠还是喝茶,书生不紧不慢地收拾起碗筷,突然平淡道,“那孩子,不是活人吧。”
傲狠愣了愣,不禁哑然,“你怎么……”
书生浅笑,低头收拾桌上的茶杯,“她的手,没有温度,怎么捂都捂不热。”白瓷的茶杯,一个一个托进手中的竹盘里,直起身,顿了顿,方又垂眸,淡道,“和你的一样。”
说罢端着一叠要清洗的茶碗转身离开,低敛的眉眼,自始至终平静如水。